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困 第十二章.義氣仗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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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高風稀,黃老頭兩聲長笑,揭開壺蓋狂飲,飲罷,一雙老眼俱濕,今日始,心暢然。

    

    武老頭將懷中三份封泥取出,還未捂熱便已經賭輸出去了,不過這個賭,隻有輸了心中才暢快,將封泥遞給黃老頭,與這個多年的老友共飲,鄭重的說了一句:“是個好孩子呀!”

    

    林古道也轉過身來說道:“恭喜了!”

    

    一局棋漸入中盤,白發道人便已經陷入危局關頭,見趙牧靈讓道亦隨之避棋勢猛烈處,終於順利度過厄勢,再走幾手,眼目下又遇到一個大劫,同樣乃是困局,苦無頭緒時,也看到了山下那一幕,福至心靈、話由心生道:“後土當興”。

    

    言出法隨,一語成讖。

    

    亭外眾人皆肅然道:“道興長隆。”

    

    少年心少年事最好下酒,回味無窮,白九靈口中回甘,笑道:“人心難得處,皆是好少年。”

    

    聞言,黃老頭終於忍不住嗚嗚哭出聲來,老人等這一天已經有千年歲月啦!

    

    武老頭扶著老友,任他拉著自己袖子將鼻涕眼淚抹得到處都是。

    

    這千年來,這位老朋友從來沒有來過玄冥街找過自己,武老頭知道,他是怕看到自己子孫繞膝的景象戳中傷心處,畢竟他的兒子和眾多子孫皆已戰死,隻剩下黃龍這一個遺腹的獨苗。

    

    後土勢微,爺孫倆在後土街末苦苦支撐,千年來,不知這位老友獨坐後土街末,每每望著那些空蕩蕩的門戶,心中該是何等的淒苦。

    

    妙靈坐在長椅上,懷抱熟睡的紅書,幾番猶豫還是將心中話說出口道:“隻是如此一來,就欠他更多了。”眾人心中歎息。

    

    秋風多愁怨,從不與人說。

    

    山道上,濃霧已散,眾多的少年爭相攀援,你追我趕,手段頻出,多年來寂寥無聲的山道終於熱鬧起來。

    

    後土中街相交於朱雀街西,趙牧靈三人才一轉入朱雀街,後土街一路上冷冷清清的蕭瑟景象便即大有不同,雖然比不上青龍街和玄冥街賓客如雲,但各個門戶大開,皆有人陸續入府。

    

    梆聲響起,眾人心奇,但皆是看過便不再多看,任由那個少年一路向前。原因很簡單,因為有一個小女孩緊緊跟在那個少年身後,一頭長發在夕陽之下隱隱泛紅,規規矩矩走在長街一側,而這條街便是由小女孩的姐姐說了算。

    

    一直往東,一座黑色塔身映入眼簾,當此時,斜日西沉正對少年後背,日光灑遍塔身,塔尖金色光芒閃耀不停,塔身卻沒有一絲光芒射出,好像陽光照上皆是有去無回。

    

    再往前走,漸聞鼎沸人聲,已到一丈觀近處。

    

    忽然,三四個小屁孩頂著日頭迎麵跑來,麵無表情,眉眼精光有神,跑得極快。

    

    一直跑到趙牧靈身前,四個和武冥差不多大小年紀的小家夥才停下身,小臉天然紅,大氣未曾喘。

    

    武冥衝著那四個小家夥吼道:“原來你們在這兒,大哥說了,讓你們早點回去,不許闖禍。”

    

    三個小家夥都自己顧著掏錢,沒有搭理武冥的話,隻有一個答道:“大哥一定是讓你不要闖禍吧,你卻來說我們,要說闖禍我們四個加起來怕是都比不上你一個人闖的禍多。”說完便不再理睬武冥,從手中拿出了五枚錢交給了趙牧靈。

    

    趙牧靈一邊將果串兒拿給四個小家夥,一邊說道:“武玄確實讓我告訴你們,讓你們今天早點回去。”

    

    方才回話的小家夥叫做武衝,聽完趙牧靈的話臉上壞笑看著武冥。

    

    趙牧靈看武冥不知又要準備說些什麽,從稻草靶子上又拿了兩串糖果串兒分別交給了武冥和朱清兒,這才平息戰火。

    

    聽著前麵人聲越來越響,趙牧靈問道:“前麵發生什麽事了,你們怎麽往這邊跑?不會是真的闖禍了吧?”

