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夢裏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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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醬米粉看上去是真的惡心,你們都喜歡吃這麽惡心的東西?”
食堂裏的大空調冷氣挺足,但江農感覺很是後悔,因為他聽從師姐意見,買了碗看上去像排泄物一樣的東西。
江農似乎回到了大學時候的食堂,在海邊仍然熱乎乎,開著空調也汗流浹背,師姐笑道,“米粉怎麽樣?”
江農長吸一口,幾乎沒怎麽嚼又吃一口,吐詞簡潔——
“真香,嘿嘿。”
“香你個頭,該起床了!”
這是來自夢境之外的呼喚…妻子的呼喚宛如一隻手,抓住了沉溺在米粉香氣中的靈魂。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腦海裏多了一種叫做妻子的東西,但是聽到這個聲音就知道是自己の妻子。
“起床了,江農,別流口水了,你快遲到了!”
窒息感傳來,江農被迫睜開眼,發現張璿正捏著自己的鼻子,一臉惡作劇後滿意的壞笑。
自己的妻子?想起來了,是張璿自己在初中時候的初戀,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人。
“啊,遲到一會也沒什麽,上課嘛”
自己翻了個身還打算繼續睡,屁股馬上挨了一巴掌。
“你是個老師!”妻子掀開被子,江農才無奈的爬起來去洗漱,“也不知道你在課題組怎麽混的,都沒早起早睡的習慣麽?”
“大家都是通宵實驗然後睡一整天。”江農撇撇嘴,刷著牙邊含混不清的駁斥,“或者陪導師通宵然後睡一整天。”
他回頭發現妻子已經忙別的去了,隻好聳聳肩吐掉漱口水。
窗外一隻烏鴉發出刺耳叫聲,江農看了眼,清晨的太陽印在對麵別墅樓頂的泳池上,別墅的主人是個悠閑地老人,他正在澆灌陽台上的花草,弄灑了不少水。
“趕緊拿上課件滾出去,麵包放在你公文包裏了,小心壓壞。”妻子往常柔順的頭發現在有些炸毛,“光幫你出門準備搞得我也快遲到了!”
這是江農在少年時期每天上課時都夢想的一件事,如今終於得以心願以償。
“哦,別忘了後天晚上要去我爸媽家,我媽念叨這餐飯很久了,她要給我做西芹炒肉。”江農打理好衣服邊穿鞋邊回頭說,“我要出門了,我愛你!”
這句話不夠真心,江農在心裏抗拒,文詩韻呢?似乎他弄丟了一個人,可是無法抗拒這一切的發生,他像是關在np身體裏的靈魂。
“快滾蛋吧你個媽寶!”張璿在屋內咆哮到。
江農打開門,外麵傳來隱隱的硝煙氣息,他卻不覺得有什麽奇怪。
仿佛聞慣了這種刺鼻的味道般,他隻是抽抽鼻子關上門,快速的走下樓梯。從樓道一層層下去,每走一步,都感覺視野變得愈發模糊…
直到他走到一樓,看到用木頭金屬板加固過的大門時,江農才似乎恍然驚醒——
自己打開門,街上已經是一片狼藉,不遠處有爆炸聲傳來,風中裹著碎紙片和灰塵。江農抹抹鼻子旁的灰塵,他的感覺自己頭發變得沉重,身體也變得麻木起來。
現在是晚上,他身後跟著妻子,樓下的交火已經停了幾個小時,再三確認沒有動靜後,江農決定和妻子一起下去看看,那裏可能有被誤傷的平民。
事實上他們在戰爭開始後已經救下了五個人,現在那些人住在公寓無主的房間中,互相幫襯才能勉強維持生活。
“事情不對別管我,自己跑。”江農壓低聲音,他小心踱步摸索,張璿抓著自己的衣角,沒有路燈的廢墟其實很危險,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即將塌掉的東西上發出巨大聲響。
“別說喪氣話,你怎麽老說這種話。”妻子也壓低聲音,“看好路,別分心。”
“我聽說第一大道的那個醫院還開著,說不定等會我們要把人送到那去。”
“怎麽可能,你瘋了,這是交戰區,怎麽會有醫院還開著?”
