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雪夜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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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是收獲的季節,也是人們忙碌一整年,獲取回報的時候,然而,當秋天過後,進入冬天的時候,一切都會變得蕭瑟起來。
寒冬臘月,除卻一些豪門大戶,又或者是一些沒心沒肺的孩子們,冬天,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其實是很難捱的。
每年,秋收之後,人們就開始準備柴薪,為冬天做準備,這個世界的冬天和古代的冬天,其實沒有什麽不同的,除了寒冷還是寒冷,很多人在忙完秋收之後,就開始進山打柴,有人會把打好的柴薪送到城池當中,換取微薄的利益,而有的人則是給自家做準備。
生活在一個皇權時代,幸運隻是少部分,不幸才是常態。
對於那些家境實在貧寒的人,他們每年打了不少柴薪,賣給一些人家,待到冬天來臨的時候,卻淪落到自家沒有柴薪度日的境地,這樣的情況不是沒有,而且還不少,畢竟,相對於取暖,活下去才更重要一些。
判定一個世道是好是壞,往往就看冬天,一個城池內死的人多少了,隻要城池內沒有出現大量凍死人的情況,那這個世道就是好的,至於那些連三九天都熬不過去的人,隻要不是死在城內,也不算什麽稀奇的事情。
東海城雖然說位於東方,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它還是隸屬於北方的,在北方,燒炕那是常態,而東海城雖然沒有這種習俗,但是,當冬天太冷的時候,也會燒炕的。
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冬天難捱,能不動當然是最好不動了,裹上幾床被子,一家人擠在一張床上,那是最溫暖的時候,而每一次的下床,都無異於是一場災難。
元符十四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這個冬天來的極晚,卻異常的苦寒。
在小年前,東海城迎來了第一場雪,雪連續下了好幾天,不過,最終還是停了,就在所有人認為,下一場雪應該是在年後才會抵達的時候,它卻在除夕夜降臨了。
冬日的東海城,少了幾分喧囂,卻多了幾分熱鬧,尤其是在大年三十這天晚上,家家戶戶,不管有錢沒錢,都會吃上一頓好的,有錢人自然吃的是大魚大肉,山珍海味,而沒錢的人,也會在這一天,咬咬牙買上一點葷腥,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糙米飯,也算是過了一個不錯的新年。
除夕的這場雪,從下午就開始下了,起初,隻是淅淅瀝瀝的小雪花,到了天色漸暗的時候,雪逐漸加大起來,而到了戌時左右,外麵已經開始下起了鵝毛大雪。
大雪,對於文人來說,那確實一件好事兒,畢竟,能夠讀得起書的人,家境往往都不算太差,家境不好的別說讀書了,識字都很奢侈,人們常說窮文富武,其實,這說的是那些有錢人,讀書在對於他們而言,隻能走官場,靠著水磨工夫,一點一點的往上爬,而習武就不同了,可以上陣殺敵,建功立業,隻要豁得出去,就能贏得一場大富貴,從而飛黃騰達。
當然,讀書人隻要埋頭苦讀就可以了,而武將則需要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不得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受傷對於他們來說,那是常態,如果家底不夠殷實的,估計就那受傷之後的醫藥費,都是個問題。
可是,習文也好,習武也罷,對於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們來說,其實差別不大,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活下去,隻要能活下去,那這個世道就不算太差。
天黑之後,家家戶戶都無比的熱鬧,談天說地,吟詩作賦,好不熱鬧,外麵大雪嘩嘩的下著,讓很多文人來了靈感,開始詩興大發,偶爾也能做出幾首好詩來。
官府在這個時候,早已經下值了,除了一些比較倒黴的家夥,需要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大多數人都回到自己家裏老婆孩子熱炕頭了,這讓那些倒黴的家夥,是無比羨慕和嫉妒的。
衙役們回家吃團圓飯了,巡邏隊在巡邏兩次之後,也各自回家,而守衛軍除了個別留職的人,大多數也回家,或者返回軍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了。
因為下雪,之前繁華而擁擠的街道,此刻行人寥寥。
戌時左右,有一行人從驚雷客棧走出,在離開客棧之後,他們或者獨行,或者兩人同行,亦或者是三五成群,匆匆的消失在街道上。
老吳單手持劍,帶著身負五把劍的妻子,徑直朝不良人的死牢走去。
老吳的目標很簡單,也很明確,他要劫獄。
劫獄,是一件大事,更是大罪,等同於謀反,一般人不敢去做,而類似於一些江湖豪傑,綠林好漢不會,更不願意去做,除非是迫不得已。
劫獄往往都意味著送死,是一趟有去無回的買賣,但是,老吳他們這一行人,還是選擇去做了,至於為什麽要這麽做,理由也很簡單,他們是俠義軍,是許淳舊人。
老吳叫吳鉤,是東海城本地人,從小就喜歡江湖,幻想著自己長大之後,可以成為一個豪俠,最起碼,也是一個遊俠兒,這一點兒,少女吳東西和他很像,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閨女像爹呢?
