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困 第十一章.男兒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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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家中到鎮南的路上四處都是一些荒廢的田地,已經很多年都沒有人打理,中間稀稀拉拉的長了各種樹起來,更多的是長滿到處的艾蒿和稗草。

    

    趙牧靈以前路過的時候還經常會想,不知道鎮上的富戶們家底到底有多厚,放任這麽多好好的田地不種,不過現在看慣了就沒有那麽多想法了。

    

    秋風過後,道路兩側的桑葉開始枯黃,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縫縫補補的灰衫,正是自己素未謀麵的母親在去世前為自己一早預備好的,每三歲一套,一共為自己準備了四套。

    

    再過幾天便是自己十三歲生日,隻是到時候便沒有新的長衫可以換了,不過幸好這身灰衫足夠寬大,還能再穿一些時日,實在不行,櫃子裏還有兩套父親生前留下的舊袍。

    

    秋風惹人愁,少年思緒萬千,不知怎的突然又想到了那個奇怪的童子,不知他為何要來偷偷敲門,難道是童心未泯?

    

    但肯定不用擔心他是要來偷東西,道理其實很簡單,因為賊不走空。

    

    隻是不知道他為什麽一見到自己就說自己“一竅不通”,是說我很笨的意思嗎?少年腹疑不停,想著下一次見到他的話一定要問他到底是為什麽。

    

    趙牧靈想到正午回來的時候,青龍街摩肩接踵,諸多少年少女紛紛避讓自己的情形,現下自己扛著的東西太多,直接走青龍街實在太不方便,於是直接從鎮南的虎牢街進鎮,準備從虎牢街轉去朱雀街,再去玄冥街,最後從青龍街北一路返回。

    

    估計到時候自己肩上的東西應該也賣的差不多了,屆時再從青龍街過時應該就會輕鬆許多,到時候再順便去一丈觀看看炎姑娘的師傅,那個身形極高的千姓漢子,炎姑娘竟然專門叮囑了,必須要去一趟才行。

    

    虎牢街人少,住的門戶大多是姓林,和鎮長是同宗。

    

    今日,虎牢街各個門戶也都有人拜訪,不過和青龍街的熱鬧景象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趙牧靈一進入虎牢街,每走幾步便會用手中的木條敲兩下腰間的梆子,乓乓聲起,並不高亢,但貫徹長街。

    

    聞聲,各個門戶前麵皆有陌生的少年側目街頭那個年輕貨郎,從來沒曾想到會在這裏見到這樣的情景,不過一時並沒有人上前。

    

    扛著稻草靶子,趙牧靈低著頭從街邊一側向前走去,長街兩邊衣著秀麗的少年少女皆是注目不停,毫無顧忌地打量著那個同齡人,衣衫縫縫補補難得還是同樣的顏色。

    

    乓乓聲中,趙牧靈停在了虎牢街一處拐角處,將稻草靶子立在身前,乓乓乓敲了三下腰間的梆子。

    

    不一會兒,不知是從哪個門戶裏麵跑出來兩個個子矮矮的小娃兒到跟前,趙牧靈已經事先給各自準備好了兩串糖果串兒,再從荷葉包裹裏取出幾根糖酥分別交給兩個小家夥,兩個矮矮的小娃兒將各自手心裏緊緊捏著的五枚錢交給趙牧靈,各自拿著兩串糖果串兒和糖酥又不知跑進哪個門戶裏去了。

    

    見自府內跑出來的小孩子在那個年輕貨郎處一番采買,規矩有禮,長街兩側眾人才紛紛收回視線。

    

    梆子聲起,又去了虎牢街和朱雀街相交的街口的方向,本來隔著半條巷子便遙遙聽見了熟悉的追逐嬉戲的聲音,可等到趙牧靈再往前走卻又什麽都聽不到了。

    

    原來那些小家夥也早就聽到了梆子的聲音,幾個已經向街口跑來,還有幾個掛在街口相交處的那兩個石雕上靜靜的看著街口這邊。

    

    趙牧靈轉出街口一現身,一群小家夥兒都忍不住一起笑了出來,這群小家夥每次都在這裏等著趙牧靈,每次都要開這樣的玩笑,趙牧靈都已經習以為常了,可他們還是覺得很有趣。

    

