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困 第六章.誰淩絕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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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之中,感受著霧中那道道目光銳利似劍,趙牧靈一步一階走入觀中,一丈之階並無幾步,可每一步都若芒刺在背,讓人好不自在。

    最後一步終於進入觀內,觀外眾人才紛紛低下頭不再去看那道瘦弱的身影。

    觀中,晨霧尚濃,依稀可見那奇高的挺拔身姿立於殿下,似乎是在等著自己,今天他竟然沒有臥於殿下酣眠。

    趙牧靈向前走去,繞過中庭那尊大鼎,殿前的香爐卻不知所蹤,經年放著香爐的那幾塊地磚泛紅,是被爐火長年灼燒而至。

    漢子站在簷下,低頭看著少年,目光悠遠深邃,不知在想些什麽,伸手將三柱點燃的香交給那前來上香的少年。

    六年前,這個姓趙的小子本就該和他姐姐相繼離世,可那白九非拉著自己將他救了回來。當時的白九現身觀內,這個來到小鎮多年也不來看自己的老友見到自己二話不說,拖著自己就走。

    那是自己唯一一次走出觀外,千年來小鎮也是唯一一次日間下起了滂沱大雨。

    正好當時自己也要求個圓滿,所以順手救下了少年,並指點少年每日晨時來觀中進香可保性命無虞。自那之後,少年隻早不晚,日日來觀中進香,不曾懈怠。

    不知是不是因為當時自己順口說了一句,觀中進香可保死去的親人早日往生,投個好胎,所以少年每次上香都十分虔誠。

    不知怎的,今日再看少年,瘦弱的身形,眉宇之間與自己年輕那會兒確有幾分相似,難道真的是自己的兒子不成?。

    趙牧靈有禮,伸手接過香,香已經點燃,今日殿前香爐不見蹤跡,倒免了自己無處點香的煩惱,心中對漢子的好感多了幾分。

    放下身上布裹子,走至大殿中庭那尊大鼎,朝南拜了三拜,左手撫鼎,繞行一圈後,今日將香插進了大鼎,整個過程比以往快了幾分,但同樣一絲不苟,每行一步,抬手持香,也都剛剛好。

    進完香後,再一次向殿下之人又拜了一拜,始終都沒有抬頭去看那個漢子,所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表情。

    趙牧靈從池塘經過,今日竟也不見魚躍之聲,心底歎息,晨霧中走入了青龍北街深處。

    可能是今日少年比以往起得早,所以青龍街北空無人影,隻有漫天大霧顯得整條街更加的深邃幽暗,少年目不斜視,低著頭依舊隻走在街的一旁。

    春衫透秋風,

    長街霧氣濃。

    大道路漫漫,

    我行人更空。

    行至長街盡頭,迎麵正遇一少年懷抱一柄無鞘長劍,鏽跡斑斑,自北而來,向南而去,直走在大道中央。

    二人相遇,各自先後停步。

    長街中央,麻衣赤腳,落地無聲,少年問道,說“一丈觀,怎麽走?”

    長街一旁,趙牧靈見那少年停步也跟著停步,答道“前麵直走。”

    那少年抬頭向前,長發披散,抱緊懷中長劍,二人各自去了。

    行至田野間,晨霧稀薄,秋蟲淒鳴,看見遠處田裏有些身影在忙碌。

    這些鎮子上每天早上比趙牧靈還早的田間人總是各自無聲,自己忙自己的,以前趙牧靈經過的時候還會遠遠打招呼,那些人也會遙遙揮手,卻從不見他們答話,後來也不揮手了,趙牧靈再路過的時候便隻好趕自己的路。

    北山山麓,古鬆翠柏,傲然挺拔,山道將起處,三個少年正在爭論不休。

    一曰“論字排輩,當然我先。”

    一曰“論字排輩,我師傅是你師傅的師兄,當屬我先。”

    一曰“長幼有序,長者為先,論資排輩,我是師兄,該我先行。”

