第二卷 誰人鍾城 第七十六章 一無所有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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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你的便,我不在乎。”聽著歐彥君那滿腔憤恨的話語,歐陽思甚至連之前那微微的笑容都收斂了進去,換做了一副全然不為所動的冷漠神情。

    

    隨後,他俯下身去,用手杖的尖端抵住歐彥君的胸膛,一字一句問道:“我之前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了,你歐家是死是活、是生是滅,我歐陽思完全不關心。但是你剛剛實則答非所問了,回答問題時不要動不動就下意識地以自己為中心啊小少爺。”

    

    說罷,歐陽思直起身來,用更加陰冷的語氣問道:“我要你回答的,是呂德明和關恩昊為什麽要找你來對付我,我的言外之意不在‘你’,而在呂德明和關恩昊,他們因為什麽而急不可待地對我動手,我在乎的是這個。”

    

    歐彥君抬眼看著歐陽思,眯起眼睛來仔細地端詳著他那張遍布陰霾的麵容,隨後發出了一聲嗤笑。

    

    “哼。”

    

    見歐彥君哼哼一笑,歐陽思頗為疑惑地挑起眉來:“怎麽,我明確了自己的問題,反而要被死到臨頭的你給嘲笑麽?”

    

    話音一落,歐陽思調轉手杖,以雕刻仰天饕餮紋的握把狠狠甩向歐彥君的臉頰。十分響亮的碎骨聲傳來,沒有被人們聽到的是歐彥君腦中自己牙根斷裂的聲音,他發出一聲悶哼,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給打翻在地,隨後掙紮著撐起身子,朝著地麵吐出了也不知道是喉中溢出的還是被牙齒蹭破的口腔流出的血,扭頭看向歐陽思。

    

    歐陽思的舉動令在場的眾人都驚了一跳,連終日陪在歐陽思身邊的柳仕良都極少見到雇主動這樣的肝火。

    

    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因為大幅度運動而亂掉的頭發,歐陽思保持著那瘮人的笑容,對歐彥君問道:“現在呢?是不是感覺頭腦清醒了一些?該回答我的問題了吧。”

    

    歐彥君慢慢向著歐陽思抬起手來,然後豎起了自己的中指:

    

    “讓我向你這種人低伏,那我還有什麽臉去見我的父親。”

    

    “這有什麽難的,”見歐彥君不肯透露半點內情,歐陽思也終於放棄了從這位遠房親戚身上挖掘秘密的想法,轉而向站在身邊的孫思恩抬了抬手,“我給你兩個選擇,你可以像吳王夫差愧見伍子胥一樣把臉蓋上,這樣好歹體麵一些;另一種就是我給你的臉來上幾槍,這樣令尊也就沒辦法認出這個馬蜂窩是不是他的親兒子了。”

    

    話音一落,孫思恩會意,連忙將自己的手槍掏出來遞給了歐陽思。

    

    “嗬嗬嗬,哈哈哈哈——!”歐彥君聞言發出一陣回光返照般的豪爽長笑,“省省吧兄弟,哪有人管得了自己死後的事情!”

    

    話音一落,歐彥君忽然也從腰後掏出一把手槍指向了歐陽思,這是在場眾人都沒有意料到的事情,與此同時,歐陽思也將槍指向了歐彥君,令人震懾的沉寂之中,二人手中那兩個漆黑深邃的手槍都對準了彼此。

    

    歐陽思沒有因為對方忽然掏槍而詫異分毫,也沒有因此而退縮半步:“如果這是你的遺言,那我會托人告訴你父親的。”

    

    “不不不,遺言當然要鄭重一點……哦,這句怎麽樣?”歐彥君此時似乎回到了昨日清晨與歐陽思初次見麵時的狀態,輕鬆自然、瀟灑快意,雖然鮮血更加劇烈地湧出來,將他的下巴染成一片鮮紅,但他仍然衝歐陽思回以了真摯的微笑:

    

    “向你致敬(&sp;you)。”

    

    槍聲響起,歐彥君的胸前霎時間爆開了一團血霧,中槍的男人垂下眼去看了看自己胸前,隨後衝歐陽思鄙夷地笑了一下,最後“噗通”一聲躺在了地上。

    

    歐陽思持槍的右手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憤怒——仿佛嘲諷了他的威逼和強權,歐彥君的槍裏根本沒有子彈。

    

    呆愣片刻後,歐陽思長長地呼出口氣,隨後將持槍的手垂了下去。然而緊接著歐彥君死前那全無懼色的嗤笑又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可恨,可恨!

    

    這時,人群那邊傳來了一聲淒厲的長嘯。

    

    眾人扭頭看去,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向這邊奔來——是甘祥龍。他拖著自己的殘軀,左側身體因為柳仕良那一招扶風掌·八步落英而骨骼盡碎,所以此時前行的步伐蹣跚踉蹌,如同喪屍一般。

    

    “柳先生,您不是說他活不了了麽?”看著甘祥龍那雙死死瞪著自己的猩紅雙目,歐陽思不悅地皺起眉頭,向柳仕良低聲問道。

    

    仿佛是第一次被雇主以這樣的語氣質問,柳仕良愣了一下,隨後有些尷尬地開口說道:“他現在已經是個半死之人了,這樣不顧身體地衝撞過來,隻會加劇身體的傷勢。”

    

    果然如柳仕良所言,甘祥龍向這邊掙紮著跑了幾步之後便隨即撲倒在地,口鼻中迸出的鮮血“啪”地一下綻開在了地上。看透了他的傷勢,李遊書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但他沒有就此罷休,拚盡全力雙手撐起身子,甘祥龍看向了死去的歐彥君。

    

    彥君……

    

    彥君!!