    趙牧靈走過去坐在兩尊石像中間的石墩上,一群小家夥立馬將趙牧靈團團圍了起來,各自七嘴八舌的問東問西,大多都是在問為什麽昨天沒有來賣糖果串兒,三言兩語不好解釋清楚,趙牧靈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忽然左側石像上一個聲音高高地喊出聲道:“我知道,因為他家裏有一隻母老虎,樣子長得還挺好看的。”

    

    正是昨天去趙牧靈家中的那個小胖子,說話間一直看著另一個石像上端端坐著的一個小女孩,神色間好像在說道:“看到沒,隻有我知道。”卻沒有察覺到右手石像上的小女孩聽他說完之後兩個眉頭已經緊緊皺在一起。

    

    一圈兒小家夥一聽到有老虎,都看著左邊那個石像,好家夥,這麽大一隻老虎跑到家裏麵那還了得,難怪昨天沒有來。

    

    看一群小家夥兒的樣子都已經深信不疑,趙牧靈也懶得去說什麽了,恐怕再一說,不知道他們又該想成什麽樣。

    

    趙牧靈敲了兩下腰間的梆子,一群小肉蛋紛紛散開排成了兩排,兩個石像上的幾個小家夥兒也紛紛蹦達下來排好,紛紛將五枚錢扔進趙牧靈放在石墩上的布裹子裏麵,趙牧靈每人給了兩串糖果串兒和幾根糖酥。

    

    趙牧靈走街串巷多年,和這群小家夥早有默契,他們想要吃糖果串兒了每次都會早早在這裏等著,為了避免他們爭搶,趙牧靈才想了這麽一個法子讓他們一個一個地來。

    

    以往小家夥們拿到糖果串兒大多都是坐在原地就吃了起來,為了避免小家夥們吃完又爭搶,趙牧靈每次都會一直坐在原地,等到大部分都散開了又才繼續起身,再從虎牢街往北邊玄冥街走去。

    

    今天這群小家夥糖果串兒一拿到手都立馬從街巷中跑得沒了影兒,卻不知為何。

    

    趙牧靈便準備起身,右側鳳鳥石像上那個小女孩這才一個蹦跳落了下來,伸手交給趙牧靈五枚錢,這才拿到了果串兒,小女孩一眼也不看趙牧靈身側那個滿嘴糖水的小胖子。

    

    趙牧靈站起身來,將家夥事兒都拿好,繼續往北走。

    

    小女孩兒和那滿嘴糖水的小胖子緊緊跟在趙牧靈後麵,趙牧靈每次打梆子,兩個小家夥也跟著搖頭晃腦,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就開始說起話來了。

    

    小胖子叫武冥,是武玄的親弟弟,兩個都是武爺爺的孫子,說道:“你今天怎麽不說話了?”

    

    小女孩名叫朱清兒,和姐姐朱貞住在一起,家中長輩都已經不在,與趙牧靈姐弟二人早年差不多,不過不同的是,她們家中的祖輩是鎮上的富戶,家裏不愁吃穿。

    

    小女孩朱清兒心道:“哼,你哥哥他們幾個都在背地裏叫我姐姐母老虎,你以為我不知道麽?你今天居然還敢當著我的麵說……”

    

    原來朱清兒以為先前武冥看著自己是在說自己姐姐是母老虎,已經在心裏暗暗生了武冥的氣,打算今天都不會再和他說一句話了。

    

    明天嘛,可能就記不得了,就像自己也記不住他到底惹自己生氣了多少次。

    

    武冥哪裏知道朱清兒這些心思,不過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了,駕輕就熟、不慌不忙將自己手裏的幾根糖酥遞過去,伸回來時手中已經空空如也。

    

    好嘛!朱清兒果然這就開口說道:“你以後要是再敢說母老虎,我就去告訴我姐,讓她以後見到你和你哥就打你們一頓……”言語之間已經蹦蹦跳跳笑了起來,好像已經看到了自己姐姐打他們的景象了。

    

    武冥一聽朱清兒說到她姐心中便開始緊張,一下子蔫了下去,心道:“我又不是說你是母老虎,你這麽好看……”卻又不敢說出口,以前哥哥被朱貞堵在家門口連門都不敢出,自己可是親眼所見,於是又趕緊將手裏剩下所有的糖酥都遞了過去,吃了我的東西就不會說出去了吧!可謂是消財免災了!

