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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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頭的背陰麵,幾台挖掘機和工程車停在山腳和半山坡上。山腰處樹木傾倒了一片,如山頭上的那些墓碑般淩亂地堆砌著,山頂的幾棵樹倒是仍然屹立,但卻顯得孤零零的,十分淒涼。
茂茂窩在一棵被鋸斷的樹幹下,長尾巴埋入了被翻起來的鬆軟泥土,嘴巴張開,獠牙頂住了樹幹。
它身下,大片大片的土地正在顫抖,像是有什麽龐然巨物正在地底遊走。
忽的,有尖銳的鳥喙穿破土層,伸向天空。鳥喙張開,發出了粗嘎怪異的叫聲,細長的舌頭飛舞著,濺射出藍盈盈的粘稠液體。
“爸爸!那是什麽聲音?”小女孩的聲音從山腳下傳來。
茂茂碧綠的眼眸裏瞳孔縮成一條細線,黑色的墨從瞳孔中溢出來,逐漸侵染整顆眼珠。
……
陸玫玫不知道該如何評價自己的……家……
她以前從未將叔叔嬸嬸的房子當做家,也從沒考慮過自己的其他親人是什麽樣。就是記憶中已經模糊了的父母,對她來說,也隻是個抽象的代稱。搬到叔叔嬸嬸這兒的頭兩年,她還哭著吵著要找父母,但那之後,她就再沒有想象過如果父母健在,她會過著怎樣的生活。
堂姐敘述中的家,距離她就更遠了。
堂姐也不管陸玫玫的反應,自己緩和了情緒後,就接著說道:“再有就是你爸媽的死了。你……知道你爸媽怎麽死的嗎?”
她問出這問題,神情變得有幾分微妙,有幾分古怪。
陸玫玫點頭,“車禍。”
這是她小時候拉著孫爺爺的手,向他找爸爸媽媽時,孫爺爺告訴她的。她父母駕駛摩托車離開老家時,車子摔下了田埂,兩人不治身亡。
“你知道他們為什麽騎摩托車從田埂上摔下去嗎?”堂姐又問,臉上仍是那種微妙的神情。
陸玫玫沉默著,心髒突然漏跳了一拍。
周海握緊了陸玫玫的手,像是個熱源,讓陸玫玫不至於冷到顫抖。
“你爸媽吃了他們廠裏的回扣,事發之後,他們連夜帶著你回了村,將你丟給了我們家。”堂姐淡淡說道,嘴角卻隱約有笑。
陸玫玫頭皮發麻,手指扣在了周海的手背上。
“他們騎摩托走的時候,警車攔在了村口,他們才一下子驚慌失措,摔下了田埂……那天夜裏,我爸從屋裏追出來,遠遠看到他們摔了下去。我媽讓我照顧著你,自己也往外跑。我隻好留在屋裏看著你。後來,天沒亮,村裏就傳遍了這事情。我爸媽那天直到天亮都沒回來。我給你弄了早飯,你還嫌難吃,一邊掉著眼淚,一邊委屈巴巴地咽下去。”堂姐笑起來,笑容像是她十幾歲時那樣,張揚活潑。
陸玫玫隨著堂姐的講述,也回憶起了對她來說等於是人生轉折的那一天。她茫然不安地坐在陌生的房間裏,麵對著陌生的堂姐,聽著外頭時而安靜、時而喧鬧的聲響,害怕得輕輕顫抖。
堂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因為你父母突然死亡,那案子似乎是不了了之了。我爸嫌丟人,也沒去派出所問過,更不敢上你爸的單位去。我媽慫恿他去城裏收拾一下你爸媽的東西,說不定還剩了點能用的,被他罵了一頓。這是他第一次罵我媽。他原本一直為自己的這個大哥自豪,就是出了爺爺那事情,奶奶去世的時候,你媽和你都沒來,他也隻是埋怨你媽帶壞了你爸。至於你媽,派出所是通知了她家裏。她家裏——好像是她哥哥還是姐姐吧——說他們家沒有這種丟人的女兒,就不理了。再之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風拂過山頭,拂過陸貴祥的墳頭和他的墓碑,從陸玫玫和堂姐之間穿過,消失在天邊。
陸玫玫的手指鬆了下來,但手掌仍被周海牢牢握著。
“……挖掘機!”小孩的叫聲突兀地響起。
山的背陰麵,有小孩的嬉笑聲傳來。
堂姐扭了下頭,又收回視線,轉頭看向陸玫玫。
“這些事情,要是你父母還活著,說起來可能又是不一樣的故事。”堂姐突然說道,“我知道的,也隻是從我媽那裏道聽途說來的事情經過。”
“媽媽!”
山頭的幾棵樹後,冒出了兩顆腦袋。
小女孩騎在男孩肩膀上,一手抱著男孩的大腦門,一手用力揮舞。她紮了兩個羊角辮,看起來還沒上小學。男孩則是正發育的年紀,下巴上有幾根小胡子,隨風顫動。他一手抓著女孩的腿,另一手則捏著根狗尾巴草,正翻著眼睛,用那根草逗弄妹妹的臉。
女孩發出了尖叫,埋下頭,張嘴就咬男孩的刺頭。
男孩也叫了起來,“投降!投降!”
“咯咯咯咯……”女孩抬起臉,大笑起來,又衝著堂姐揮舞手臂。
兩人身後,戴眼鏡的男人慌裏慌張地伸手扶著女孩的後背,教訓道:“別跑那麽快。”
堂姐臉上浮現出了笑。笑容發自內心,不像剛才的笑那麽怪異。
“我今天就準備回去了。”堂姐彎下腰,提起了墓碑邊的水桶,就要走向那一大兩小三個人,卻是在繞過陸貴祥的墳包後,腳步頓了頓,“你走之前,去給孫爺爺磕個頭吧。”
陸玫玫看向堂姐的背影。
“你爸媽出了那種事情,我爸不同意你爸媽進祖墳,也不同意收養你。你外婆那邊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情況,總之是一直沒見過,就隻有一些流言。村裏人都是一樣的想法。隻有孫爺爺……孫爺爺做主,將你爸媽落葬,將你留了下來。可能……你那時候被送去孤兒院,會更開心一些吧……那天要不是孫爺爺突然生病,被送去了醫院,我爸也不會……”堂姐忽然回過頭來,睜大眼睛望著陸玫玫,“你上大學那年,他就確診了肺癌,把家底都掏光了,才做了手術。後續的治療是沒辦法了……”
堂姐低下頭,閉了閉眼睛,“孫爺爺在醫院裏知道那件事後就很後悔,他也沒辦法說我爸。他生前總是念叨,說沒臉見你。聽說是寫了遺書,寫給你的,但臨終前他自己燒掉了……村裏這次一定要我們兩姐妹回來,也是因為他……不然,我早帶我媽搬走了,村裏這新來的村長、書記哪裏知道我們家這種陳麻爛穀的破事?其他人也不會那麽多管閑事……”
堂姐搖了搖頭,自嘲一笑,“你大概也不想來。我也不想來……”她向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女,“就是電話讓我兒子接到了,也給小的那個聽到了,他們一直問東問西的……我丈夫鼓勵我過來,我媽還說他呢……”
她歎了口氣,這次沒有再停步,直接走向了自己的小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