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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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叔自然是沒有親眼看到方熙跳崖。
他看到了站在山巔的方熙,一錯眼,方熙的身影就不見了。
他當時嚇了一跳,下意識以為方熙是縱身一躍,消失在山下了。
可他很快就“清醒”過來。要真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跳崖,這滿山的遊客都得驚叫起來,整個山頂都要炸鍋。
見到方熙、方熙消失、想明白他不可能跳崖……這些事情都發生在短短的一分鍾內,老張就被王嘉拉著繼續登山、觀景,也把此事拋諸腦後。
可他本來就對方熙印象深刻,更對那一眼見到的“與眾不同”的方熙印象深刻,這事情也就烙印在了記憶中,直到最近,久遠的記憶如沉渣泛起,攪渾了他平靜的心情。
他看到了方熙的第三種模樣,那種陰冷、殘酷、怨恨……
那不同尋常的模樣,還有他由此生出的強烈恐懼……
如果說那個“方熙”是死後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好像一切就能解釋得通了。
再加上他前天所見的第四種模樣的“方熙”……
老張身體打擺子。
他隻敢跟王嘉說自己見到了應該死掉的人,卻是不敢詳細描述那怪物模樣的“方熙”。
老張甚至覺得,那晚上他所見到的其實是一場夢。自從踏上濱江公園的石板路,上了小山坡,在那幽靜樹叢裏七拐八繞的過程中,他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等他昏迷又蘇醒,便是從那個世界中脫離了出來,是大夢初醒,應該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
然而那一男一女兩個怪物的搏殺,最重要的是,那個“方熙”,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釋懷。
思路客
他沒法從夢中醒來。
這還沒緩過來呢,今天就見到了成曜……
老張看著年輕版成曜的小夥子,就不禁聯想到了方熙。
他心裏慌張,忍不住恐懼。
果然,那個“方熙”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吧。
他盯上了成曜的侄子……
眼前這個真的是成曜的侄子嗎?
成曜一聲不吭就去旅遊了,除了電話,再也聯係不上。成曜可不像是會去旅遊的人。是,他以前的確是帶著老白夫妻和自己的父母出去旅遊過,也在他父母去世後,單獨帶著老白夫妻出去玩過,可老白剛去世,他自己跑出去旅遊後……他真的是出去散心了嗎?
老張越想越覺得裏麵有古怪。他又不敢打電話給成曜求證。他能求證什麽呢?
樂老板看出老張情緒很不對勁,連忙勸慰,讓他不要多想。
成曜也不再追問那個問題了。
王嘉悠閑、嫌棄的態度也蕩然無存,將收拾好的水杯又拿了出來,給老張倒了水,扶著他喝下,還跑去找了醫生,請教了不少事情。
隻是急診的值班醫生看王嘉著急,就勸她之後再去掛精神心理科的門診號。
王嘉憂心忡忡地回到病床邊,又是自責,“早知道就不拉著你看恐怖片了……”
老張的兒子阿睿很快就到了。他長得更像王嘉,性格上卻不像是外向的老張和王嘉夫妻。他有些木訥地連連感謝樂老板和成曜,幫著老張上了輪椅,推到了停車場。
成曜坐在副駕駛坐上,老張一家三口坐在了後排。
樂老板開車的時候找後頭的阿睿閑聊,阿睿明顯有些精力不濟,回答得很簡潔。
老張看兒子這副模樣,心疼地問道:“你今天請假過來的?上班忙不忙?我就是骨折,沒什麽大事。你丈母娘那邊忙,你就去忙那邊。自己也注意休息。”
王嘉像是隨著老張的情緒跟著情緒起伏,這會兒精神頭十足地替兒子搶答:“你骨折了,他能不請假嗎?親家母那邊又不用一直有人盯著。”
“雲雲呢?”老張又問起孫女。
“雲雲上學呢,還能在哪兒啊?”王嘉說道。
“放學誰接啊?晚飯誰做啊?”老張又擔心起其他雞毛蒜皮的小事來。
老兩口一問一答,倒是讓老張暫時忘了“方熙”那檔子事。
樂老板也不再沒話找話。
車子很快回到了小區。
王嘉說道:“拆石膏就這邊醫院拆,也別去八院了。”她又對成曜再三道謝,“這輪椅到時候還你。謝謝你啊,也替我們謝謝你伯伯。”
阿睿推著輪椅,也是又感謝了一番。
