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你是在何處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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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那些人如何熱情相邀或者苦苦哀求,丁了了一概不理。她隻肯去丁旺家。

    去了才知道丁旺的母親也是被狼咬傷的,而且還不輕。隻是她心裏知道自己的兒子做了壞事,始終覺得對不住丁了了,所以一直攔著不許去求丁了了救命。

    丁旺拗不過她,硬是自己在家裏撐了好幾天,跪在門外把從小到大做過的惡事全都懺悔了一遍,然後才敢出門求人。

    由於耽擱得實在太久了,他母親已經隻剩了一口氣。

    害得丁了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給她醫治,連藥方都是獨一份的,從傍晚一直忙到半夜,才終於勉強算是幫她把燒退了。

    丁旺自是千恩萬謝,親自打著燈籠送了她姐弟兩個回家,恨不得要在門口替她守夜。

    丁了了沒好氣地把人攆走了,回到屋裏泡了腳才睡下,卻又被滿村裏劈劈啪啪的爆竹聲驚醒。

    這才驚覺夜已過半,算是新年了。

    這是她不傻以後過的第一個新年,可是此刻聽著外頭稀稀落落的爆竹聲,她卻恍惚覺得此時此刻才是自己這一生中最糊塗的時候。

    她如今的日子算是怎麽回事?那個陳七又是怎麽一回事?

    若說是逢場作戲,如今就不該還送東西來哄著她;若說當真還有兩分真心,當初又為什麽不辭而別?

    真是越想越費解。丁了了揣著滿肚子的疑慮,終於還是昏昏沉沉睡了下去。

    誰知一睜眼看見的又是一片燈紅酒綠金碧輝煌。

    許久許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久到她幾乎以為前麵那幾次不過是她自己做傻子時的幻覺……如今怎麽又來了呢?

    還跟前麵幾次一樣,夢裏依舊有陳七。

    如今丁了了看陳七已經不像最初一般驚恐惶惑。隔著一層輕紗看見他在宴席上與人觥籌交錯,她想到的卻是臨溪村那個裝傻賣呆、一會兒喊她“姐姐”一會兒又喚“娘子”的跟屁蟲。

    他仍是原來的樣子,醉得歪歪斜斜的,舉著一杯酒搖搖晃晃走到一個人麵前,笑“大哥,我敬你!”

    “哈哈,好!”主位上那個與他有著兩三分相似的男人大笑,“七弟的酒,我是一定要喝的!大哥還要多謝你穿針引線,為咱們大家引薦了三殿下!將來咱們家似錦前程,你當算頭功!”

    陳七忙舉杯遜謝,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大哥實在言重了言重了,我什麽都不懂,能有什麽功勞!三殿下不過是看重咱們家在朝中的根基,以及大哥的治世之能罷了,我頂多算個添頭,插科打諢給大家取樂尚可,什麽功勞不功勞的我可不敢認!”

    丁了了一向見慣了他囂張紈絝,這還是頭一次看到他這麽……低聲下氣。

    隻能這樣形容。雖然席間眾人都是一樣笑著的,可丁了了怎麽看怎麽覺得陳七的笑容比旁人格外卑微一些。

    這個感受莫名地讓她覺得不舒服,幾乎有種想衝出去拉著他憤然離席的衝動。

    當然她並沒有這樣做,而席間另一個酒客已經伸手扯下了陳七腰間的荷包,笑得很難聽“哈哈,老七還是喜歡戴著這些娘裏娘氣的東西!我說你這兩年流連花叢也夠了,不知這裏麵裝的是哪位花魁娘子的頭發呀指甲呀……咦?!”

    他一邊嘲笑一邊打開了荷包,隨即一愣“這是什麽啊?香粉盒?不對,裏麵是……藥丸?還有……這不是大夫給人治病用的針嗎?怎麽,你如今改邪歸正不在暖香樓混了,改學醫了?”

    紗幕後麵的丁了了屏住了呼吸。

    藥丸?銀針……那不是她的東西嗎?

