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誰人鍾城 第八十一章 魚肉哭
字數:11951 加入書籤
昨夜的鍾城燈火徹夜不滅的可不止歐陽家。
妻子和女兒都已經睡著了,坐在書房的關恩昊雙手抱頭咬牙切齒地瞪著自己的桌子,五味雜陳、思緒不定。他現在很想發泄,想把書房裏的一切東西都狠狠摔在地上、想像山林中的野獸一樣大聲呼喊、想要用自己的拳頭狠狠擊打這裝滿了無用書籍的櫃子。
但是他什麽都不能做,他不能讓妻子和女兒看出自己的恐懼和憤怒,也不能讓大廈將傾、覆巢無完卵的恐怖氣氛侵蝕到他的家庭。
尤其是關雎,她年紀輕輕心思單純,又與歐陽知情深義重。成年人的恩怨,絕不能讓後代牽扯其中。
想到這兒,關恩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伴隨那一腔豪邁英雄氣溘然而逝,他的身體也開始迅速地頹軟下去,最終整個人無力地靠在了椅子上。
輸了,輸得非常幹脆。
輸掉並沒什麽,他白手起家創立一枝一葉,幾十年來輸過也不止一次兩次。
但這次不同。
如果要打個比方,獵人關恩昊先前的對手公司——就算是險些讓自己家破人亡的城市曙光——都不過是些遊走於叢林的猛獸,豺狼虎豹、獅象猿鷹,自己即使敗給他們一次兩次,隻要槍還在手裏,就依然有贏的機會。
但這次他企圖碰觸的歐陽思是禁忌,是挾泰山以超北海,是垂天之雲,是萬刃須彌,是鍾城的神。他並不會因為你朝他開了一槍就對你過分注意,但如果你聯結其他獵手對這個龐然大物開槍以傷害他,當他垂下眼眸看向你時,你必毀滅。
關恩昊的機會隻有一次,歐陽思的手段卻不可勝數。
想到這兒,冷汗開始順著鬢角的幾根白發流淌下來。
雙手蓋住臉用力地揉搓著,關恩昊企圖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想出補救的辦法,但是沒有用,麵對歐陽思鋪天蓋地的一掌,不要說一枝一葉地產,就算是整個內城區的其他家族聯手抵抗,也隻有化為齏粉的下場。
“你怎麽了?”
這時,妻子的聲音從書房門口傳來。
關恩昊抬頭望去,發現妻子身穿睡裙站在門口,那張溫潤和善的圓臉上堆滿了惶恐與擔憂。
“你怎麽不睡?”關恩昊連忙收斂了自己那副頹唐的模樣,向妻子問道。
劉茗走進書房,緊皺眉頭看著丈夫:“我翻身發現你不在床上,一看表已經快四點了,”說著,她伸手在丈夫僵硬的肩膀上捏了幾下,“是不是生意上有不順心的事情了?”
關恩昊搖了搖頭。
“那是怎麽的?”劉茗一時沒有想出除了生意之外還能令丈夫陷入如此困頓窘境的事情,便柔聲細語地說道,“咱們家能有今天全都靠你,你可不要把自己身子累垮了,小雎還那麽小,可繼承不了這偌大的家業。身體最重要啊,你看歐陽家的少爺,年紀輕輕的腿就……”
說著說著,劉茗忽然被自己的話語給點醒了。
“你動手了?!”低頭看向一言不發的丈夫,劉茗的聲音染上了哭腔。
關恩昊沒有抬眼去看妻子,他覺得自己沒臉看她,隻沉重而緩慢地點了下頭。
“啊,”劉茗失聲驚呼,又想到女兒還在睡覺,連忙壓低聲音問道,“那,是失敗了!”
“是。第二支增援的隊伍沒有趕到,估計都死了。歐彥君的電話沒有打通,估計也死了。”
“啊,這,”劉茗伸手捂住嘴巴,驚惶地看著關恩昊,“多少人命啊!”