    正是都在爭上山之先,爭著要自己來做那上山領頭之人,一時之間麵紅耳赤,誰也不服誰。

    一旁黑色大青石上斜臥著一個白衣墨竹的少年,姿容俱美,置身事外,恬靜淡然。

    陣陣鬆柏清香彌漫林間,趙牧靈向山道走去,三個少年停下爭吵,一旁青石上少年也睜開眼睛看著那個拿著掃把的少年。隻見他腳步虛浮,呼吸沉重,進氣隻比呼氣少,定是趙姓少年無疑。

    趙牧靈見三人在路中央圍成一團,硝煙未散,堵路成牆,也不好從三人中間穿過,隻得朝著三人一個作揖,起身時麵向大青石上那個少年,說道“我姓趙,來給北山掃山。”說罷便小心的拖著掃帚穿過三人徑自掃山去。

    三個少年見到趙牧靈開始登山,彼此目光閃爍,不再爭吵,三人中年歲稍長的那個少年望著大青石上白衣墨竹的少年淡淡說道“長青兄,你當真不同我們三師兄弟攜手上山?”

    青石上少年起身,撣了一下身後的灰塵,對著三人輕輕拱手,望著不遠處的趙牧靈,笑聲有度,從容不迫道“請三位原諒,長青難與三位比肩,自問不敢共登此山,隻願緊隨那位仁兄身後便心滿意足,三位的好意長青身領心受,祝三位今日淩此絕頂。”

    三人不再多言,朝著那位名叫長青的少年拱拱手,便朝山道奔去,去勢迅疾,越過趙牧靈,呼吸之間三人已經消失在晨霧漫漫的幽幽山道中。

    今日與往日不同,山下晨霧已稀,山道霧氣甚濃,少年掃山道中,一人身後亦步隨同。

    北山之巔。

    紅衣小姑娘睡得昏昏沉沉,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白發道人一手撚子,心神不寧,遲遲未決。

    方才之事盡在一瞬之間,那個男子聲音來的突兀,去的倒是灑脫。自己來鎮中到如今未滿十年,還從未與他打過交道,不知其性情到底如何,不過六界傳言,此人喜怒無常,殺伐無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與其昔年所作所為倒是十分相符。

    不過此人與白先生還有另外那個家夥乃是師出同門,此事天下皆知。

    另外那個家夥自不必說,從剛才來看,白先生與此人也交情匪淺?竟一點也不和傳聞一樣?

    要知白先生的朋友便可放心的做朋友,此理亦是天下皆知。故而白先生能來此處自己難免餘有榮焉。

    思來想去,一時之間,白發道人隻覺得對此人更加看不透徹,不知其到底是烏雲所蔽之清月,還是淨水底照之塵淤。

    世人皆傳,當年大戰是狼子野心,早有預謀。但方才聽白先生話中所說,似乎是別有隱情?

    白先生來此當真隻有十六年?所求為何?

    倒不是自己對白先生有所懷疑,而是如今輪到自己坐鎮此處,既要保證天地輪轉有常,又要護得一幹人等的平安,在這花開接近尾聲之際,自己對自己本身的一舉一動尚且要多一個心眼,必須要思之又思,何況此外諸人。

    如今的局勢,即便是自己,也難免會感到有一些有心無力,要想事事兼顧周全真的太難了,隻能說竭盡全力。上下之人必須要心中有數,否則,一念之差便是千古之恨,一招不慎便是全盤皆輸。

    方才那人越過重重禁製,心神直抵自己心間,神通種種,造化非凡,令人匪夷所思,竟然一點也不像是即將道散之人?