    她做過很多藥丸,少了一兩顆根本看不出來。但銀針是她從東屋裏父親的珍藏之中好容易才翻出來的,先前發現少了兩根,她一直心疼又納悶來著,原來是被陳七偷走了?

    那個鬼鬼祟祟上不得台麵的家夥!

    她這裏暗暗腹誹著,那邊陳七早在荷包被奪走時已經扔下了酒杯,笑容卻在凝固之後又迅速地回到了他的臉上。

    “二哥,還我,快還我!”他隔著椅背俯身上前,死皮賴臉地伸手要搶。

    被稱作二哥的男人卻向前傾著身子,伸長了胳膊躲避著他,笑得更歡“還你?不還!除非你老實交代這是在哪兒留了情了?”

    “沒有!哪有?”陳七急得跺腳,“藥丸呐銀針呐都是正經東西,不是什麽兒女情長的……”

    他誇張地作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旁邊幾位兄長卻半點兒可憐他的意思也沒有,嘻嘻哈哈地把荷包和裏麵的東西越傳越遠了。

    “這小子還抵賴呐!”一個頭戴方巾的酒客笑道,“你們看看這荷包,上麵是不是繡的並蒂蓮花?這就明明白白說裏麵裝的是定情信物了!”

    “正是這個理,”另一人笑道,“不過這定情信物如此與眾不同,想必咱們七弟心愛的並不是什麽花中魁首,而是……一個醫女?”

    “醫女啊?”一桌人嘖嘖稱奇,“女孩子肯學醫的可不多!年紀輕醫術好模樣又俊秀的醫女更是鳳毛麟角,京中那麽多高門大戶張榜求聘,幾年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呢!”

    陳七急得都快哭了,踮著腳從一個男人手裏搶回那顆藥丸攥在手裏,藏在身後“你們真的是想多了……我收藏這些東西隻是為了銘記救命之恩,並不是什麽男女私情……那個女醫一點也不好看,瘦得跟幹柴一樣,臉上的泥灰有二尺厚……對了她臉上還有疤,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丁了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自從陳七離開之後,她沒了顧慮,當然就不必包頭巾、也不用故意不洗臉了。經過這幾個月,她臉上的傷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不能算醜了吧?

    她時常對著清水照影,深覺自己長得還可以。雖然稱不上傾城之色,但怎麽說也該算得上是個小家碧玉了。怎麽……陳七竟覺得她難看?

    也對,她在他麵前的時候一向是難看的。反正不管她多難看,他都能麵不改色地誇出一句“神仙般的姐姐”。

    丁了了已經習慣了他虛偽的讚美,此時忽然聽見他說了實話,她一時竟覺得滿心酸苦,難以接受。

    酒桌上的那些男人卻並未因為她的“難看”而放過陳七。

    被稱作“二哥”的那位笑嘻嘻把荷包握在手裏捏來捏去,搖頭“老七,你這話也就騙騙旁人,咱們弟兄可不會信你的鬼話!你的脾性家裏誰不知道?院裏伺候灑掃的婆子你都是挑了胖瘦適中五官勻稱的!那位‘救命恩人’若是容貌醜陋,你怕是寧可性命都不要,豈肯讓她為你醫治、又豈肯收藏她的東西!”

    此話一出博得了廣泛的讚同,顯然陳七對美人的執著是人盡皆知的事。

    無論他怎麽否認,旁人都是不會信他的。

    鬧了好一會子,陳七在席間跑得氣喘籲籲,嬉笑打鬧苦苦哀求百般手段都使盡了,才終於算是勉強把荷包和裏麵的東西都討了回來。

    丁了了一麵怕被人發現她,一麵又不願看陳七此刻強顏歡笑被人刁難的樣子,隻得不斷地往紗幔後麵縮,矮著身子將自己蜷成一團。

    終於聽見陳七落了座,後麵卻又是那位“大哥”的聲音“的確是位女醫,是不是?”