關恩昊忽然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對妻子說道:“我們要離開鍾城。”
劉茗聞言一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天一亮我們就動身,什麽東西都不用帶,越快離開越好。”
“那,那我們去哪啊。”等真正理解了丈夫的話後,劉茗的眼淚才後知後覺地淌了下來,“小雎怎麽辦呢,你要讓她也跟你一樣被追殺麽!”
“小雎跟歐陽知是至交,歐陽思不會下手的。”關恩昊搖了搖頭,“等她開學了讓她馬上回到學校,她向北,我們向西南方走。”
劉茗此時隻覺得天塌地陷,向丈夫苦苦哀求道:“真的非走不可麽,這麽多年我們都挺過來了,連城市曙光那次我們都沒死,咱們倆都已經快五十的人了,現在背井離鄉,從頭再來?怎麽活?”
關恩昊被妻子說的心亂如麻,不由得一拍桌子,又壓低聲音說道:“走,至少能保命。不走就連命都沒了!”
“那我們去求柳先生!”劉茗依然沒有放棄希望,“咱們家這些年與柳先生交情那麽深,他一定會求歐陽思放過我們的!”
關恩昊聞言眉頭又是一皺,不知道是因為妻子的話引起了他不顧柳仕良恩情的愧疚,還是激發了他孤注一擲、將後路全部切斷的悔恨。
“沒用的,”於是他搖了搖頭,伸手將台燈慢慢關掉,“今晚的事情,柳先生也被牽涉其中,咱們家跟他也已經恩斷義絕了。”
……
大洋彼岸的下午,呂清文正坐在院子裏看三歲的兒子跟家裏的薩摩耶滿草坪打滾,他的韓裔妻子和鄰居家的瑪麗太太一起出門購物,沒有在家。
“快,把它撲倒。”呂清文指揮著兒子跟狗相撲,笑得前仰後合。
這時,他的手機忽然響了。
“嗯?”拿起手機來,呂清文發現是父親呂德明打來的視頻通話。
“強森!”呂清文衝兒子招手呼道,“過來,是祖父!”
孩子聞言放棄了跟狗的搏鬥,起身向這邊跑來。
呂清文接通了視頻:“爸。”
視頻那頭的畫麵有些模糊,呂德明似乎是坐在廚房的桌子邊,胡子上還沾著一些水珠。
“哦,你沒上班啊。”呂德明見兒子接通得如此迅速,一時間好像好沒有整理好麵部表情,趕緊換了一副笑眯眯的麵孔。
“沒有,最近不忙,假期挺多。”呂清文一邊說著,一邊抄手把兒子抱了過來,“強森,跟祖父問好。”
小孩子奶聲奶氣用英文向呂德明說道:“你好祖父!”
呂德明看著孫子不由得嗬嗬笑起來:“強森,你怎麽滿臉都是土啊?”
“我在院子裏跟‘奶瓶’玩。”
“‘奶瓶’那麽大,你怎麽跟它玩啊?當心一點,不要被它給咬到。”
“好。”
“等新年的時候,來找祖父玩好不好?”
“好!”
“嗯,好好好。”呂德明跟孫子流暢地應答了幾句,不由得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為自己學習英語已經能跟孫子交流而感到欣喜。
呂清文將畫麵調轉到自己麵前:“這小子真是不老實,越大了越上躥下跳的,要我說,跟清平一模樣的。”
“孩子嘛,就是這樣的。”呂德明年輕時忙於家業,對大兒子呂清文的事情少有過問,所以話也就少一些,“清平在忙什麽?你跟他有聯係麽?”
“他呀,他跟女朋友英國玩去了。”
“哦,哦。”
“您沒事兒?您那邊才五點不到吧,您怎麽起這麽早。”
“沒事兒啊,”呂德明說著搓了搓眼睛,“我這不是老了嗎,睡眠少一些,容易醒。”
“是嗎,嗯。”呂清文覺得這個理由略有些牽強,但還是點了點頭,“我尋思著等明後年工作穩定下來,就回鍾城去,您年紀也大了,自己住總是有不方便。”
呂德明一聽較起勁兒來:“我、我有什麽不方便的?我現在身體好著呢。你也別來,我一看見慧英就頭疼。”
呂清文聞言不由得笑起來:“她是我老婆,您頭疼什麽?”