吳鉤資質平平,悟性平平,但是,他肯吃苦,也願意吃苦。
年少時,父親希望他可以讀書識字,參加科舉,成為一個讀書人,哪怕考不上,也沒有關係,最起碼能夠識文斷字,算賬記賬肯定沒有問題,將來也可以繼承一部分家業,然而,吳鉤卻不愛讀書,喜愛舞刀弄槍,因為這個,他從小沒有挨打,可是,每次挨打之後,他還是我行我素,這讓父親大人無比的失望。
等到其長大之後,同樣是在大年三十,也同樣是在一個雪夜裏,父親狠狠地教訓了他一番,這一次教訓,不單單是光嘴上說說,而是直接動手了,吳鉤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就此離開了東海城。
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沒有了父母的嗬護,想要生存下去是很難的,幸好,他遇到了一個江湖豪客。
說是江湖豪客,其實,也就是一個落魄的江湖遊俠兒,對方年齡已經四十多歲了,背著一把鐵劍,劍隻是尋常的劍,而對方的境界也不高,隻是一個堪堪躋身六品的武夫而已。
吳鉤在快凍死的時候,遇到了這位豪客,對方給了他一個凍得邦邦硬的饅頭,以前,在家的時候,也沒覺得饅頭有什麽好吃的,可是,在那個時候,他卻覺得這個饅頭美味無比。
吃了饅頭,自己又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於是,就跟著對方,隨著一路的行走,他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對方的弟子。
師父姓屠,以前是個鐵匠,他之所以沒有繼續打鐵,那是因為他想要去入伍,跟隨許淳征戰沙場,倒不是男人是什麽熱血青年,男人當時已經四十多了,早就過了熱血的年紀,他之所以要去追隨許淳,主要是因為許淳打仗很厲害,打的北蠻子嗷嗷叫。
男人痛恨北蠻子,倒不是因為北蠻子的叩關,而是因為私仇。
他曾經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個不算多漂亮,但是很懂得心疼人,也十分賢惠的妻子,還有一個五歲的女兒,女兒也不漂亮,臉上長著一塊胎記,很怕見人。
男子曾經在北方打鐵,卻遇到了北蠻叩關,那一次,炎軍沒能守住,他所在的鎮子被掠奪一空,他因為接到一筆訂單,去了別的城池打鐵,並沒有在家,而北蠻進入鎮子之後,燒殺搶掠自然是必不可少的項目了,當時,妻子在家,被幾名北蠻子看到了,而結果也可想而知。
女子被強暴了,事後,被砍去手腳,丟進了火爐當中,活活的燒死了,至於他那個才剛剛四歲的女兒,在北蠻子進入鎮子的時候,被妻子塞住口鼻,藏進了地窖當中,僥幸躲過一劫,隻是,當時娘親慘死的場景,被這個小女孩看在眼中。
等到男子趕回家的時候,除了那個驚嚇過度,卻始終死死地捂住自己嘴巴的女兒,隻剩下一片廢墟。
每個人都有一個心酸的故事,而每個人心中的仇恨,都不是無緣無故而起的,男人關掉鐵匠鋪,選擇入伍,自然是為了複仇。
隻是,想要入伍,哪有那麽簡單,他又沒有什麽背景,隻是一個鐵匠而已,除了有兩膀子力氣之外,也隻剩下靠水磨工夫磨出來的六品境界而已。
那時候,許淳將軍的大名,可是如雷貫耳,很多人都想跟隨其身後,隻是,那時候,他才剛剛從北蠻邊疆,換防到了西域,於是,他打算去往西域,隻是,臨行前,他來了一趟海洲,把女兒交付給親戚照顧,卻在路上遇到了吳鉤。
就這樣,這一老一少,師徒二人就奔赴西域,好不容易見到了許淳,訴說了心中的仇恨之後,也就加入了俠義軍。
在很多人看來,俠義軍隻有三百人,其實,不是的,真正出現在戰場上的俠義軍隻有三百,但是,完整的俠義軍卻有五百,三百人是正規軍,而剩下的兩百人則算是預備隊。
預備隊的人,大多數都是一些境界低下,或者年齡不大的孩子,他們平日要做的,就是跟著那三百人學習武功,讓自己可以成為一名合格的正規軍。
從東海到西域,又從西域到南夷,再從南夷到長安,打了很多仗,殺了很多人,終於可以歇息下來了,而吳鉤也終於從一個預備軍,成為了正規軍,可是,到了長安之後,師父卻死了。
論起境界,師父不是最高的,論起殺人人數,師父不是最多的,但是,論起凶狠程度,師父是名列前茅的,每一次打仗,師父都是衝在最前麵的,他不怕死,而是在求死,隻是,想死的人沒有死去,反而是不少想要活下來的人死去了,等到打完仗了,師父曾經告訴吳鉤,等到去了長安,他就回家,然後帶著女兒回北方,他要去殺北蠻子。
隻是,這個想法,終究還是沒能實現,在抵達長安的第二天,已經老去的男人,突然死在了床上,男人其實早就該死了,隻是,大大小小打了那麽多仗,輕傷重傷無數,怎麽可能不留下傷患在身呢。