    

    武衝著急道:“沒有沒有,我們沒有闖禍,前麵有好多人呢,那些人年紀都很大,最小的也和你差不多,我們都沒有見過,不敢和他們一起玩。”

    

    武冥這時說道:“看你們跑得這麽快,一定是闖了禍,不敢對我們說吧?”

    

    另一個小家夥名叫武柏,立時尖聲說道:“沒有…我們和林蕪他們幾個本來打算在…在一丈觀外麵玩,看見有許多人站在池塘邊上玩水,可是突然來了一個懷裏抱著長劍的人,站在觀外一動不動,然後林真大哥就過來把林蕪他們叫回去了,讓我們也趕緊回家,所以我們…所以……”小家夥說的又急又快,說著說著不知道自己說到哪裏了。

    

    又一個小家夥指著朱清兒,接著話頭說道:“所以我們就準備回家,可是我們往回走的時候鎮長家門口的人實在太多了,我們擠了半天也找不到路,回來準備走朱雀街,然後她家門口的人又把路給堵住了,我們就隻能往這邊走了。”小家夥名叫武竹,說話吃東西兩不耽誤。

    

    武冥神色正經道:“我知道了,你們是偷偷溜過來想去池塘裏玩水呀,爺爺昨天下午不是都說了嗎,從今天起不許去池塘裏麵玩了,你們居然敢不聽爺爺的話。”

    

    武冥話尾掃過,一個小家夥破聲大哭道:“都怪他們三個,有個小姐姐說讓我們去池塘裏麵玩,她就會給我們一人一顆珠子,我說不去他們非要去,結果池塘沒去成,珠子也沒有拿到,那個小姐姐也不見了。”

    

    張嘴哭訴時,滿嘴嚼碎的果串兒和糖水隨之滾動,真真是聲淚俱下,一時間回頭側目者眾多。

    

    武衝、武柏、武竹急急齊聲道:“武鬆,不要說了…”

    

    趙牧靈從荷葉包裹裏拿出一把糖酥遞過去道:“不用哭了,你們又沒有真的去,隻要你們以後也不去,那你們也是聽武爺爺的話了,他不會怪你們的。”武鬆一拿到糖酥就已經立即止住哭聲了。

    

    趙牧靈心想:“幸好剛才回來的時候沒有從青龍街走,不然也要被堵在那裏了,那個懷抱長劍的人八成就是早上遇到的那個少年了,隻是不知道他去一丈觀到底要幹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鎮上突然來了這麽多陌生人,趙牧靈有一些心緒不寧,隱隱總感覺會有什麽大事要發生。再往一丈觀走,後麵墜著六個小尾巴。

    

    朱雀街口,一丈觀外,此時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四周望去皆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各個華服溢彩,珠佩流光。此時,眾人目光皆注視著人群之中那個來者不善的麻衣赤腳的少年,眼神中多有不善,不隻是因為這個少年氣象平平、邋遢紮眼,而是少年早已經持劍在手,卻又站在一丈觀那寥寥數步台階之下久久不動身形、一言不發。

    

    初時,四周圍觀眾人見那少年亮劍皆沉默冷視,現下,人群中已經是蜚聲鼎然,大有高聲議論者,甚至已經不乏有人怪叫出聲,倒彩聲連連。

    

    眾人隻覺得那個少年不過是妄圖以此博取聲名罷了,不然?難道真的在此時仗劍入觀?那也太過心急了,既要博名,卻又不懂得選擇時機,那便是蠢貨,要知道,這世間,唯有一個蠢字無可救藥。

    

    終於有人按捺不住,一個男子走出人群,衣穿金繡、搖扇吹香,環顧四周,才終於朝著麻衣少年泰然朗聲道:“道友請了,在下薛羽,如今我們這麽多人在這裏等著,道友若不進觀,就不要怪在下後來居上了。”

    