    

    趙牧靈聽著兩個精靈鬼你一言我一語也不去打攪他們,等兩個說完以後才問那個小胖子道:“今天你們怎麽沒有去一丈觀?你哥他們去了嗎?”

    

    武冥一口吃了個青色的果子,雖然有糖衣包裹在外麵還是酸得鼻眼皺在一起,含糊不清地說:“今天家裏麵來了好多人,可爺爺突然不知道跑去哪兒了,我哥在家裏招待客人呢!那些人送了好多東西來,聽說有幾個要在家中住一段時間。我哥非要拉著我讓我幫忙,我看人太多就跑出來了。”

    

    朱清兒也說道:“我們家裏也來了好多人,我看見那些人圍著姐姐問個不停,想要去幫姐姐的忙,她卻非要讓我出來玩兒,我出來的時候,有個老婆婆非要拉著我的手給我手上套了一個圈,怎麽都取不下來,喏,就是這個。”小女孩拉起袖口,露出了一個赤紅色的鐲子,琢磨細膩、潤澤古樸。

    

    趙牧靈心中好奇,不知鎮上為什麽突然來了這麽多人,不過瞧著兩個精靈鬼估計也不知道,便忍住了沒問。

    

    說話間已經到了玄冥街,玄冥街本來住戶就很多,高門大戶林立,就房屋建築來說雖然比不上青龍街和朱雀街,但住戶人數眾多,和青龍街不相上下。

    

    而今各個門戶前皆是站滿了人,有的是要持貼拜謁,有的是入府乞住,街上便呈現出了人來人往的景象,不過並沒有人高聲喧嘩,大都謙身有禮地等著主人待客。

    

    眾人聽聞長街之上梆子聲起,皆是心中詫異,不知是何人竟然會在鎮上叫賣?久久也不見長街兩側府內有人出來阻止,眾人也不敢多管閑事。

    

    但見那個年輕貨郎走到近處,很多人再一看已經心中有數,畢竟如今能在玄冥街和青龍街找到住處的都不是什麽泛泛之輩,隻是不知那個少年身後那兩個小孩子是什麽來頭,不是說隻剩下他一個人了麽?

    

    敲著梆子一直往前走,趙牧靈心中疑惑,不知為何,今日遲遲不見玄冥街那幾個小家夥兒出來,以往早就在街口那邊等著了。

    

    在趙牧靈納悶的時候,卻不知身後有一個小跟屁蟲一到玄冥街,看到長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一時都看著自己,一時渾身神氣非常,跟在趙牧靈身後,和著梆子聲腳下步子一高一低嘚瑟的緊,隻覺得趙牧靈正在為自己鳴鑼開道,可惜這個老大哥不走長街中央美中不足。

    

    朱清兒看許多人突然齊齊望過來,心中忐忑不安,趕緊往前多走兩步,躲在趙牧靈那寬大的袍子後麵,一眼也不去看那許多的陌生人。

    

    走到玄冥街一處朱紅大門前,門前直直立著一個身影,趙牧靈便停在府門下,那人先出聲笑道:“喔,原來是牧…靈…老兄,要進來歇會兒麽?”牧靈二字聲音又高又長,長街震動,眾人矚目。

    

    不及趙牧靈說話,身後武冥的聲音便已經響起:“哥,什麽老兄,你不是一直叫的老弟麽?”