    陳七默然一刻,答了聲“是”。

    對方立刻追問“究竟生得如何?”

    陳七忙道“真的不好看!鄉下丫頭皮糙肉厚的,脾氣也不好,常常罵人……臉上那道疤是有一次為了替我出氣去跟人打架,被人家用掃帚打的,包了好些日子的紗布,聽說是潰膿了,她也不許我看……”

    他的話未說完又被人打斷了。一個高亢的聲音說道“好看不好看也不全在一道疤,再說沒準兒你離開了幾個月,她的傷就好了呢?如今東宮急尋女醫,一旦被選上了可就是平步青雲!老七,你真不讓你那位救命恩人去試試?”

    “三哥!”陳七嘩啦推了一下椅子,聲音發顫“東宮的事,咱們還是少摻和的好,三殿下那邊……”

    “啊哈,原來老七還不知道!”那位三哥大笑起來,“怎麽四殿下沒有跟你說嗎?這一次東宮要尋的女醫是給太子妃治療隱疾的,需要每日不間斷在那邊服侍,若是運氣好……你懂的!三殿下的意思是我們雖然有人在東宮,但畢竟沒有能直接靠近太子身邊的。這次的女醫若是咱們的人,將來或可事半功倍!”

    丁了了在紗幕後麵聽得雲裏霧裏,一時捋不清這其中的關係。

    聽著似乎是說太子那邊要找女醫,而三皇子希望女醫是自己的人……算什麽?臥底麽?眼線麽?

    可是一個女醫能算得什麽眼線?既是給太子妃看病,想必等閑也見不得太子一麵的,怎麽又說是很重要的樣子?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見的角度陳七已站了起來,身子微微搖晃,臉色發白“三、三哥,她……她不能去做那樣的事。”

    “怎麽不能?”對麵那人黑著臉看他,“老七,你要以大局為重!縱然你心裏有她,也該知道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能為咱們所用是她的福氣!等將來三殿下成了事,你想要多好的女人沒有?就算你執意要她,大不了到時候再費些心思把她弄回來也就是了!”

    陳七站著,仍然搖頭。

    那位“大哥”啪地一聲將手裏的酒杯拍到了桌上“老七,你到這時候了還搖頭,意思是執意舍不得獻出那個女子、為此寧可耽誤三殿下的大事了?”

    “不是,”陳七聲音低啞,“我是覺得咱們或許有更好的選擇……”

    那個高亢的聲音不待他說完就冷冷打斷了“就算有更好的選擇,你也要把那個女子帶過來給我們和三殿下看一看!能不能用、如何用,三殿下自有決斷!”

    躲在紗幕後麵的丁了了氣得隻想罵人。

    這幫臭男人是不是有什麽毛病啊?什麽叫“能不能用、如何用”?怎麽就“三殿下自有決斷”了?

    他們確定他們說的是一個陌生的人,不是一把錘子、一塊磚?

    就是老天爺都隻能玩弄人命而掌控不了人心,這些人卻好像把這世間的人和死物一樣都看作是他們所有,想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似的!

    那位三殿下還沒當上皇帝呢!

    真是……毫無道理!從這些人的嘴臉也能看出那位三殿下恐怕不是什麽好東西,陳七跟著他,真的會有好的前程嗎?

    她這裏無數個念頭在心裏閃過,陳七那邊亦是麵色沉沉。

    僵持片刻,一個男人冷聲道“你遲遲不肯答應,莫非是不想為三殿下的大事出力?若如此倒也不必勉強,我替你去跟三殿下說一聲就是了!”

    “不是這個意思,”陳七咬牙說道,“我隻是怕她一個山野村姑做不好,弄巧成拙……既然眾兄長堅持,我即刻便叫人去接她來就是了!”

    “哎,這才對嘛!”對麵那人拍了拍巴掌,“有取有舍,幹脆果斷才是咱們陳家的樣子!老七,你也別太當回事了,沒了這個醫女,哥哥從京都買兩個絕色的姑娘回來伺候你就是了!”