不過,男人臨走時,還是很安詳的,因為他看到了繁華的長安城,隻是,心中還是有兩個遺憾,一個是沒能去北方,親手殺死北蠻子,一個是放心不小女兒,而這兩個人心願,自然落在了吳鉤身上。
埋葬了師父,他離開了俠義軍,回到了東海城,卻得知少女不在東海城,而是去了劍洲,於是,他又奔赴劍洲,找到了少女。
曾經的少女,已經長大成人,而且也成為了一名武夫,還是一名劍修。
麵對這個父親的徒弟,少女的態度是冷淡的,或者說,少女對待任何人都是冷淡的。
兩個人在劍洲待了一段十年,然後,就去了北方,隨後,回到了東海城,隻是,去的時候,他們是兩人,回來的時候,卻是三個人,身邊多了一個小女孩。
至於他們去北方做了什麽,經曆了什麽,小女孩是誰,吳鉤從未在吳東西和李南北麵前提起過,至於曾經的少女,現在的婦人,也從未說過,哪怕是在丈夫和女兒麵前,她的話語也少的可憐。
離開東海城的時候,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而回到東海城的時候,也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今天,他們卻又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開始提劍殺人了。
元符二年夏,玄武叛亂失敗,許淳戰死,被誅滅九族,曾經的百勝將軍,最終死在了自己人的屠刀之下。
元符二年冬,曾經聞名大炎、北蠻、西域、南夷四國的三百俠義軍,被屠殺殆盡。
元符三年春,人狐洪德壽馬踏江湖,誅殺剩餘的二百俠義軍預備隊,那是一場江湖浩劫,五百俠義軍死傷慘重,最終活下來的,隻有寥寥八十人而已。
元符十四年,已經被抹去名字,淪為曆史塵埃的俠義軍,再次吹響了號角,時隔十一年,曾經的八十人,現如今,趕到東海城來的,隻有三十五人。
沒來的,要麽死了,要麽老了,要麽......
但是,能來的人,他們都知道,這一戰,可能是他們俠義軍的最後一戰,也是自己人生當中的最後一次拔劍,當年,麵對朝廷的追殺,他們沒有死,選擇苟延殘喘的活著,這些年來,有不少人曾經想要去報仇,可是,如何複仇,找誰複仇?
這十年來,他們多麽希望有人能夠站出來,再次打起俠義軍這支完全由江湖人組成的旗幟,以前沒有,而如今有了,他們找到了少主,找到了那個曾經帶領著他們,馳騁沙場的男人的兒子。
在那個男人眼中,俠義軍不是他的下屬,而是他的兄弟,但是,在俠義軍眼中,他是他們的主公,是他們的主心骨,是他們的精神圖騰,雖然他死了,雖然他是因為謀反而死的,但是,對於他們而言,他終究是他們的頭領。
渾渾噩噩生活了十年,現在,終於找到了希望,也看到了希望,那就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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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良人死牢前,空無一人,哪怕是在除夕這樣喜慶的節日,不良人的死牢還是看不到絲毫喜慶的氛圍,白色燈籠,黝黑的建築,冰冷的氣息,看著就讓人遍體生寒。
吳鉤右手持劍,出現在了監牢前方,在其身後,一共出現了十八人,他們是這次劫獄的主力。
十八人進去之後,能出來幾個,沒人知道,可能能活著出來一半,也可能全都死在裏麵,不過,這不重要了,江湖人,講究的就是快意恩仇。
大雪紛飛,一支漆黑如墨的旗幟,被人硬生生插在了堅硬無比的青石板的街道上,隨著寒風的吹拂,旗幟在空中獵獵作響,這麵旗幟上,書寫著三個大字,俠義軍。
“哢嚓。”
監牢的門開了,有人從裏麵走出來,不知道是出去買吃食,還是回家,剛剛走出大門,就看到了站在他麵前的十八人。
“你們是......”
“殺!”
吳鉤看了男子一眼,沒有多說廢話,緩緩拔出手裏的長劍,大喝一聲,隨即就帶頭衝了過去。
“敵..襲...”
這名剛剛走出監牢大門的男子,還沒有說完話,就被吳鉤一劍削掉了腦袋,他臨死前,想要發出的敵襲二字,也成為了他臨終前的遺言。
隨著這名不良人的死去,連帶吳鉤在內的十八人,就這樣直勾勾的衝進了這座被天底下所有人都畏懼的不良人死牢。
嗬斥聲、驚呼聲、慘叫聲、哀嚎聲、呻吟聲、嘶吼聲,還有各種叫好聲,瞬間在這座監牢內響起。
裏麵情況如何,暫且不知,但是,在監獄外麵,監牢大門緊閉,除了那個倒在門口,逐漸被大雪覆蓋的屍體之外,隻有那杆在寒風當中獵獵作響的旗幟,還在迎風飄舞。
時隔十一年,曾經的俠義軍的大旗,再次被人豎起,而這一夜,注定是血腥而混亂的。
好一個俠義軍,好一個雪夜悍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