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他還活著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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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太爺嚇得打了個哆嗦。
出了一頭冷汗才想起來,這聲音絕不是那個輕浮跳脫的陳七,而是在他眼裏分文不值的裏正大人。
一個小小裏正,正經連個官也算不上,什麽時候也敢在他麵前耍威風了?
四太爺扶著拐杖站立不動,直等裏正走過來問好,他才似笑非笑地道“你如今的官威大得很,連我都被你嚇到了。”
“您老說笑了,”裏正微笑以對,“您是無所畏懼的。”
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嘛。所以他剛才忽然被嚇了一跳,是因為知道自己在做虧心事嘍?
四太爺心裏轉過了這個念頭,臉上就更難看了。
這世道果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一個快要死的小丫頭片子當麵罵他就算了,如今就連裏正跟他說話也敢這麽陰陽怪氣!
他陰沉了臉,擺出一副不打算寒暄的樣子來“大年節下,裏正大人倒有時間來這裏閑逛?有何貴幹呐?”
裏正似是有些猶豫,回頭向丁了了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四太爺見狀便冷笑起來“你年紀雖輕,也該自己愛惜著點身子。管著七八個村呢,用不著事無巨細都一一過問!”
“我這不是一直都偷著懶的嘛!”裏正賠笑,“臨溪村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您老人家做主,我是一年半載都不往這兒來一趟的。這一次實在是……”
“這一次,”四太爺冷聲截斷了他的話,“仍是我族中的私事,用不著你裏正大人費心!”
他真是越來越不喜歡這個裏正了。
眾鄉鄰客氣稱他一聲“裏正大人”,他還真當自己是一方父母了?大年節下,蹚著那麽深的積雪來湊這個熱鬧,是打算幹什麽?收買人心,還是打壓鄉賢?
他總不會真的隻是來看看而已。無利不起早呐!
“四太爺,”裏正頂著冰冷的目光,不敢抬頭“旁的事我自是不敢過問,但這一件……我也是替人辦事,不敢不來啊。”
受人所托?受誰所托?誰托你大過年的來找旁人的晦氣?
四太爺和他身邊幾個人的臉色都很不善,巷子裏看熱鬧的眾人卻漸漸地聚攏到近前來了。
裏正清咳一聲,忽然轉身向丁了了拱了拱手“少夫人,我受陳七公子所托,前來問候您……新年安康。”
受,誰所托?
正揪著丁了了胳膊的丁玉柱愣住了。
丁了了臉上倒是平靜。她抬頭看了裏正好一會子,終於皺眉“陳七?他托你來的?他還活著呐?”
裏正咧著嘴吸了口冷氣,笑得很小心“您這話問得……真讓人不知道該怎麽接!陳七公子當然平安無事。他說快過年了,惦記著您在家中沒什麽吃的,所以托我帶了些糧食果蔬過來,望少夫人好好過年,不要……不要想他。”
少年人總是臉皮厚,喜歡說出些讓人肉麻的話來。雖然裏正已經竭力作出嚴肅的樣子了,旁邊眾人仍覺得臉上身上每一根寒毛都發癢,忍不住想要打兩個哆嗦。
隻有丁了了仍舊不為所動,眉頭越皺越緊。
裏正一時猜不透她的心思,隻好又賠笑“少夫人不必多慮,陳七公子說他在金陵一切安好……”
“誰管他安好不安好!”佳佳哭著跳了起來,“他死在外頭才好呢!那個狼心狗肺的,他在外頭當少爺吃香的喝辣的,我姐姐在家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回去告訴他,我們不要他了!今後大家各死各的,誰也別管誰!”
裏正被他凶得一臉尷尬,先前嚷嚷著打死丁了了的那群人已經嚇得渾身都打哆嗦了。
四太爺扶著拐杖,冷聲“小小年紀胡說八道!誰要打死你了?”
佳佳正憋著一口氣無處發,見他開口正中下懷,立刻就跳著腳接上了“不是旁人!就是你!就是你和你的走狗丁文山、丁文義還有四瞎子,煽風點火造謠生事,想騙大家打死我姐姐!”
