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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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房間裏隻有一小片光。
投影屏幕上是成曜行走著的背影。
他剛從社區醫院出來,走了沒兩步,就原地站住,扭頭看向了鏡頭。
他的視線隻是從鏡頭上掃過,很快就轉開,四處搜尋,像是在找什麽東西,又最終無果,隻能收回視線,繼續行走。
鏡頭依舊跟在成曜身後,拍攝著成曜略顯拖遝的腳步。
察!
房間裏多了一簇火苗,火柴湊到了香煙前,猩紅的光點便多了一個。
下一秒,青煙鳥鳥升起。
捏著火柴的手輕輕一彈,火柴落到了投影屏幕上,在成曜的背影上印上了一個黑洞。
……
成曜心不在焉地回了家,看到白曉後,仍舊不安,卻已經是另一種“不安”了。
白曉笑盈盈地招呼他洗手、吃飯。
成曜點點頭,在飯桌邊坐下後,慢吞吞地吃起了白曉準備的清蒸桂魚。
“很新鮮吧?我看著老板現殺的。老板說是今天剛從水產批發市場拉來了,一路養著,都活的。他們家還有很新鮮的蛤蜊,我跟他講好了,讓他幫忙吐沙,明天我去拿。今天就買了桂魚……”
“很好吃。”成曜應道。
兩個人慢條斯理地吃著飯。客廳裏的電視開著,正播著這個時段的新聞。
突然間,“寶貝”一詞鑽入了成曜的耳朵。
成曜轉頭看向電視。
“……很遺憾,‘寶貝’還是離開了我們……”新聞的旁白平鋪直敘,說著“遺憾”,語氣很平靜。
畫麵是中景,隔著玻璃,能看到中年護士跪在保育箱邊,低著頭,看不清麵容,反倒讓人能感受到她切實的悲痛。
是方思敏。成曜心裏想著。
他還認出了方思敏身邊站著的小護士。小護士不停地抹著眼淚,卻仍有淚珠順著臉龐落下。
新聞沒有給予這段內容聲音,隻有畫麵外的旁白簡單介紹幾句後,就切走了畫麵,播放起了下一條新聞。
“他……死了啊……”白曉歎息道。
成曜沒有接話。
他的心情很複雜,像是看到了預料中的情況,又像是聽聞噩耗,一時間無力做出反應。
他所期待的某種的“奇跡”並沒有發生。
不過,“奇跡”之所以被稱之為“奇跡”,正是因為盼望著它的人自己都知道它不太可能會發生。
情感與理智早在“奇跡”出現在就做出了判斷。
“你怎麽可能會放走一個罪犯呢?”樂老板的話在成曜耳畔浮現。
成曜看向了白曉。
白曉情緒低落,低著頭,繼續扒飯。
成曜夾了一塊魚肉放到白曉碗中。
白曉抬頭笑了笑,“我沒事。就是有些可惜……不過,本來我們就和那孩子沒緣分……那孩子……那孩子又做了不好的事情吧?”她吞吞吐吐,還是問了出來。
成曜點點頭。
“唉……如果早點收養他……”白曉更覺得遺憾了。
成曜注視著這樣的白曉,忽然道:“今天,我去見了一個人。”
白曉一怔,勾起嘴角,“我就知道你今天不是去見你堂弟。”她有些俏皮地眨眨眼睛,吃掉了那塊魚肉,“你去見了誰呀?”