    說完之後,右手持扇始終擋在自己與那麻衣少年之間,便徑自向觀外台階處走去,一直慢慢走過那個少年身前都無事發生。

    

    圍觀眾人立時就不再去看那個持劍的少年了,都轉去看那個自報名號叫薛羽的男子,隻見他走到階前,從腰間摘下一個金線穿織、明珠點綴、香囊樣式的袋子,拿在手中細細的看了一會兒就扔進觀內去。

    

    觀外圍觀眾人皆隨之神色緊張,眼神期待,仿若站在階下之人正是自己一般。

    

    袋子扔進去之後,薛羽正衣扶冠,踏步上前,隻是踏出一步而已,卻已額頸生汗、口舌發幹,不過並沒有什麽大事發生,薛羽不敢鬆懈,再跨出一步,眾人卻都已經看不見那少年薛羽的身影,看來是進去了,眾人也暗自鬆了一口氣。

    

    就在眾人心氣放鬆之時,突然響起乓乓兩聲,直震心門,眾人心中都嚇了一跳,不過大多不作聲色,掩飾地很好,隻有四五處有少女尖叫出聲。

    

    眾人紛紛看向聲音響動處,原來隻是一個平凡普通的貨郎?趙牧靈從長街一側已經走到近處,乓乓聲再響,眾人方才回過神來。

    

    忽然又聞劍出鏘鳴之聲直刺心頭,眾人又是為之一驚。

    

    目光再轉,是人群中那個麻衣赤腳的少年竟真的開始仗劍入觀。

    

    隻見他此時雙手持劍胸前向前直刺,一隻腳已經踏上了第一階台階上,分明刺在身前空處,劍尖落處卻若被金石所阻,不時有火花濺出。

    

    長劍震動,劍身的鐵鏽紛紛剝落,始有寒光泛出,鏽跡落盡,瞧著卻像是凡鐵所鑄?眾人紛紛猜疑,應該隻是瞧著像而已,可能是目下自身境界術法被壓製,故而瞧不出什麽端倪來,不然隻憑借凡鐵之劍怎麽可能走上台階。

    

    眾人心中連番震動,尚未平複,都道自己竟然一時看走了眼,皆想適才那薛羽倒是會挑好時候,也有的在想剛才自己大喝倒彩,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被這個不知其名的少年記在心上……

    

    一時間四周鴉雀無聲,隻有中央一丈觀石階上劍鳴征征,那個少年又向前走了兩步,長劍微紅。

    

    街口處眾人見趙牧靈走過來,腹議菲菲,怎麽看都隻是平平無奇的一個年輕貨郎罷了,難不成也和這個麻衣赤腳的少年一樣都是深藏不露?但見趙牧靈直直往人群中走來,都怕一個不慎又看走了眼,眾人便讓出了一條口子,讓趙牧靈七人走進了人群中央。

    

    眾人再看,果然,這個年輕的貨郎雖然和那個麻衣少年一樣氣象不露,但其身後六個孩童皆是良才美玉,氣若朝霞。

    

    趙牧靈在遠處便遙遙聽了個大概,走到跟前,不知為何一眾圍觀的人齊齊看著自己,明明自己的梆子聲還沒他們說話的聲音大,卻又見眾人讓出了一條道,趙牧靈正好要去一丈觀,便隻能硬著頭皮走到人群之中。

    

    這才終於看清了,果然是早上那個麻衣赤腳的少年,隻見他手中長劍緋紅,劍尖已融,化成鐵水滴答落地,此時隻有一步之遙便可進入觀內。

    

    麻衣少年手中的長劍好似渾然鑄成,劍身變紅後,本來劍柄處布帶纏出防止長劍脫手的花式已經燃燒殆盡,現在一雙手赤條條握在劍上,呲呲聲響冒出絲絲黑煙,夾雜著毛發燒焦的味道四處可聞,想來雙手手掌已經燙傷得十分嚴重。

    

    那個少年長發四散,眾人都看不清他的神情,可他依舊身形沉穩,最終一劍刺出,一步踏入觀內去了。

    

