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困 第五章.迎天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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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中,暮色漸濃。

    四方小院裏飄起陣陣炊煙,這六年來,除了每年的七月十五,也是第一次亮起了蠟燭。

    趙牧靈隻走出門了一會兒,諸多氣惱便被炎霜華拋出腦後,她從來不是那種自己氣自己的人。

    雖說從小在一丈觀內長大,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屋裏待著不至於會感覺無聊,可畢竟現在也不能出門去,更沒有師傅可以陪著聊天解悶,一個人在屋中坐立不安,終歸無趣。

    入秋漸涼,看到趙牧靈終於回來,在廚房裏忙來忙去,窗上人影晃動,小院中漸漸彌漫著煙火的氣息,炎霜華站在門口望著廚房窗上那道人影一時間竟看得有些呆了。

    原來少女也是第一次見這般人間煙火景色,雖不壯麗卻溫暖人心。

    雖然等了很長時間,炎霜華卻依然覺得此番場景十分有趣,於是就不時衝著那低矮的廚房故意喊道“好了沒有?”

    隻聽廚房那邊總會回應道“快了!”少女就更覺得此中別有一番趣味了。

    廚房裏,趙牧靈揉麵擀麵,額頭已經冒起了蒙蒙汗氣,鍋中的水咕咕作響,仿佛也在催促。

    趙牧靈獨居時飯吃得很簡單,甚至可有可無,上一次吃麵還是六年以前的事。

    雖然趙牧靈手巧,此時還是顯得有些小心謹慎,生怕毀了炎姑娘來家裏第一頓晚飯,畢竟她是六年來家中第一個也可能會是唯一的一個客人。

    聽見正屋那頭不時的催促聲,不知為何,少年心中反而生出絲絲的暖意。

    終於上桌,黃灰色的蠟燭閃耀著昏黃的燭光,少年少女對桌而坐。

    每人麵前擺著一隻盛滿麵條的碩大淺黃色素碗,深若麵盆,碗中麵條金黃,閃耀著點點光澤,湯汁乳白,綴著幾顆碧綠的的蔥花,香氣騰騰。

    不知是因為燭光,還是因為麵香,炎霜華看著碗中不時地抿嘴,眼中星光點點竟有些迷醉,仿佛是在碗中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一雙滿是激動神色的眼睛望向對麵少年,好像是在感謝也好像是在征求同意,更像是在說“我可以吃嗎?”

    對麵趙牧靈點點頭,眼神中也是滿懷期待,希望自己的手藝能被客人喜歡,希望得到客人的回應。

    隻見對麵的少女第一口、第二口……一口連著一口,一邊吃還一邊含糊不清的在說些什麽,哪還有在少年麵前摔得屁股青痛的時候的嬌羞。

    看見少女如此喜歡,趙牧靈心滿意足,自己也開始動筷,隻覺得味道尚可,卻和以前的滋味不盡相同。聽著對麵響起撲撲的大口喝湯的聲音,趙牧靈也低著頭自顧吃起自己碗中的麵。

    窗外夜色籠罩,夜雨寒冷徹骨,如約而至,似要凍住萬裏山河。

    房瓦上傳來密集的敲打聲,像那唱戲的鼓點,不時的驚雷鑼聲喧天。

    屋內,剩下的麵湯也終於被喝了個底朝天,少女已經十二分飽,決計再喝不下多一口湯了,隻是對美味的渴求意猶未盡。

    想起以前在道觀中,師徒倆天天吃的都是各種丹藥,盡是些酸麻苦澀的味道,哪有什麽好的滋味。

    此時不免埋怨起師傅來,從來都沒有給自己做過什麽好吃的,可一想到自己現在吃到如此的美味,師傅一個人在觀中不知吃了沒有,心中對師傅的埋怨又立即通通消失不見。

    隻想著出去以後一定要和趙牧靈學會這門手藝,以後可以做給師傅吃,哼,不過得讓他好好求我一求我才能做給他吃。

    少女望著對麵的少年,隻見他隻顧著低頭吃麵,可以看得出他是高興的,隻是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麽。