成曜沒有馬上回答。
白曉也沒有催促。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沒見過他。是……是那個肇事司機……”成曜輕輕說道。
白曉的快子頓住。她有些疑惑,慢慢地才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那個肇事司機……啊……這樣啊……”白曉垂眼,捏緊了快子,像是不知所措。
“他去世了。”成曜接著說道,“我,算是去見他最後一麵。不,應該說是,他快死了,才想要見一見我。”
成曜沒有隱瞞,將自己從林友德兒子那兒聽來的事情轉告給了白曉。
林友德大概是想死後去直麵白曉,直麵自己的罪孽。
成曜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或許根本就沒有死後的世界。但無論有沒有那個地方,林友德都不可能在那裏找到白曉了。
白曉靜靜聽著,良久才“嗯”了一聲,“原來是這樣。他這些年也不好過吧。”
輕描澹寫的一句話,不帶感情,既沒有怨恨,也沒有同情。
如成曜所料,林友德對白曉來說隻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成曜開口道:“如果你沒有遇見我,沒有和我戀愛、結婚,那天我沒有策劃什麽紀念日……”
甚至,如果白曉沒有懷孕的話,可能都不會被變形的車體卡住。
白曉直視著成曜,伸手越過桌子,握住了成曜的手,“那我就不會那麽幸福了。”
成曜眼眶一熱,反手握住了白曉的手。
“我們明天去給爸媽掃墓吧?”白曉突兀地說道,“總不能一直窩在家裏。我……應該跟他們好好告別。”
成曜望著白曉暗然的神色,更用力地握著她的手,感受著她光滑柔軟的肌膚和無名指上被焐熱的鑽戒。
“一切都過去了。我們應該重新開始。一個新的開始。”白曉鄭重地說道,說完,便露出了成曜熟悉的溫柔笑容。
……
翌日,成曜就買了鮮花,帶著白曉坐公交、轉地鐵、再乘坐接駁巴士到了仙鶴公墓。
這座公墓已經有近二十年曆史了,即使如此,這也是市內最新的一處公墓,設施、綠化、墓地墓碑都還沒過度老舊,但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過道狹窄、環境擁擠等問題。站在墓園門口,放眼望去,左手邊是密密麻麻的灰色墓碑,右手邊是密密麻麻的纖細樹木——這是前些年新推出的樹葬。再往裏走還有一棟新建的小樓,是集中壁葬的地方,價錢自然也更便宜。
這會兒不是清明、冬至,來掃墓的人很少,卻也不是沒有,還有這會兒忙著落葬的人聚集在一塊兒,遠遠地飄出哭聲、哀嚎來。
再熾烈的陽光,照在這一片墓碑之上,都會給人一種陰寒之感。
成曜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嶽父母的墓碑。
他們家買的早,但選的是比較便宜的墓穴,隻能說該有的都有了,和這墓園一樣,免不了墓穴狹小、墓碑石刻粗糙等等問題。事實上,在白曉去世後不久,嶽父母就偷偷買好了兩人的墓。白曉的去世事發突然,根本來不及準備。那時候成曜渾渾噩噩,不願麵對現實,更不可能去操辦好白曉的身後事,嶽父母隻能聽著那些殯葬店的安排,急匆匆買下一處單穴墓。因為這事情,成曜差點兒和殯葬店的員工發生肢體衝突。之後,老夫妻二人為自己買墓地,還曾想過將白曉遷墳,卻是看著一副已經看開模樣、但仍然定時來探望照顧他們的成曜難以開口,挑來選去,就隻買下了這個雙穴墓。
若以投資眼光來看,這墓還買得賺了。隻是“實際使用”起來,體驗並不好。
成曜在嶽母去世的時候才聽嶽父講述起這些陳年往事,當時他心情平靜,這會兒回憶著從前,看著白曉有些勉強地縮著身體,蹲在墓前哀傷的模樣,卻不由心酸。
他伸手撫摸了一下白曉的長發。
白曉扭頭看看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又轉回頭,直直盯著父母的遺照。
成曜口袋裏的手機響起提示聲,不過成曜並沒有去察看。
他陪在白曉身邊,說起了嶽父母這三十五年的生活。
白曉安靜地聽著,像是最稱職的聽眾,時不時插嘴關心兩句,就好像成曜講的是現在正發生的事情,不斷牽動她的心神。
兩人擠在墓前,待了很久、很久。
“……這樣的話,也挺好。他們都沒遭什麽罪……這樣就好了……”白曉呼出一口氣,將腦袋靠在了成曜肩膀上,“待會兒去看看你爸媽吧。”
兩人向來是將對方父母都稱呼為“爸媽”的,有時候說起事情來免不了搞混,才會多加個“你”或“我”。
成曜捋了捋她散落的頭發,“累嗎?爸媽葬在福壽園,這邊過去還有些遠。”
“沒關係。我不累。我想去看看。”白曉打斷了成曜的話,又忍不住笑道,“又是仙鶴公墓,又是福壽園……”
“還有個長壽園……”成曜說到此,頓了頓。
白曉已經站起身,還伸手拉起了成曜,“走吧。要怎麽去福壽園?”
成曜下意識順著白曉的力道起身,這才回過神,之前想說的話已經被白曉的打斷,也拋到了腦後,隻顧著回答道:“福壽園沒有地鐵、公交,一般是坐那種班車……我們先坐接駁車回地鐵站,到了那邊再打車過去吧。”
白曉點頭,“很遠嗎?”
“其實,也不能說是遠,直線距離不算遠,就是地方比較小,又有個工業園區,也沒有開公交或者接駁車。清明的時候才有接駁車。路線挺繞的。”
白曉問道:“那要不先坐地鐵或者公交到附近,再打車吧?這邊打車過去會不會很貴?”