    千年前大戰爆發,自己陪著師尊去了一趟天外某處秘境,那時那人正值巔峰境界,倒是沒有機會與之交手。如今已然散道還如此棘手,當年可想而知。

    這歪門邪道當真是厲害的緊,隻是不知道如今那人到底是何境界?一想到這裏,突然某一種可能浮上心頭,白發道人滿背通涼,猶如被人當頭一棒,不敢再往下去想。

    晨光透過珠簾到處散漫著七色的華彩,一襲白衣熠熠生光,白九靈伸手將亭裏多餘的晨光拂散亭外,同時,桌上已經多了兩隻擺好的酒杯,不知又從何處取出一壺酒,笑著說道“明日既有明日憂,今日且盡杯中酒。”

    白發道人回過心神,一時感念萬分,不由得慚愧無地,方才自己竟還對白先生多有猜疑,在這個時候,天地之間,如果連白先生都要猜忌,那自己可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了。

    杯中酒滿,相飲而盡,杯空回桌,不斟自滿。

    白九靈饒有打趣的意味,笑道“怎麽?也將我懷疑了一遍?”

    白發道人慚愧道“白先生見諒,小道實在是疑惑重重,還望白先生解惑。”

    白九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白發道人端詳杯中靈氣蒸騰的清酒,這才覺察到果然是靈界皇母山的靈酒。

    傳說中,靈界皇母山每一百年才會打開一次歸墟秘境,秘境中所產珍奇靈果隻得靈酒數十壇,實在是難得之物。

    靈界倒是每次也會派人送給師傅幾壇,不過師傅對於美酒總是吝嗇的很,一眾師兄弟從來連酒味都沒聞到過就是了,於是趕緊端起酒杯輕輕飲下。

    “當年之事,確實事出有因,不過逝者已逝,結局已定,誰是誰非,確實難有定論。畢竟世上哪有無錯之人,也沒有生來就十惡不赦的壞人,作為旁觀者從來沒有親身經曆過,沒有什麽資格說三道四,其中種種因,天道輪回,自然有其種種果。”白九靈徐徐說道。

    白九靈又道“不過,我這個朋友雖然心思機敏,卻也是性情中人,從來不是什麽濫殺無辜之輩。

    “當年大戰一觸即發,人間三洲山河變色,流血漂櫓,可有誰曾聽聞魔界軍隊大肆屠戮人間生靈?三洲之所以生靈塗炭,大多是在神仙、修士和魔界軍隊的神通陣法相互攻伐之下被殃及池魚。

    “而其中殺伐生靈最多者莫過於這座大陣,一瞬之間便幾乎屠盡三洲,魔界大軍雖然死傷慘重,可是人間十二洲也就此隻剩下九洲,三洲山河內,諸多仙神人妖魔紛紛隕落,何其慘烈。

    “如今這座天地內尚且仙魔二氣纏繞,晝晴夜雨,可見當年大戰,這人間三洲山河是何其慘烈,人間煉獄不見可知。也難怪當年長明落劍人間,一劍封天。”

    白發道人不禁也是感慨道“當年我與師尊自天外歸來,大戰已經落幕,師尊得知我神仙二界為退魔族大軍竟不惜布此大陣,屠盡三洲生靈,也是自責不已,感歎道‘危難之際,那魔族小子尚且以一己之身擋住整座大陣也要護得魔界一眾生靈盡可能都退回魔界,可我一眾仙神尚自以正道而居,卻屠盡三洲,老夫居大道之高,怎能獨善其身。’自那之後,師尊便自省閉關了。”

    白九靈點點頭,心道“不愧我送他諸多好酒,”隨即又開口道“當年天絕大陣突然自天而降在上,三洲山河相輔相成在下,本來三洲之內所有生靈都將被一一磨滅。

    “存亡之際,我這老朋友願意以一己之身扛下大陣攻伐,為魔界眾多生靈爭取回撤魔界的時機,三洲之內諸多生靈也得喘息之機,逃得生天。以他不願虧欠別人的性情,他如此做其實倒是在我意料之中。

    “可是他雖然境界跌落,以他的本領,付出一些代價脫身卻不難,偏偏他選擇不走,反而卻被封困在此處,而且還自散其道,這反而讓我更加琢磨不透,不知道他到底在盤算些什麽,不過,肯定會出人意料就是了,他,總是這樣。”

    白發道人額頭汗涔涔,仍是不敢相信,試著問道“他是自己散道?難道不是被大陣鎮壓而散去道行的麽?那他現在是何境界?”