人群中有個先前打丁了了打得最狠的早已癱倒在了地上,這時忽然又像被紮了一針似的跳了起來“沒錯,是四瞎子!是四瞎子汙蔑他們姐弟招狼,攛掇大家打死他們……”
反正統共隻有一個罪名,但凡有一線機會能推到別人頭上,就沒有人願意傻乎乎自己擔起來。
當下那幾個沒來得及放下掃帚扁擔的人都醒過了神,七嘴八舌都開始罵四瞎子,間或夾雜著一兩個罵丁文山和丁文義的,頓時熱鬧起來。
四太爺氣得老臉一陣青一陣紅,雙手幾乎握不住拐杖。
那一聲一聲的“四瞎子”,怎麽聽怎麽像是在罵他。
他可不是瞎嗎,明明眼看著那小傻子已經被人拋下了,誰知道那陳七竟是個長情的,時隔好幾個月還能想起來囑咐裏正照拂她……真是見了鬼了!
四太爺冷哼一聲,挺直脊背冷冷道“真是不像話!了了,你自己說,先前眾長輩責罵你,是為了什麽?”
“為了找借口打死我,好要回我給他們治病賺的藥錢。”丁了了道。
“混賬!”四太爺氣得胡子都飛了起來,“冥頑不靈!你那一百錢兩百錢的,誰在乎?大家責怪你,是因為你們姐弟頻繁上山行蹤詭異、提前熬藥防狼無言解釋!丁了了,你捫心自問,你自己有錯無錯?!”
丁了了仰頭看著他,字字鏗鏘“我頻繁上山采藥是自食其力可敬可讚,提前熬藥防狼是聰慧過人大仁大義,有功無過!”
“好!”四太爺咬牙讚了一聲,“你堅持不認錯,我也不怪你。但你要承認,眾長輩心存疑慮叫你出來問罪也是情有可原,並無惡意!”
丁了了移開目光冷冷不語。
佳佳氣衝衝地道“有沒有惡意,我姐姐都差點被你們打死了!裏正大人,如果真是那個陳七托你照顧我姐姐,就請你把今日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再替我姐姐問他一句他到底管還是不管?”
裏正訕笑著連連答應,又賠罪“是我來得晚了。總以為你們在自己家裏最多清苦些,誰知道還會受這麽大的委屈……這下子,我怕是真沒法回去交差了!”
“裏正大人這話可就錯了。”丁了了起身,微微笑了“我的日子不管是清苦還是委屈都不是您造成的,自有那罪魁禍首躲在遠處置身事外。您隻管回去如實交差,我倒要問問有的人如何向我交代!”
裏正點頭連連稱是,忙又堆起笑容,回頭吩咐人“快把陳家托咱們帶給少夫人的東西送過去,不要耽誤了少夫人過年!”
山中積雪未消,他這一趟竟是帶了五六個人,硬生生用牛車拉來了一大車的東西。
眾人看著那輛被雪水浸透又糊滿了泥巴的牛車緩緩駛進丁了了家那邊的巷子,忽然明白了那位陳七少爺為什麽兩三個月杳無音信。
路途遙遠嘛!
人家根本不是拋下了這邊,隻是走得急一時顧不得罷了。可笑他們竟聽了旁人的攛掇,以為丁了了成了棄婦可以隨便欺負了,這可真是……
上當了喲!壞事了喲!
一街的人捶胸頓足,乒乒乓乓把手裏的棍棒扁擔都扔下了,齊刷刷向丁了了露出笑
“從金陵城到咱這兒幾百裏遠,陳七少爺竟然派人送了這麽多東西來,真是有心了!”
“是啊是啊,俗話說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這麽遠的路送東西很難的,就算是鵝毛也很珍貴了!”
“哪裏是鵝毛喲,我都看見了,那車上有米有麵有鮮肉,還有衣裳料子,連糖果點心都有!”