“有幾個醫生護士堅持留下來,還有一些教會的人在幫他們。”江農音調有些許起伏,“大多數醫生都跑了,畢竟救人這種技能可以換到很多東西…”
“噓,你聽。”
隱約能聽到呻吟,但黑暗中這點呻吟甚至比風聲都細微。
江農將身子緩緩的壓低,拿出打火機噌的點燃,他才看到牆體下露出了半截被炸開的血肉,已經變成了陳腐的、黑紅交織的東西,甚至都看不出它曾屬於人類。
依稀可以辨殘損的智人軍隊軍服,但屍體是不能發出呻吟的,屍體還壓著個滿臉是血的男人,也穿著智人軍隊軍服。
江農回頭看了眼妻子,張璿搖了搖頭並扯住他的衣角,他關上打火機,沉默著。
呻吟又響起來,這次似乎小了些。
江農收起打火機,彎腰去搬石塊,張璿站了一會開始幫忙,那個智人軍隊男人臉上被血糊住,被石頭和同伴壓得奄奄一息,江農和妻子合力才把他抬回公寓。
那個男人胸前銘牌上刻著“劉”這個字,江農在清洗創口時發現他隻是臉頰被大麵積劃傷,其實傷勢並不重。
“快把我左肩上的定位器挖出來扔掉…”
這是劉醒後無比虛弱掙紮著說出來的第一句話,江農在他左肩上摸索一陣後發現一個細微凸起,刀口切開皮膚,江農顫抖著挖出一個帶血肉的元件並馬上扔出窗外。
“謝謝…”劉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他茫然的看著江農嘴唇翕動,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抱歉,你在說話?”
“他聾了。”張璿提醒江農,“給他寫字。”
“你耳朵可能出了點問題,或許過兩天就好了。”江農拿出紙筆寫到,“為什麽要我扔掉定位器?你不希望同伴找到你?”
“這個抱歉,我不能說。”劉稍顯沉頓,看著江農,“我能在你們這住下嗎?”
江農沉默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張璿扶著額頭走出房間。
“我是一位教授。我妻子的父親在戰爭裏去世了,”江農回頭看了眼張璿,歎了口氣繼續寫到,“但我知道這不能怪你,我們不能把一個組織上層的決策錯誤怪在執行人員上,即使你可能認為你們是正義的。”
“是的,一開始我以為我們人道主義軍隊是正義的。”劉平淡說到,“後來我以為人工智能是正義的。”
“很有趣,你現在覺得雙方都是邪惡的?”
“沒,”劉淡漠的望著窗外某處,“我沒那個資格。”
江農順著劉的目光看去,硝煙彌漫在火與死寂之上,連烏鴉都不想光臨這片土地。
他想起十幾天前剛開始打仗時,人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滿街的尖叫亂跑,有的躲進車底,有的跑進水果店,同時有人從店裏拿著刀跑出來,有人拿槍縮在房子裏朝樓底射擊,人們陷入歇斯底裏的瘋狂和慌張,所謂人道主義軍隊的戰士在掩體後麵射殺警察,街口狂飆的汽車互相撞在一團冒出滾滾濃煙,天邊劃過向市政廳呼嘯而去的導彈…
但現在這城早已沉默,它注視著每一個人,注視著蠢蠢欲動的陰謀,也注視著被老鼠啃食的腐肉。
記憶漸漸重疊,恍惚間江農聽到有人在敲門,張璿從他身邊走過,她想去確認門口是
“砰!”
門忽然被踹開,一個穿著智人軍隊軍服的陌生金發男人趁張璿還沒反應,一把將她抓在麵前擋住身體——因為劉直接拔槍瞄準了他!