    

    甘祥龍覺得現世報這個詞用來形容自己再貼切不過。他少年習武,二十歲小成,因一時氣盛誤殺師弟而被掃地出門,後以合氣道入職賞金殺手界,三年殺人六十九,未嚐一敗。

    

    雖無一敗,卻也敗無可敗——

    

    二十五歲,父親因交通事故而喪命。身體被行駛中的貨車碾壓,司機慌亂下急踩刹車,甘文龍趕到時都無法尋得完整屍首。

    

    二十八歲,仇家上門。母親和懷孕的妻子、連帶寡居的嶽母,無一幸免。兩位老人至死都緊緊抱護孕婦,然而肉身不敵子彈,四條性命都被打得血肉模糊。

    

    完成工作回家的甘祥龍接到這個消息,根本沒有勇氣去停屍房認領屍首,當夜醉哭一場,尋至仇家門上殺盡老幼,從此銷聲匿跡。

    

    半年後,歐彥君的父親歐迅濤在新約克市的一個街角遇見了渾渾噩噩、乞討度日的甘祥龍。作為曾經的客戶,歐迅濤主動上前詢問,一番攀談後,了解了內情的歐迅濤帶甘祥龍整理了儀容,並給予他一處安身之所。

    

    甘祥龍雖然接受,但再也沒有展露過他的功夫。

    

    直到有一天,歐迅濤帶來了一個孩子。

    

    “這是我女兒,剛滿月,”年邁的男人將繈褓裏的孩子展示給了甘祥龍,“哈哈,老來得子啦。我兒子彥君說他二十歲了又多了個妹妹,一時還接受不了嘞。”

    

    甘祥龍看著那個孩子,忽然眼淚便止不住地淌了下來。本來他也可以擁有一個如此可愛而珍貴的小生命,然而這一切都毀在了自己手裏。父母、妻子、自己期待已久的生活——自己未嚐一敗,實則早已敗盡。

    

    “抱抱?”見甘祥龍無言之間淚流滿麵,歐迅濤笑著問道。

    

    甘祥龍聞言擦著眼淚慌亂後退:“不,不,我的手太髒,不能碰這孩子。”

    

    “哈哈哈,這有什麽呢。”歐迅濤倒也沒有強求,踱步走到窗邊去拉開了窗簾,伴隨一陣灰塵彌漫,陽光久違地照了進來,“祥龍,一切都還不晚——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昨日甘祥龍就隨昨日去罷,上一秒的甘祥龍也許也還是一柄殺人刀,但你可以從現在開始啊。”

    

    滿臉胡茬的甘祥龍呆愣愣看著歐迅濤:“重新開始麽?”

    

    “對,重新開始,”歐迅濤點點頭,衝甘祥龍一字一句開口說道:“不做殺人刀,要做救人刀。至少,要做護人刀。”

    

    “護人刀……”

    

    甘祥龍看向那個孩子。

    

    “護人刀!”

    

    一個月後,歐彥君的私人防身課程多了一位新的陪練。

    

    “彥君是吧,我叫甘祥龍。”

    

    “哦,您就是我爸請來的新老師?”

    

    “老師談不上,就是給你當靶子練手罷了。”

    

    “太謙虛啦!我爸說你是我妹妹的幹爹,我看你一點也不老啊,咱們倆怎麽論?”

    

    聽見了“幹爹”這個詞,經曆了近一年的悲愴後,甘祥龍的臉上終於又一次露出了笑容:“各論各的,你管我叫哥,她管我叫爸。”

    

    甘祥龍以為自己逃離了過去,就擁有了恕罪的機會。他感謝歐迅濤,不僅給了他重新振作的契機,還給了他一個靈魂的歸宿。然而三年後,災禍降臨到了他曾經一心想要保護的人身上——

    

    “小彬,法事的事情就拜托你了,”看著病房裏昏迷不醒的歐迅濤,歐彥君掙紮著保持冷靜,然而眼淚仍然隨著顫抖的聲音一同流了下來,“就按著我爺爺死的時候來就可以,給我媽,還有妹妹……”

    

    塞洛斯科技一場遊戲似的警告要了歐彥君母親和三歲妹妹的命,歐迅濤也因此陷入了長久的昏迷之中。

    

    “砰”的一聲,歐彥君的拳頭狠狠砸在了牆上。

    

    “塞洛斯!塞洛斯!!”

    

    看著歐彥君的背影,甘祥龍沒有說話,隻是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廢物。

    

    想要保護的人隻剩了歐彥君,如果歐彥君死了,那這把護人刀自然也是時候一折兩段了。

    

    “哼哼,操。”甘祥龍趴在地上,頗為無奈地罵了一聲。

    

    沒想到我也有倒地不起的一天,真是丟人現眼。

    

    抱歉了,歐先生,不管是小容還是彥君,我都沒能保護好啊。

    

    歐陽思走到了甘祥龍麵前,向這趴伏在地的可悲男人舉起了槍:“你少東家已經讓我給崩了,你還有什麽想說的?爬起來報仇啊,來。”

    

    甘祥龍沒理他,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的眼前竟然浮現出了結婚時的情形,不知自己真實身份的好友們歡天喜地地衝自己與妻子身上噴灑著彩帶和飛雪泡沫,結婚麵條不許咬斷卻長得離譜,伴娘把婚鞋藏在掏空的電腦主機裏。

    

    一陣暖意忽然遍布甘祥龍全身,天空似乎灑下了甘霖。

    

    扶風掌難道還能致幻麽?這殺人技實在太溫柔了。

    

    見甘祥龍沒說話,歐陽思撇了撇嘴,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向著甘祥龍的腦袋開了一槍。

    

    這輩子太累,來世,不想再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