“沒想到陳七少爺這麽有心,了了丫頭是有福了喲!”
……
讚歎聲、恭維聲和後麵孩子們吸溜口水的聲音一時喧喧不已。裏正在這片歡樂的氣氛之中露出了笑容,向四太爺躬身“陳七公子還有一句話——少夫人仍要在臨溪村住一陣子,有勞太爺多多照看了。”
“那是自然的。”四太爺咬著牙道。
裏正再次躬身道謝,佳佳卻不放心,蹦了過來“四太爺,您可別又給我們‘照看’出什麽新的罪名來了!今天的事您到底弄明白了沒有?當著裏正大人的麵您說清楚,我和阿姐到底有沒有罪?”
今天這事,還真是含糊不過去了。四太爺的臉色一黑再黑“雖然你們始終不能自圓其說,但我念你們家中長輩一向本分,這次就再相信你們一回。若還有下次……”
“等等,四太爺,我家長輩不本分啊!”丁了了走了過來,“不知您說的是我家哪個‘長輩’?幾個月前我二叔還曾經試圖買通丁旺叔把我殺死在我父親墳前呢,他老人家哪裏本分了?”
“丁了了!”王玉蓮尖叫著衝了出來,“你不要血口噴人!你二叔什麽時候雇人殺你了?你亂說話要被天打雷劈的!”
“我作證。”原已退到角落裏的丁旺挺起胸膛,也走到了人前“我作證,那時候丁文義確實給了我兩吊錢,讓我去剖開丁了了的肚子。因為他懷疑了了把一塊什麽寶貝吞了下去……”
“你放屁,你放屁!”王玉蓮發瘋地衝了過來,揪住丁旺的衣裳死命拉扯“我打死你,打死你個狼心狗肺的……”
丁旺站著不動,任她抓任她打,卻回過頭來向裏正道“那兩吊錢我還放在家裏,沒敢花。還有當時丁文義按的一個手印,他說事成之後分我十兩銀子。”
王玉蓮立刻鬆了手,癱倒在了地上。
兩吊錢還罷了,那手印……那可是鐵證如山啊!
當時按那個手印是為了讓丁旺放心,原本想著這件事無論成不成都是兩家人的秘密,誰能想到丁旺會當眾說出來?
他瘋了不成?!
丁旺覺得自己沒瘋。他走到裏正麵前跪下,俯首道“當初我財迷心竅答應了這樁生意,這會兒也沒有什麽可辯的,我願意認罪!”
王玉蓮在地上哭罵“你認罪就自己認罪,不要攀扯別人!”
“不扯別人恐怕不行了。”裏正冷冷道,“王氏,叫你男人出來吧。雖說年關裏衙門不辦案,我也不敢把一個殺人犯留在村裏。丁文義我必須帶走,等年後送到縣裏交給老爺處置!”
“不行,這不行!”王玉蓮嚇得臉色青白,在地上跪著爬過來“裏正大人,不能這樣啊!她……她丁了了也是殺過人的!她叔叔是想殺她沒殺了,可她自己是半點不含糊一刀把韓大夫給攮死了,您不能隻說她叔叔是殺人犯吧?要抓就該一起抓!”
裏正皺了皺眉。
“不對吧?”他轉頭看向四太爺,“韓聚那個案子我知道的。當時不是已經定論了?我記得說是失手,沒錯吧?”
“當然沒錯。”四太爺沉著臉道。
已經定論了的案子,這會兒若是再翻過來鬧到縣太爺跟前去,那就少不得要查問個水落石出。到時候丁了了與韓聚結仇的始末可就全都抖摟出來了。
那可萬萬不行!