“還好吧。也差不多。”成曜隨口回答,“主要是它位置比較尷尬,工業園擋在外麵,地鐵、公交都是到工業園門口的,那個工業園又很大。它都靠近江邊了。”
白曉還是有些本市地圖概念的,成曜這麽一說,她就明白過來,奇怪問道:“怎麽會在那裏開一個公墓?”
“誰知道呢……”成曜歎氣,“媽就是跟著她那些小姐妹去買的。我覺得這東西一開始是想搞詐騙,後麵七拐八繞的,真給開公墓了。不過那邊的墓是好一些。我之前還想過要不要給爸媽遷墳,或是在那兒再買兩處,後來還是——”
“算了”兩字還未說出口,成曜就微微仰頭,眺望前方。
他們已經快走到公墓大門了,前麵就是樹葬的區域。
鱗次櫛比的樹幹大多隻有兩手合圍粗細,倒是枝葉非常繁茂,還被修建成了統一的弧形,遠眺過去,也能稱讚一句漂亮。
裏頭有人正在落葬,也有人祭掃。大聲的嚎哭已經停止,隻餘下輕輕啜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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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禁止燒紙,墓園內並沒有煙霧繚繞,但免不了有愁苦的家屬借煙消愁。
香煙的氣息不算濃重,卻不像是時有時無的哭聲,而是一直在樹林間飄蕩。
“怎麽了?”白曉問道。
“不,沒什麽。”
“那我們走吧。”
“嗯。”
成曜收回了視線。
……
福壽園如成曜所說,位置極其偏僻,偏僻到了讓人心生疑慮的地步。而裏麵的墓穴也如他所描述的那樣比仙鶴公墓要好一些,甚至能稱得上豪華。
寬敞的過道讓成曜和白曉能夠席地而坐,寬大的墓碑幾乎將兩人的身影擋住,墓碑與墓碑之間也有小灌木相隔,形成一個稍微有些私密的空間。
白曉對於自己公婆的生活也非常關心,靜靜聽成曜講述她不在的這三十五年發生的事情。
沒有電影電視裏的驚心動魄、曲折離奇,成曜所說的不過是雞毛蒜皮的生活小事,可白曉依舊聽得津津有味。
成曜看著她時而微笑、時而皺眉,忍住也跟著笑起來。
他很從容地回憶從前。因為身邊多了一個人,那三十五年的漫長時光變得不再枯燥乏味,那些生活中平凡的點點滴滴也變得精彩起來。
周圍林立的墓碑和它們投下的陰影、遺照上蒼白的麵容都沒有給成曜帶來陰寒感,隻因為有一具溫暖的身體靠在了他身上,與他肌膚相貼,呼吸相聞。
成曜的敘述在中途略微停頓。
白曉適時地遞上礦泉水。
成曜喝了一口,仰起頭的時候,視線卻是不由自主地飄到了前方。
他的視線穿透了層層墓碑,卻是沒看到半個人影。
風吹過,隻有他們買來放在墓碑前的花束飄出澹澹花香。
“後麵開出來是良性的?”白曉問道。
“嗯,良性的,都不用做放化療。”
“那太好了。”白曉感歎道。
“崔阿姨可不覺得好,還非要做化療。那些小姐妹勸她,她兒媳婦也勸她,說得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人家醫生也煩了。”
“後來怎麽辦了?”
“醫院不給做,隻好出院咯。後來就跑到廟裏去了。”
“啊?”白曉震驚。
“整天燒香拜佛,家裏麵一天到晚都點著香。還捐了好些錢。碰到什麽日子,還要專門住在寺廟裏麵。還吃素了。”成曜放下水瓶,“時間長了,就不怎麽跟她們那個小姐妹團來往了。”
“那也好,媽沒跟著去就好。”
“是啊,還算好沒被帶著去燒香拜佛。”成曜吐出一口長氣。
“你那段時間肯定擔心了吧?”白曉挽住了成曜的手臂,和他十指相握。
成曜看著白曉手上的戒指,點了下頭,“我有段時間每天都往家裏跑,經常跟爸說,讓他盯著點媽媽……”
這麽說著,成曜的視線又飄向了前方。
……
整齊排列的墓碑之中,有一點猩紅。
夾著煙的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動作閑適。那隻手上,卻有指甲瘋長出來,如靈活的蛇,探觸墓碑上的刻字。
指甲描摹著墓碑上的字跡,像是閑極無聊,打發時間。
落到最後一劃時,不經意地用力,就見墓碑上多了一道不易察覺的刻痕。
倏地,指甲收了回來。
那人身體後仰,頭靠著墓碑,好整以暇地抬手,抽了一口煙,吐出的煙霧噴在了墓碑遺照上,遮掩住了遺照,也遮掩住了他年輕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