“不行不行,日常習慣差太多,雖說都能說英語溝通,但是絕對生活不到一處去,”呂德明說著又連連搖頭,“你可千萬別回來啊,在國外待著就挺好,現在你事業穩定了,家庭也幸福,不用急著回國。”
“您真是倔啊。”
“哼,你媽走得早,老子一手把你們兄弟倆拉扯大,不倔怎麽治得了你們兩頭倔驢,”呂德明說著,忽然停頓下來,思考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你跟清平都比我強,以後銘忠在你們手裏肯定比在我手裏更好。”
“嘖,您說什麽不吉利的話呢,您老啊好吃好喝,再活個三四十年沒有問題,銘忠一時半會還不用我們管啊。”
呂德明點著頭,拿起杯子來喝了口,手有點抖,又弄到了胡子上。
“您瞧瞧您,年紀大了喝口水都不利索,還說不用我呢。”
呂德明聞言低頭看了看:“我發現你這小子也就是聊三分鍾的天,再多就要說話氣我,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聊了,我再找清平聊聊。”
“行行行,我估摸著慧英也要回來了,掛了啊。強尼,來跟祖父說再見!”
呂清文的兒子很聽話地跑過來,跟呂德明揮手道別:
“爺爺再見!”
呂清文拍了拍兒子的腦袋:“用中文說!”
“爺爺再見!”
呂德明臉上樂得開花,連忙擺著手跟孫子道別:“強尼再見~!”
掛掉視頻,呂德明用鼻子長出一股氣,隨後伸手去抽了張餐巾紙,將胡子上的高度白酒擦拭幹淨,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明明十分辛辣,可此時入喉卻寡然無味。
孫子真好,雖然不喜歡兒媳婦宋慧英,但她的漂亮基因確實很好地遺傳給了孫子,孩子大了,真是一天一個樣。
想到這兒,呂德明伸手去手機上點了下“大兒子清文”下麵的“二兒子清平”。二兒子快要大學畢業了,成績特別好,已經獲得了保送的資格。
自己這些年的努力總算是一樣也沒有白費。
想到這兒,呂德明扭頭去看了看客廳裏的婚紗照,那年自己好像不到三十歲。
看著相片裏那個年輕漂亮、笑容甜美的女人,呂德明慘淡一笑。
“總算是沒有辜負了你啊。”
說罷,他轉回頭來,伸手遮住眼睛,沒過一會兒忽然老淚縱橫、涕泗滿麵。
呂德明的家裏沒有傭人、沒有管家,因為一個不到一百平的房子用不到這些。他富貴半生,但所有的財產都以遺產的方式準備給了自己的兒子和孫子,他覺得這樣才不算辜負了亡妻的期待。廚房昏黃的燈光打在這個矮胖而落寞的老人身上,無人的客廳裏,老舊鍾表發出哢哢的聲響,廚房水龍頭有些鬆動,滴滴答答地落入池中——這一切的聲音對孤獨的房子來說都那樣的清晰。
將白酒倒滿後,呂德明擦幹眼淚和鼻涕,笑著說道:“這下,我可算是能下去陪你啦!”
7月21日,上午9:30,小睡而起的歐陽思接到了從三城影視送來的拷問記錄。
“嗯,嗯,嗯嗯嗯,”看著記錄總結中的那幾家公司的名字,歐陽思發出接連不斷的讚許,“孫思恩幹得不錯,我也幹得不錯——都猜對了。”
柳仕良司空見慣,對著歐陽思笑了一下:“您從來不會有錯的。”
“讓那些人好好盯住,一個都別讓他們跑了。”早在昨夜歸來的時候,歐陽思就已經差遣了手下去到他懷疑的每一個人那裏,將他們給牢牢盯住。
隨後,他將那份拷問記錄丟在桌上,扭頭看向那個城市沙盤。
“該推倒的,一個也不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