    陳七抬起頭,勉強一笑“多謝六哥。其實……我還是覺得她進東宮不太可能……”

    “好了,能不能進得去,到時候看看不就知道了?”大公子一錘定音,結束了這個話題“大年夜不要把好好的光陰都浪費在一個醫女身上,喝酒喝酒!”

    酒盞舉起映著燭光燦爛如星,一個陌生女子的命運就這樣被他們說定了。

    雖然丁了了仍然沒想明白進去東宮意味著什麽。

    她悄悄從紗幔後麵探出頭去看了看陳七,見他眉間仍有憂色,唇角卻已經帶上了笑,正端著一杯酒靠在椅背上搖搖晃晃。

    接下來聊的話題卻都是些尋常的風月之事,丁了了不愛聽了。

    如今家裏不缺吃的,她也用不著打那些酒菜的主意,所以當下她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設法離開這裏……回到現實中去。

    回想起前麵幾次從這種夢裏驚醒都是因為差點死了,丁了了心裏又有些慌。

    會不會若沒有危險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要想醒過來,她必須要找個人嚐試掐死她嗎?那萬一這次不一樣,她真的在夢裏被人一把掐死,醒不過來了怎麽辦?

    前麵幾次都是陳七……

    但如今她不能再見陳七。

    怎麽說也曾經朝夕相處過一兩個月,陳七對她也該有幾分熟悉了。即便她在夢裏的模樣與現實中不同,也未必能保證陳七就認不出。

    若認出來了,那可就麻煩了!

    丁了了想了很久,終於還是不敢冒險,隻得趁著妙齡的女子們前來添菜斟茶的時機沿著牆根緩緩溜出去,以求再尋良機。

    這裏似乎並不是暖香樓,而是一處三四層高的酒肆。丁了了好容易避開眾人的視線混進女子們的隊伍裏,躡手躡腳地溜了出去。

    然後就聽見外麵階下一個女子低聲說道“裏麵在談東宮招女醫的事,好像說得跟重要、前途無量的樣子!我記得你姐姐也是學醫的,為什麽不去試試?若能選上了肯定有一大筆錢……”

    “誰要掙那種肮髒錢!”另一個女子的聲音雖低,怒氣卻盛“再不要說這種混賬話!我們寧可全家餓死,也絕不去做那樣的事!”

    “哪樣的事?”起先的女子大惑不解。

    丁了了同樣不解,便悄悄從門後探出頭去,屏息凝神細聽。

    隻聽那第二個女子恨聲說道“難怪你不知道,這都是上頭那些人最見不得人的事……你知道當今皇後娘娘最不喜男人三妻四妾吧?咱們那位太子殿下別處雖荒唐,唯有在女人這一方麵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就是怕一旦激怒了皇後,儲君之位不保……”

    階下的女子點了點頭。

    丁了了小心地從門邊蹭出去,看看四周無人,幹脆便靠在欄杆上假裝看風景,就聽見下麵接著說道“但太子又不是個守得住寂寞的人,尤其這兩年太子妃又病了,他就更按捺不住……我聽人說,前一陣打著太子妃旗號請的醫女都是被太子暗中霸占了,明麵上是在東宮服侍太子妃寸步不離,其實早都成了太子的禁臠……”

    階下的女子嘶地倒吸一口冷氣“還有這種事!那太子……真是荒唐,不像話!難怪京中都傳言說他遲早倒台……”

    這不是婢女可以討論的話題。二人互相使個眼色,拱肩縮背匆匆地跑了。

    丁了了無處可去,下意識地也跟著往前走了幾步,邁下台階。

    身後堂中飲酒的陳七忽然嘩啦一聲站了起來。

    觥籌落地惹得身邊的兄長們十分不滿,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訓斥,陳七卻充耳不聞,推開椅子拔腿就往外麵跑。

    剛才那個背影……那個背影!

    為什麽會那麽熟悉,好像幾十年幾百年一直印在心上的一樣?

    看那身形那走姿分明是個女子,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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