“喲,劉,好久不見,精神許多了?”那男人僅憑一隻手就死死摁住掙紮的張璿,麵無表情,“別衝動,我剛升了軍銜,不想跟你拚命。”
劉緊鎖眉頭,江農站在邊上,用手語表示對方並不想發生衝突。
“你耳朵不好使了?兄弟。”金發男人笑著說,“我一個人來的,隻想帶你回去。”
江農往樓下看了眼,隻有一片漆黑,然後他給劉做了手語翻譯。
“閉嘴。”劉瞟了眼對方左肩上的三顆星,聲音變得艱澀,“是你殺了班長…你現在成了班長?”
“你知道,我的目標絕不隻是班長。”金發男人沉聲,“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助,我…沒辦法相信別人。”
江農一直在旁邊做手語翻譯,額角已經滲出細密汗珠。
“沒法相信別人?怕別人像你一樣?”劉冷哼,怒斥道,“你還有臉來找我!放開她,然後快滾!”
“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兄弟。”金發男人撇嘴搖搖頭,“你知道這場戰爭我們必勝,有些犧牲也是必要的——我們回去,聯手往上爬幾階不好嗎?”
“聯手?不,我很清楚你想幹什麽。”劉揚了揚槍口,厲聲說,“放開她,然後快滾…我不會說第三遍!”
“劉,我們這種一無所有的人,遇到這種大洗牌局麵,不就該好好把握機會?”金發男人歎氣,語氣變得詭異,“你還想繼續窩囊?”
“…”劉握槍的手顫抖著,江農擔憂的盯著張璿,生怕發生變故。
“戰場!本就是人吃人的地方…你怎麽就不懂?”
金發男人聲音逐漸變大,摁住張璿的手青筋畢現,他像是在維護自己的道義般怒不可遏,就差振臂高呼…可惜他不能,因為他手裏還摁著一個想要掙脫的婦女——
“這就是戰爭啊!戰爭!你還在猶豫什麽?規則被打破的那天,我們就再沒有約束了!”
“你的確是再沒有約束了,我的良知卻會約束我。”劉思索良久,深吸一口氣,握緊槍柄,“但良知是律己的,我不追究你殺死班長,我隻想平靜的活下去,所以請你…”
“你知道麽,頭兒其實本不會死,我當時手雷扔偏了。”金發男人冷笑打斷劉,“是頭兒蠢得要去救你,才被炸死的。”
“你什麽意思。”劉沉聲說。
“我的意思是,你比頭兒還蠢。”
話音未落,金發男人獰笑著舉起右手,江農看到衝鋒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在揚起…
幾乎是本能反應,劉在對方抬手的刹那,踢斷了一根引線!引線…是劉幾天前布置的?
江農清楚的看見那根引線,那根引線上還掛著一個骷髏頭標識。
埋在門後的手雷轟然引爆,江農甚至都聽不到任何聲音,像是迎麵撞上一列火車,雙腳離地,眼睛下意識緊閉,手腳都在一瞬癱軟…
金發男人的血肉像炮彈一樣炸開,江農被氣浪轟的狠狠撞在牆上,劉大腿被碎片紮得血流如注,倒在塵土飛揚的房間裏昏迷不醒。
“不,不應該這樣…”江農眼前一片漆黑,他掙紮著想爬起來,手摁在了尖銳的東西上,右手好像被刺入了什麽,劇痛稍微喚醒手腳的知覺,自己一定要爬起來…張璿不會有事的,絕對不會…
憑借著微弱的火星,他在地上看到很多焦糊的碎肉,甚至還踩到半截腸子差點摔倒。等他看見張璿時,忽然雙腿一軟撲倒在地上——
他僅僅看見張璿殘缺的手,幾根手指已經不見蹤影。
“不…”
月光下的噴泉景觀旁,半截手指套著的指環上,泛著微弱的光。沒過一會,硝煙掩蓋了那微弱的光芒。
非常感謝阿爾大道醫院的醫生,即便身處交戰區這種地獄,他們卻堅守在醫院,沒有為自己的安危而放棄救治,他們都是值得…”