    陋室微明,少年第一次在家中待客,少女也是第一次做客別人家中。

    主賓皆年少,客隨主便,吃了一碗麵,主欣客擾,滿心溫暖。

    吃完飯後,趙牧靈收拾了碗筷,將家中唯一的半截蠟燭讓給了炎霜華,為了避免尷尬,自己先摸黑去右邊堂屋歇息了。過了稍許才聽見左邊堂屋開門的聲音,是炎霜華也進屋歇息了。

    熟悉的舊屋子,隻不過姐姐已經不在了,小時候趙牧靈總是和姐姐一起擠在這張床上。

    那個時候自己最怕的事就是一個人睡左邊的大屋子,晚上屋子裏黑乎乎的,總感覺一時不備就會有鬼魅會來抓自己露在被窩外麵的手和腳,想想就睡不著,所以總是要纏著和姐姐一起睡。

    直到六年前才搬去了左邊的屋子一個人睡,將右邊的屋子也鎖了起來,不曾想還有睡這間屋的時候。

    整夜寒雨徹骨在身,昔日暮暮情景都化作陣陣痛楚在心,身心皆痛,兩相煎熬。不過幸好,這六年來已經習慣了。

    雙目淚一行,

    枕濕到天明,

    隻恐潛入夢,

    醒來一場空。

    輾轉反側,被窩中沒有一絲暖意,辛辛苦苦才熬到了後半夜。

    夜雨將停,雨勢已經漸漸小了下去。屋中一片黑暗,少年摸索著起身穿好衣服,今日比以往起的早了一些。

    剛打開門,一道比自己略矮的漆黑人影緊緊貼在門上,即使心再大,此刻也顯得不是那麽夠用,黑暗中慌忙的一拳不由自主地就向前遞出,正中那黑影的麵門上。

    一片漆黑之中,隻見那道黑影倒地,一聲哎呦叫出來。趙牧靈已知不妙,趕緊上前去將其扶起身來,除了炎霜華還能是誰?

    從左屋找來蠟燭,室內大放光明。炎霜華死死盯著自己,左眼青紫,已經腫成了一條縫。

    做賊心虛的兩個人看著對方都不說話。一個半夜趴在別人門口,孤男寡女,總擔心某人會對自己的美貌圖謀不軌。一個貿然出手傷人,打的不輕,一時間氣氛微妙。

    趙牧靈搶破沉寂,指著門口道“炎姑娘,你這是?”

    炎霜華眯著眼,忍著疼,支支吾吾道“我…這個…我睡不著,起來溜達溜達,誰知道你剛好就開門了,這一拳頭,哎呦……”隻見她此時才連連叫痛起來,聲勢越來越大。

    將一個女孩子打成這樣,趙牧靈一時間不由得有三分心虛。明明是她趴在我門上!

    哎!天下的道理遇到女人都不要期望講通就是了,即使講通,也永遠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勝利。

    趙牧靈並未多作爭辯,立馬舀來缸裏的涼水給炎霜華冷敷消腫散淤,炎霜華見他神色懇切隨即也不叫痛,倘若沒事人一樣,兩人都假作無事發生。

    趙牧靈說了抱歉,就轉身去廚房生火做飯去了。青菜小米粥,極其簡單。

    上了飯桌趙牧靈又說了抱歉,對麵的炎霜華左眼已經完全腫成了一團,也絲毫不影響她吃粥吃得香,她一邊用力的想要睜開左眼,一邊說道“沒事兒,都已經不痛了。”

    隻是睜眼的時候口角倒吸涼風,一時間徑自大笑起來,兩人都覺得有趣。

    屋外夜雨已停,與炎霜華告別,趙牧靈布裹子搭上肩,踩著草鞋出門去了,因為今日要早些去北山掃山。

    炎霜華望著門口,如今好不容易從道觀出來了,反而更加不自由了,不過心裏暗暗期許,不知道趙牧靈中午會給自己做什麽飯?