    

    老兄?歇會兒?一直叫老弟?眾人已經在心中盤算不停,現下已經非常有數了,也知曉了那少年身後的小男孩是何人,因為眾人來玄冥街第一處拜訪的門戶便是這小男孩家,隻不過那時他不在家中罷了,原來是去找這少年去了。

    

    倒是好福氣能與這兄弟二人皆交好,於是眾人心眼皆不再去打量那個少年了。

    

    趙牧靈說道:“名字是昨天才匆匆去找白先生取的,恰巧昨天家中又發生了些事,所以才忘了告訴你。”

    

    原來正是武玄在等著自己,趙牧靈聽了他的話自然便以為他是在怪自己取了名卻沒告訴他,便隻能出言解釋。

    

    胖子武玄看了一眼武冥,兩人心意相通,又輕聲笑道:“哈哈,其實我已經知道了,要不是今天事情太多,老爺子又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我一定要跑去你家裏瞧一瞧不可,沒想到我們幾個裏麵最終是你先下手為強,隻是從今以後你就要天天麵對那個母……咳咳…”,突然看見趙牧靈身後探出一個小腦袋,武玄硬生生止住了話頭,神情間閃過絲絲尷尬。

    

    看到有幾個人從青龍街過來,徑直向門前走來,趙牧靈順手從稻草靶子上拿了兩個糖果串兒扔給武玄,說道:“時間不早了,今天我就不打擾你了。”

    

    武玄看著手中一青一紅的果串兒,覺得甚是有趣,心想道:“這才多久,便已經變了這麽多,其中的滋味怕是更不相同了。想起以前牧靈老弟和他姐姐兩個人走街串巷來賣果串兒,自己呼朋喚友一起去看那個漂亮的大姐姐,哪裏知道那一幫吃貨每次都是奔著搶吃的去,自己從小就胖,怎麽也擠不進人堆裏去,害得自己每次都沒能和趙椿姐姐多說兩句話……”

    

    看著趙牧靈離去的身影,胖子武玄在後麵喊道:“今天那群小家夥都跑去青龍街了,我實在太忙,沒看住他們,被他們偷偷溜了,你要是看到了就說我讓他們早點回來。還有你,今天不許闖禍。”

    

    前一句是對趙牧靈說的,後一句說的好不客氣,武冥雖然蹦蹦噠噠,但也已經聽進耳中。

    

    趙牧靈沒有直接從玄冥街轉去青龍街,而是直走去了一趟後土街末,在黃老頭爺孫倆的店裏又買了一些東西,多是米糧,將布裹袋子裝了滿滿半袋。

    

    今天黃老頭不在店裏麵,難得的是今天黃老頭的孫子黃龍將諸多零散的東西幫趙牧靈裝好的,隻不過從頭到尾黃龍隻說了價錢,多餘的一個字都沒有,趙牧靈站在櫃台外麵一邊說,黃龍一邊取貨稱貨包貨,動作流利比黃老頭快得多。

    

    朱清兒站在趙牧靈身後吃著果子,紅時甜,笑開顏,青時酸,斜眉眼。

    

    武冥手裏隻剩下兩根本來粘著糖的幹柳樹枝子,看樣子已經堅持不了多久,就快被舔禿皮了。

    

    看著店裏那個一言不發的黃龍老哥,武冥心生趣味、童心大作,站在櫃台外麵大作鬼臉。一雙手捏在臉上,滿臉糖水拔出根根金黃糖絲,哪裏有半點記得武玄方才告誡的樣子。

    

    武冥耍了好一陣子也不見櫃台裏麵那個黃龍老哥有任何反應,正想拿出口中銜著的柳樹枝子再對著櫃台裏麵耍一套降妖除魔的劍法,卻看見趙牧靈伸手拿出了一串果串兒,又把手放在自己的腦袋上,得,不讓玩了,耍不成了,那就安心吃東西。

    

    臨走時,武冥本想著再來一個最後的鬼臉將威風進行到底,哪知道一轉身卻看見黃龍老哥站在櫃台裏麵正看著自己。

    

    一看到黃龍的眼神,小胖子立時心中生怵,便什麽淘氣的心思也沒了,趕緊快步跟上了趙牧靈,生怕黃龍老哥一氣之下追了出來,現在大哥沒在這裏,打不過呀打不過。

    

    黃龍目送三人消失在長街轉角處。

    

    三人從後土街往南,整條街門戶稀少,各家各戶大門緊閉,一路上冷冷清清。

    

    不過趙牧靈還是走得不緊不慢,每隔幾步還是敲兩下梆子。

    

    乓乓聲動,響至街尾,有個少年趴在櫃台上,終於已經,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