江農提著小塑料桶,看著眼前稍顯破敗的醫院大門,不由想起一天前看到的那些評論——人們都在由衷的讚美醫護人員,大部分是在交戰區得了胃病、流感的難民。
一劑抗生素就能讓他們感恩戴德,且不遺餘力的幫醫院宣傳。
江農冷笑著,提著塑料小空桶走進大門,一個穿保安服的男人正拿著十字架祈禱,江農記得這個人,十幾天前他就坐在這個位置…好像長胖了?那人刮了胡子,差點沒認出來。
十幾天前,當“江農”抱著張璿走進醫院時,懷裏的妻子已經奄奄一息。
她全身上下都有不同程度的灼傷,最嚴重的是大腿……她整條右腿被炸斷了,江農隻來得及用碎布條給她做簡單的包紮止血。
江農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力氣,他雙臂已經感受不到在用力,甚至幾度摔倒在地上,他嘶吼著也沉默著,呻吟著也堅忍著把妻子帶到了醫院門口。
江農全身沾滿塵土與血,散發著刺鼻的硝煙味道,張璿和他類似,隻是少了一條腿和幾根手指。
“有人嗎!來人啊…快來人啊!誰都好…”
可怖的創口還在往外溢血,現在看來,灼燒導致一定程度的傷口壞死,反而救了張璿一命。
“趕緊把她抬到二樓輸血處,來!幫把手!”戴著十字架的保安招呼幾個人跑過來,從江農手裏接過張璿,“我去叫醫生下來,他應該快做完手術了。”
“你也可以喊個護士下來,比起手術,她現在更需要止血。”
江農隱約聽旁邊有人說話,他想跟著那群人,想看著張璿,他剛邁出兩步卻直接栽倒在地上——這次是真爬不起來了。
半個小時後,江農在長椅上緩緩醒來,旁邊熙熙攘攘的擠滿推車病床。
“張璿…”他逐漸清醒,隻記得昏倒前聽到過醫生名字。他踉蹌著在醫院裏四處哀求詢問,大都隻有匆忙經過的醫護才願意搭理他,許多人甚至連頭都懶得抬起來。
走廊的燈閃爍昏暗,偶爾能聽到竊竊私語和咳嗽的聲音,躺在病床上的有動的,有不動的;守在邊上的人有拿槍的,有小孩,有兜售東西的。
沒人哭嚎扯皮甚至沒有啜泣聲,床上的人死了便是死了,活著的還要恢複些氣力準備把親屬屍體弄走,因為保安隻會粗魯的把所有屍體堆在一起,等閑下來時露天火化掉,但即便用如此高效率的方法,醫院後麵堆積的東西也早已慘不忍睹。
很長時間後,江農終於才在三樓走廊的病床上,找到了被包紮過創口的張璿。
“您妻子的血型…我們隻有兩個血袋,這還是剛用一卷繃帶換來的。”醫生摩挲著稀鬆的頭發,鼻子裏發出沉悶的聲音,黑眼圈下可以看見滲出的細密汗珠,“樓下還有同樣血型的患者,他手被砍了,也是急需輸血…”
江農坐在病床邊,張璿的臉已經被纏上繃帶,腿部傷口的血已經止住了。
“醫生…”
“我知道本應人人平等,但那位的家人帶了一些槍械和子彈作為交換,我們…”
醫生的頭越來越低,他似乎有些煩躁,也似乎在強壓憤怒。他言辭流利得好像已經說過很多遍,流利到讓他自己都開始懊惱。
“醫生…”
“這是為了醫院運轉,是為了救更多的人。”
江農麵無表情的撫摸著張璿的臉,他並不想拆下繃帶,因為可以預見,那是一張無比冰冷、蒼白的麵頰——
“醫生,我以前在醫院待過一段時間,聽說人下葬的時候,是要湊個全屍的,但她的腿已經沒了…我該怎麽辦呢?”
旁邊有人聽到,於是竊竊私語在閃爍的燈下又響起來,醫生搖搖頭,他不想再看江農死灰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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