    推開院門,似乎天地間的寒氣都倒灌進來,這個秋天比以往更冷,少年消失在阡陌中,向青龍街北去了。

    青龍街南入口處有一排石樁,是以前鎮子裏留下來的拴馬樁,趙牧靈還未走近,便從晨霧中遙遙聽見一個青年聲音冷冷地說道“師傅,他不見了,一定是趁剛才入陣的時候人多,不知又趁機跑到哪裏去了。”

    另有一名女子緩緩說道“入陣的時候我看見長青師兄與那三洲的人在一起,估計應該不會有問題。”

    “這個小子總是給我惹事,和他那師傅簡直一個脾性,希望他這一次不要闖禍才好,不然我也救不了他。先不找他了,我們先去辦正事要緊,可不能誤了時機,反倒被別人搶了先。”一個老者聲音圓潤,隻聽聲音倒不知是男是女。

    等到趙牧靈走近時,拴馬樁前已空無一人,正納悶這群人怎麽走的這樣快,卻又忽然聽得一陣嬰兒的啼笑聲“嘿嘿,一竅不通啊一竅不通,天下果真有這樣的人,真是有趣。”

    趙牧靈聞聲尋人,隻見不遠處的拴馬樁上隱隱有一團嬌小的黑影,走近一看,是個和玄冥街那個來找自己要糖的小子差不多身高的小童子,看不清長相,不過身形勻稱,一雙圓眼暗暗生光。

    雖不知他言下之意,但決計不會是什麽好話,不待趙牧靈回話,那童子身形一躍正落至身前,抬頭看了看趙牧靈,若有所思,幾個蹦跳向鎮外走去,眨眼間便在霧中消失不見。

    趙牧靈不去計較,一路往北,天色微明,方至鎮中,晨霧中遙遙映出那座黑塔的巨大身影,今日出門早了一些,未能瞧見旭日初照,塔尖生輝的景象,難免遺憾。

    待到那九尊大鼎處時,才發現晨霧中一丈觀外約摸有幾十個陌生人影,皆肅然而立,紛紛注視著九尊大鼎處雙眼出神,對趙牧靈的到來毫不在意,隻有十數老人透過薄霧寥寥打量了幾眼便不再看了,因為眼前事勝過天下事,此時事勝過千秋事。

    鼎前有男女九個陌生少年,玉帶華服,心定神閑,超然而立,皆雙手持一炷香,緩緩朝大鼎行禮,拜完一處鼎又往下一處走去,虔誠至極,似要與神靈相通。

    其後還有十幾個雙手持香的少年少女正在等待,望著身前的九人,心沉氣凝。

    不多時,九人行禮結束,九處拜完剛好繞行一丈觀外一圈。

    可是九人神情凝重,頗有灰心喪氣之意,各人的師門長輩也為之歎息。其後十幾個雙手持香的少年少女倒是都不約而同的鬆了一口氣,似是欣喜,但是隱隱間又似在擔憂。

    一眾少年少女都自以為將心事掩飾的很好,卻隻是以他們的年紀來說罷了,在趙牧靈眼中尚且一覽無餘,何談其一眾師門長輩?

    少年心事,不加拆穿罷了。

    趙牧靈心想“這些人可是真心誠,隻是照他們這個拜法,不知拜完都什麽時候了。看來這些就是道長所說的客人了,人真是不少,昨天道長說今天要早些去北山,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趁著現在他們九人祭拜結束的間隙,想來我現在進觀上香應該不會打擾到他們。”

    於是趙牧靈向四周眾人遙遙一拜,算是致歉,接著便向觀內走去。

    看到少年漸漸走近,此時周圍一眾人方才細細地打量這個少年,一襲灰青舊衫,毫不起眼,即使再多看兩眼,也是平凡無奇,不過倒也有趣,但各自心下所想到底為何,就不得所知了。

    北山羨仙亭內,白發道人獨坐,看著一丈觀外那幕景象不由皺起眉頭,當真各懷鬼胎。“真當大道之下萬物皆如螻蟻麽?”語氣清冷,語畢,一顆黑子已在棋盤上落定,先手得利,毫不客氣。

    幾乎就在同時,一顆白子飛躍而出,在棋盤上無聲落定。

    對麵一道身影浮現,若水中之月照世,似鏡中之花浮香。

    白衣無雙,麵容奇醜,正是白九靈。

    白發道人喜不自勝,起身相迎,白九靈揮揮手示意不必多禮:“如今的局勢,你仍能如此想,確實不易,難怪那位會讓你來為此處收尾,既然如此,那這一局棋我便陪你一程也無妨。”