    四下之人又開始議論紛紛,有許多圍觀的人紛紛奔走離去,一時間也沒人搭理場中突兀的大小七人,小鎮本來是七人從小到大生活居住的地方,此時被一眾陌生的外來人圍在中間,皆有反主為客的感覺,趙牧靈和六個小家夥都有一些局促不安。

    

    原來,此時一丈觀外的圍觀眾人皆是從更遠處不同的地方趕來,一路上風急雨迅,大多是上午才來到小鎮,一到鎮上才發現有人近水樓台,已經捷足先登,故而諸多長輩都趕緊先到鎮上各個高門大戶去持貼拜謁,爭相尋求一個既臉麵有光,又能遮風避雨的住處。

    

    而眾人年輕氣盛,心中急不可待,都各自爭相趕來這一丈觀想要先睹為快。

    

    剛才那個薛羽便是如此,風聞此處開門迎客,匆忙間便和師傅結束了修行,出了洞府之後,兩人一路風塵仆仆的趕來此處。

    

    入鎮後,師傅便說要去拜見一個前輩,薛羽便和在半道結識的一個朋友一起來了觀外,想要先來看看這個素聞其名、不見其影的‘一丈觀’。

    

    到了之後,聽那個朋友說這個毫不起眼的小小道觀便是一丈觀了,竟然還沒有師傅給自己開辟出來修行的洞府一半大,實在讓人難以相信,又看見如此多的人圍在觀外高聲議論毫無顧忌,更覺得此處盛名在外,難副其實。

    

    於是便和剛剛結識的那個朋友也一齊議論大發,更覺得與這個剛剛結識的道友趣味相投,當真是難得的知音。

    

    聽那個朋友說今日晨時已經有十二位道友入觀去了,又聽他說了入觀之法,一時之間心癢難耐,但見眾人皆是按耐不動,忽然便出現了麻衣少年仗劍闖入人群中的一幕,身側的道友便說道:“看他神浮氣短,隻知道擺一個花架子,哪裏比得上道友你魂清魄朗,燦若朝陽,你若入觀,定然一試功成,哎,可惜了,如今被這樣一個不知哪裏來的野路子搶了風頭。”

    

    薛羽聽得誌得意滿、意氣洋洋,便搶入人群,出現了搶先入觀的那一幕。豈知他一入觀,那個華蓋如故的道友便在人群中消失不見,四周也有幾個圍觀的人紛紛離開。

    

    一入觀內,薛羽便跌了一個大跟頭,抬頭一看,在天地蒼茫之間,有一個男人身高萬丈,與天齊平,抬手間蒼天可破。那個男人一睜眼,氣勢淩人,登時薛羽不省人事。

    

    一旁池塘內,十二個少年少女正在苦苦掙紮,難以分心,不知岸上發生了何事。

    

    那個麻衣赤腳的少年一入觀內,四周群情振奮,有不少人匆匆離去,遠處街巷內也有不少人影匆匆趕來,眾人哪裏還顧得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趙牧靈,趙牧靈領著六個小家夥到了一尊大鼎下,那六個小家夥始終一言不發,看來都被如此人眾的陣勢震懾到了。

    

    趙牧靈眼見那個少年仗劍入觀,不知觀內會發生些什麽,既擔憂那個少年會出劍傷人,但是一想,又怕千姓漢子身形高大,衝突之間,一不小心傷到了仗劍少年,自己既然看到了,便不能不管不顧,到時候自己回家也不知該怎麽和炎姑娘交代,憂思之間,心情複雜,趙牧靈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擔心誰,隻希望都能平安無事最好。

    

    取下身上眾多的家夥事交給六個小家夥,趙牧靈怕他們惹禍,就一番叮囑讓他們等著自己出來,不要亂跑,然後自己便趕緊跑進觀內去。

    

    四周眾人眼見趙牧靈竟然是直接跑進觀內,群情愈演愈烈,又有十數人離去,街巷內有許多人影就要趕至觀外。

    

    趙牧靈一進觀內便看見那個麻衣少年,此時他正站在離那高大漢子立身處約莫步處,少年身形僵立,漆黑雙手虛握,作持劍之姿向前虛刺,不過他手中已無長劍。

    

    天地殿前,極其高大的漢子直立無言,隻有中庭之上那尊大鼎中香煙嫋嫋,此外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