裏正得到了四太爺的認同,鬆了口氣,擺擺手吩咐了自己帶來的幾個人去丁文義家抓人、又去丁旺家取證據,然後帶著如釋重負的歡喜再次向丁了了行禮“既如此我就先告辭了。少夫人今後若是受了委屈一定告訴我,我定為你主持公道。”
“裏正大人,”丁了了向前邁出一步,淺笑“我送您。”
裏正立刻會意,彎腰向她作了個“請”的手勢,道聲“有勞”。
二人同行至村口,已經避開了眾人。裏正笑道“少夫人有什麽要問的,或者有什麽要囑咐的,此刻但說無妨。”
“我想問你,”丁了了開門見山,“這趟送來的東西,你花費了多少銀子?”
“我?”裏正挑眉,“我何曾花費什麽銀子?都是陳七公子遣人送來的,我隻是幫著跑一趟腿罷了!”
“你在說謊。”丁了了搖頭。
若真是陳七送來的東西,他為什麽不直接送到臨溪村,卻要在裏正這裏轉手?
這件事,怎麽都說不通。
唯一的解釋隻能是裏正自己想巴結陳七,所以趁著她落難之際小小幫一把。將來她若一輩子出不去也就罷了,萬一哪一天陳七想起了她,今日的一個人情就足以給他帶來無窮的利益。
丁了了雖然不介意領他這個人情,卻不願意讓他覺得她很好騙。
裏正被她用審賊的目光盯著,深感無奈“少夫人,您真的是想多了……”
“我若想多了,你就把實情告訴我。”丁了了仍盯著他,寸步不讓。
裏正無奈,隻得歎道“那幾件衣裳和一些點心的確是陳公子送來的,其餘的是我添置的。陳公子是城裏人,不懂得山裏過冬的辛苦,這不能怨他想得不周到,至少他是有心念著你的。”
丁了了皺眉,將信將疑。
裏正歎氣“我也不瞞你,其實陳少爺回到金陵之後不久就給我送了消息,托我暗中照顧你。隻是那時候我看你也不缺什麽,而陳公子又囑咐了不要引人注目,所以我就偷了個懶……如今是你村裏那幫老東西做得太過分了,我不得不出麵給你撐這一回腰。”
是嗎?丁了了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裏正說得越認真,她越覺得這件事不像是真的。
陳七若肯早早送消息托人照顧她,又為什麽不肯把消息送給她本人?甚至就連丁小麥都送東西回家了,他卻連半點音信都沒有?
既要照顧她,又不能引人注目,這又是什麽緣故?難不成是她的身份見不得人?
是怕家中長輩知道他私自在山村裏招惹了一個女人?還是……家中已有妻室,所以她注定是個見不得光的?
這件事真是越想越蹊蹺,丁了了恨不得立刻衝到金陵城去逮住陳七問個究竟。
這時裏正的幾個隨從已經捉了丁文義來了。一行人推推搡搡上了牛車,就要走。
丁了了隻得截住了話頭,低頭送別。
王玉蓮在後麵哭著喊著追上來,不敢往那些男人麵前湊,隻敢扯住丁了了的衣角,哭罵“小畜生,你如今出息了!剛長出牙來,就準備咬死你親叔叔了!你不得好死!你叔叔做鬼也不放過你……”
哦。
丁了了點了點頭,看向丁文義“二叔你聽見了沒有?你還沒出門呢,二嬸眼裏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丁文義被人綁了繩子堵了嘴,隻氣得嗚嗚亂叫,正經半點兒本事也使不出來。
丁了了向裏正擺了擺手道聲“路上小心”,那輛牛車就沿著山路嘎吱嘎吱走了。
日影傾斜,轉眼已近傍晚。
丁了了轉身回來,看向丁旺“您先前說要找我看病?出什麽事了?”
丁旺忙走上前來正要開口,身邊卻忽然衝出一個婦人,搶著說道“了了啊,我家三小子昨天晚上已經醒了,但是今兒一早好像又有些發燒,你先去我家看一看吧!”
她話音剛落立刻又被另一個聲音截了去“你家三子就隻是斷了條腿,多大點事!——了了啊,我孫子胸膛上好像有點潰膿……”
“還有我還有我!我女兒臉上的線縫得好像不太整齊啊,會不會留疤?你一定先過來看看!”
……
一堆人爭著搶著說話,真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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