    白發道人是十年前才來小鎮的,那時到現在,那人散道已經接近尾聲,所以白發道人並不知道那個人散道最初的景象。而今聽白九靈道來,才知道那人竟然是自己散去道行的,難免震驚不已。

    心下又是鬱氣衝衝,不知當年師尊非要讓小師弟第一個來此鎮守到底是隨意為之還是別有他意,師弟竟然連那人是自己散道都沒弄清楚,出了如此大的紕漏。

    對於白發道人來說猶如天塌之變,可對麵的一襲白衣仍然是風輕雲淡,人與晨光兩相閑適。白九靈慢慢說道“當年上任魔主早有準備,魔界磨刀霍霍,欲大舉進犯人界。適逢我這位老朋友遭遇大變,誤信挑撥,於是他強入混元境,敗退上任魔主,自己引兵來犯。

    “他雖然是強入混元境界,根基不穩,可畢竟是混元境,天地之間,六界之中,如果不是他自願,哪還有什麽地方能留下他,如果這座大陣是那完整的天絕大陣當然兩說,就憑這座殘缺的天絕大陣能困住他千年,已實屬不易,若說讓他被迫散道,那便有些癡人說夢了。

    “不過他散道是真的,這半點做不了假,最後一朵花開之即,便是他道散之時。

    “至於他如今的境界,適才他心湖傳音倒也看不出什麽來,如今我真身不在此處,倒也看不透這其中有何端倪,不過肯定不會這麽簡單。

    “我相信他不會打沒有準備的仗的,所以你最好早有準備,如果真的天翻地覆,如今我幫不上什麽忙,隻希望他能夠看在我們三人昔日同窗的情分上,能夠遵守諾言,不會傷及無辜。”

    白九靈最後說道“至於我為何來此嘛,乃是命理使然。”最後一句像是專門在回複道人心中的疑問。

    聽完白九靈最後的那一句話,白發道人心中雖然萬念閃動,但此刻終於心中大定,向白九靈有禮道“多謝白先生指點,既然想再多都無益,那我便以不變應萬變,任他天翻地覆,洪禍滔天,如果這也是我的命理使然,那我尚有一身可擔之。”

    直到此刻,白發道人一子才又落定。

    山崖一畔,那個白紗遮麵,眉目極美的女子已經盤坐入定多時,正在破鏡的關鍵時候。

    因為她必須要超過某個讓人作嘔的家夥,所以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棄這一次破鏡的良機。隻是方才不知為何突然心魔作祟,受了一點傷倒是還忍受得住。

    可方才心魔閃念間,一個男子的身影在心中浮現,卻不是那個讓人作嘔的家夥,而是那個日日來掃山的趙姓少年。

    他麵目清臒,瘦長的身影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街中孤單地向前,一步步走入心間。

    畫麵閃過,自己整顆心也隨之牽動。女子修道多年,天資無雙,道心空明,故而能夠早早就擁有了妙靈真人的道號,不料此刻一片空明的心竟然開始亂了起來。直到某一刻,那些絲絲散亂的心思和道意突然變得難以拘束。

    山下,趙牧靈已經開始掃山而上,背後始終跟著一個白衣墨竹的少年。

    一個也不打招呼,隻是緊緊跟在後麵。看著前麵那個掃山的背影,仔細地端詳著前麵少年的每一步。

    因為山路漫漫,上山太難,今日上此山,須得借東風。

    一個也不去問,隻管掃山而上。但趙牧靈心知,身後這個名叫長青的少年,應該就是小鎮入口拴馬樁處那個少女聲音的人口中所說的長青師兄了,既然不和自己的長輩同路,自己一個人到處跑,莫不是真的像那個老者所說,是一個到處惹禍的性子,那我還是少招惹他為妙,他要跟著就讓他跟著就是,今日我要專心掃山。

    不知是不是兩頓飯和炎霜華相坐共餐的熟悉場景讓少年心生溫暖的緣故,雖然一夜未眠,趙牧靈今日精神卻格外抖擻,心無雜塵。

    掃山六年,問道千遍,望著晨霧彌漫的山道,少年已經決定,登頂就在今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