    白先生能來,蓬蓽生輝,能得白先生相助,更是不勝榮幸。

    白發道人再次起身致謝,白九靈受之。

    “即使心中早有準備,哪想這群人會如此急功近利,爭先恐後,竟然一刻也不願多等,殊不知久病之虎,積威更勝,若是一招不慎餓虎出籠,即刻便是血流成河。”白發道人雙眉緊蹙。

    “今有困虎,觀之者眾,既眾,則必有以身試虎者。”白九靈聲若靈魅,淡然出塵。

    白發道人又落一子道“自招尢者,不可活也。觀虎者眾,伏虎者寥,謂吾之心憂者。”

    白九靈緊跟著一子落定“豈聞虎行側目?伏之既久,則圖謀必大。我這位老朋友心思深沉,有仇必報。六年前他苦心謀劃,可最終並未趁機抽身,必是另有圖謀,何況他這次吃了這麽大的虧,不把天捅個窟窿他也絕不會甘心就此離去。”

    “哈哈…生我者天地,知我者白九也!”一聲爽朗放笑,一個男子的聲音在亭內二人心底響起,石亭四周激起陣陣漣漪。

    一旁樹下長椅上,可憐睡著的紅衣紅書頓生夢魘,喃喃不清地夢囈出聲,隻見其繡滿十二朵品類各異花朵的紅衣飄出陣陣花香,籠罩小姑娘全身,立時紅衣小娃娃又沉沉睡過去了,看起來倒沒什麽事。

    不過,崖畔正在覓機破鏡的紅梅白裙突然心神不寧,竟有入魔的征兆。

    白九靈拂去那道漣漪,看著崖畔那道身影,心道“道心一塵不染,空明至極,和這道蘊漣漪正是天生的對頭,命中的克星,小姑娘境界尚淺,又在破境的關鍵時候,一時心境失守,正如滴墨入明池,況且是天下最濃的一滴墨,必然受創不小,不過瞧著她並未醒來,看來底子不錯,不過此時仍然堅持破鏡,其中凶險無極,她倒也是個倔強的性子。”

    白發道人已然超脫天地、逍遙無極,那道聲音在心湖響徹也激得浪濤陣陣,心中不免駭然。

    看到一旁自己最最心愛的小徒兒被魔氣侵染,作為大師兄,在師弟師妹幾個中間一向以冷靜沉著著稱的道人此時心中也難免一緊,心中喝道“邪魔外道,此間事與一眾晚輩又有何幹?”是一語雙關。

    那人聲徹心湖“千年未曾和人動手,倒不是故意的。就是瞧著你倒比你那幾個師弟師妹更有人味兒,故有一事與你相商。”此刻風平浪靜,並無任何漣漪。

    說什麽不是故意的,分明有心,有事相求就先來一個下馬威,好叫我知道即使就在眼皮底下,我也不能從他手下護得一眾人安全,果真是邪魔外道,行事無拘,歪門邪道種種,當真頭疼的緊。白發道人一時拿不定主意,望向對麵。

    白九靈開口道“老朋友,我知你所求,我亦有所求,不知以命換命,可否?”

    那人立馬便說道“可”。

    白九靈又道“此間事了,我會帶她去靈界,你可放心。隻是,那個孩子生來孤苦,正如你早年一樣顛沛流離,你身負的苦難已經是那樣的苦,將心比心,又何必讓他再來遭受一遍,可否讓他不死?”

    一時隻有沉默…

    白九靈繼續開口道“當年我已經勸過你,事情未有定論,小人的一麵之詞豈可輕信,可你衝冠一怒,執意大舉兵戈,致使生靈塗炭,如今的局麵,豈不是應了昔年同窗之誓?這千年來我遍尋人間更無一絲蹤跡,雖不知究竟是何人所為,但整座人間應當清白。”

    一時天地無聲……

    秋風拂散晨霧,一縷晨光灑落山頂,一時之間,金光大盛,這座天地重見光明。

    那個男子終於說道“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