老張沒出聲,看了眼成曜,神情複雜。
目送這一家三口進了樓,樂老板停好了車,就回了店內。成曜也跟了過去。
樂老板感慨道:“張叔平時看著那麽他以前照顧癱瘓的父親好多年,都沒沮喪過……這人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受了打擊。不過張叔應該很快能振作起來。”
“他說的那些事情,你怎麽看?”成曜問道。
樂老板疑惑,隨即恍然,“哦,那個啊……是看錯了吧?說起來,他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提到了他那個領導,還提到了登龍山。唔,對了,他上次說是一個老同事來著。”
樂老板記憶力極好,這點小細節都記得。
這小小的細節出入似乎也能證明老張有些湖塗。
樂老板隻聽了王嘉轉述,王嘉年輕時候雖然也聽老張提過方熙那麽個人,卻是毫無印象,幾十年後再聽老張講那些事情,腦海中描繪出來的方熙,也就是個很厲害的人,年紀輕輕就當了大領導。僅此而已。方熙年輕時的意氣風發,站在登龍山時的孤寂,還有那天夜裏路燈下陰鷙的眼神,都被老張藏在心中,沒有仔細描述給王嘉知道。樂老板就更加不可能知道了。
整件事聽起來就是個老人腦子有些湖塗,平時還經常看恐怖片,結果自己嚇自己。
成曜卻覺察到了老張的隱瞞,或者該說是難以啟齒。
是因為恐懼,還是其他,他暫且不知。
成曜不經意地說道:“他一直這樣子也不好。可能需要看看其他醫生。”
樂老板沒多想,便答道:“我給你伯伯介紹的那個醫生……我得打電話問問。”他又改了口,“再看看吧。那醫生刁得很,不是特別麻煩的疑難雜症,他也不會接診。老張可能過幾天就好了。”
成曜笑著問道:“我之前也隻聽我伯伯說你介紹了個好醫生。那個醫生是什麽樣的人?”
樂老板這次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突然盯著成曜看。
成曜挑眉,“怎麽了?”
“我想起來,頭一回見老張的時候,你明明自我介紹是成叔堂弟的兒子,老張口誤把成叔喊成你叔叔,我沒多想,也順口這麽喊……你這小子一直都沒否認啊?今天王阿姨想起來,問了,你才說成叔是你伯伯。”樂老板“嘿”了一聲,“你小子不老實啊。原來沒想和我們來往吧?就懶得糾正我們這些錯誤?”
成曜笑笑,當是默認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他逼不得已假裝是自己的侄子,這裏麵的細節他是不在乎的,也不覺得需要多費口舌向樂老板、老張等人解釋清楚。
他本應該在白曉重生後就和白曉開始新生活,切斷過往的一切人際關係,以免暴露白曉的情況……這方麵,白曉做得比他更決絕。
成曜想到此,垂眼看了看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樂老板似真似假地抱怨道:“冷漠無情。”他頓了頓,“你這性格和你伯伯真像,和人相處的時候看著和善,也樂於助人,但其實啊,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沒放在心上。”
樂老板認真打量成曜,有些擔憂地說道:“成叔那樣還有個原因……你……你年紀輕輕的,還有個女朋友,哦,不對——”他看向成曜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女朋友’也是懶得糾正我。你已經結婚了吧?”
樂老板搖頭晃腦,很是不讚同的模樣。
這樣的樂老板讓成曜有種既視感。
嶽父過世那會兒,樂老板整天盯著他,欲言又止,終於主動開口,便是用這副模樣,誠懇地勸他到怪物診所看看。
雖有既視感,但樂老板的語氣還是有所區別。
“成叔”是樂老板的長輩,喪妻三十五年,又經曆了父母、嶽父母的離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小成”則是個有妻子,之前還想著給妻子挑選寵物的年輕人。
樂老板隻能將成曜的這種冷漠當成是成家人天生的性格。
他覺得這樣不太好。
“你和你老婆的關係是不是也有些……那什麽……之前養寵物事情也是……”樂老板試探著問道。
成曜一怔。
“你這性格還是改改比較好。”樂老板真誠地勸道,“就是我們這樣勉強算是朋友的關係,我都能發現你的問題,那你老婆肯定能感覺出來。”
成曜沉默著。
“行了。我也不多說什麽了。”樂老板話鋒一轉,“你打電話找我是有什麽事情吧?被我拉來幫張叔送輪椅、接出院的……你有什麽事找我?”
成曜扯扯嘴角,“打電話是想問問怪物診所……”
樂老板眼睛略微睜大,又恢複平靜,“你小子果然從成叔那兒聽說了一些事情吧?嘿,難怪之前幾次你態度古古怪怪的。你找怪物診所幹什麽?因為我剛說你的那方麵事情?”
成曜搖頭,“是其他事情。”他這次沒有找借口。
樂老板也沒追問,隻是答道:“我得給醫生打電話問問。他願意接診我才能介紹你過去。他脾氣有些古怪,水平是很高,隻要他願意接診,就沒問題。”
成曜問道:“你有他的電話?”
樂老板點頭,又道:“電話可不能給你。我好不容易問他要來的。他不隨便把電話給別人,我也不能隨便把他的電話給別人。”
成曜沒強求,隻麻煩樂老板能現在就打個電話。
“挺急的啊?”樂老板滴咕一句,當著成曜的麵就撥出了電話。
成曜沒有用醫生給予的能力去偷看樂老板的手機屏幕。他靜靜等著電話接通。
然而,電話一直沒有打通。
“沒人接。”樂老板對此習以為常,“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打通電話。我再給你打幾遍好了。”
這一點,他似乎也習以為常。
電話打了三遍都沒人接,樂老板才露出了一絲詫異。
“不是被掛斷了,是沒人接。難道他出門了?”樂老板納悶,“我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
成曜心頭一跳。
是因為他在這邊,還是因為那個“病友”?
成曜笑笑,“那就算了。你要是哪天打通了電話,告訴我一聲。”
“好吧。我這幾天多試試好了。”樂老板答應下來。
成曜從寵物店離開,徑直回了家。
他一打開門,就看到了沙發上的購物袋。
白曉正在臥室裏試新衣服。
她對著鏡子一笑。
成曜一時恍忽。
因為鏡中的白曉眉眼飛揚,臉型、五官,看著都有些不同了。
“怎麽樣?我的化妝技術不錯吧?”白曉洋洋得意。
“你這是……”成曜皺眉。
“我想去看看惠惠和鬱鬱。”白曉微微垂頭,“我還是想念她們,就去看一眼……能搭上一句話就更好了。”
她這麽說著,又斜了一眼成曜,“我要是有個侄女,就直接冒充侄女去見她們,也省得這樣化妝了。”
成曜失笑,伸手理了理她頭上的假發,“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別。”白曉抬手阻止,又回到鏡子前,自己整理起了假發,“我一個人也就算了,化點妝,可以遮一遮。你要跟著去了,她們肯定得起疑心。這就是化化妝,又不是易容術。”
成曜默然。
他想到了老張。
老張見到他的時候,很坦然地接受了他的“身份”,可再見到他那位領導,就被嚇出病來了。
不,應該不隻是因為見到了幾十年不變的年輕麵孔……
那個濱江公園……
白曉轉過頭來,“老張怎麽樣?”
成曜馬上答道:“就是骨折了,今天出院。”
“是嗎?我記得他今年七十了吧?摔跤了?”
“嗯。他身體很好,隻是骨折和一些擦傷。”
“那就好。”白曉籲了口氣。
成曜望著白曉繼續在自己臉上忙忙碌碌,接著說道:“不過他精神不太好。”
“受了傷,都進醫院了,肯定精神不好。”白曉不解其意。
“不是那樣。他被嚇到了。他說自己看到了幾十年沒見過的一個人,那個人還長得跟年輕時候一模一樣,一點都沒老。他看到我的時候也嚇了一跳。”成曜說著,靠著門框,看著白曉停住的手。
白曉驚訝,“這麽巧?還是他看錯了?”她又說道,“你看我剛才說的對吧。要是連著出現兩個長得像的人,那肯定會注意到。”
成曜笑著點頭,“是啊。肯定會注意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