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 真相下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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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一的言語,或者單一的行動,雖然都極具煽動性,但是,真正想要點燃和煽動一個人,一群人心中的希望,往往是兩者合二為一。
人,是最複雜的動物,也是最簡單的動物。
簡單是因為,人終其一生,所圖不過寥寥四件事,吃、穿、住、行,所謂的名利、權利等等,都不過是在解決這四件事之後,才會去想的東西,而很多人終其一生圖謀的名利、權利等等,到最後,也僅僅隻是為了這四件事而已。
複雜是因為,人會思考,是人就會有欲望,有了欲望就會有野心,那些站在食物鏈頂端的人,往往是踩在別人的肩膀上爬起來的,想要踩踏別人前行,並且不被推翻,那就需要煽動。
信仰,往往是煽動人最好的武器,但是,真正能夠煽動人的,尤其是社會底層人的,往往就四樣東西,吃穿住行,除此之外,還有兩樣東西,生與死。
沒有人想死,但凡有活下去的希望,都沒有人想死,也沒有人願意去死,至於文天祥所言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終究隻是極少極少的一部分人,真正能夠做到,說死則死的人,曆朝曆代有,卻很少,而被人記住的,更是少之又少。
沙場之上的千人敵、萬人敵,固然可敬可佩,人們誇讚他們的時候,往往是勇士、猛將,可是,除了勇猛之外,似乎也沒有什麽可以值得說道的地方,於是,這樣的人,往往官職不高,最高,也不過是個將軍而已。
一個精於算計,精於謀略的人,固然可敬可畏,人們說起他們的時候,往往都會豎起大拇指,了不起的謀士,一代軍師、軍神、儒將,然而,這樣的人,往往上不了台麵,或者說,他們沒辦法從幕後走到幕前,這樣的人,往往隻能輔佐他人,文官可以成為宰相,武將也最多隻能成為軍師,僅此而已。
至於說更高的位置,想都不要想,不是他們不想,而是他們做不到,而想要統領全軍,成為一軍的真正首領,真正需要的能力,不是他們作戰如何的勇猛,也不是他們多麽的精於算計,而是能夠做到知人善用,更要有容人之量,當然,他們更要會作秀。
是的,沒錯,就是作秀。
為何名垂千古的名將,說起他們的時候,往往都會說什麽折節下交,什麽禮賢下士,什麽任人唯賢,忠孝仁義似乎樣樣都占全了,真的是這樣嗎?真的有如此完美的人嗎?
有,肯定是有,但是,卻少之又少,更多的不過是後代的渲染而已,如果跟這些人處在一個時代,就會發現,其實真相往往會讓人大失所望,很多人都是在偽裝而已。
想要煽動一群人,尤其是將士,最好的名義是什麽?
國之大義,民族大義,在皇權時代,天地君親師,這個順序不能亂,天和地是什麽,沒人說得清,但是,君是什麽,是個人都知道,那就是皇帝,就是那位或許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未曾見過一麵,隻聞其名,不見其人,高坐龍椅的皇帝。
學會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想要在這個皇權時代,生存下去,活的比別人好,是需要拿命去拚的。
對於文人而言,他們更在乎的是名節,對於武將來說,他們更在乎的是榮譽,而對於這些普通的士卒來說,他們更在乎的,其實是生與死。
當瘟疫發生的時候,他們害怕嗎?恐懼嗎?
當然,沒有人不害怕,不恐懼的,可是,為什麽他們沒有像尋常百姓一樣逃跑,因為他們在等,在等上級的命令,他們在賭,在賭上級能夠解決這個問題。
人性是一個很複雜的東西,沒有人能夠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然而,今天,在這個偌大的校武場上,許一凡用自己獨特的辦法,完美的詮釋了什麽叫人性,什麽叫軍心。
將士,其實是一群很單純的人,他們可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但是,隻要接到了命令,他們就會去作戰,而且是奮不顧身的作戰,哪怕明明知道自己會死,可是,他們還是會選擇作戰,所以他們是單純的,是可愛的。
現如今,康城的處境不妙,西征軍的處境不妙,許一凡這一次擂鼓聚將,隻說了一件事,隻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告訴眾人一個真相,然後給眾人一個答案。
沒有國之大義,沒有民族大義,甚至沒有所謂的忠孝仁義四個字,他隻是說了一個最簡單的問題,那就是生與死,當危險來臨的時候,當危及生命的時候,什麽國之大義,什麽民族大義,什麽忠孝仁義都是可以拋棄的東西,但是,在涉及到自己生死的時候,他們能拋棄嗎?能無視嗎?
答案顯而易見,不能!
把瘟疫的可怕性,西域聯軍的可怕性,真真切切的擺在所有人麵前,讓他們感到絕望,墜入穀底的絕望,在這個時候,他們是最脆弱的,也是最不可控的,但是,往往在這個時候,隻要看到希望,哪怕是一點點希望,他們都會不約而同的抓住,死死地抓住。
其實,有時候,所謂的軍心,所謂的民心,真的很好掌控的。
許一凡用言語,用行動告訴了所有人,他可以給他們帶來希望,帶來生的希望,當那群在大半個月前被帶走的八萬多人,有六萬多人活著出現在眾人的麵前,不需要過多的去說什麽,因為沒有什麽比他們站在眾人麵前,更具有說服力。
在這六萬人站定之後,許一凡環顧一周,然後,緩緩地開口道:“你們看到了,他們活下來了,而且也康複了,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是......”
凡是都有一個但是,而往往一個但是,都意味著,在這件好事的背後,還有不好的事情。
果然,許一凡繼續說道:“但是,瘟疫還沒有徹底的解決!”
“嘩......”
剛剛看到希望的眾人,再次看向許一凡,剛剛放下去的心,再一次被提了起來。
“隻要打仗,瘟疫就不會消失,隻要死人,就會有人感染瘟疫,那該怎麽辦?不打仗嗎?不死人嗎?”
“如果不打仗的話,你們來這裏做什麽?如果不死人,那那些死去的將士,又算什麽?”
“仗還是要打,人還是要死,但是,瘟疫還是會發生,不過,你們可以不用擔心瘟疫,也不會再感染瘟疫,而前提是,你們需要配合做一件事。”
“什麽事兒呢?看到他們了嗎?他們會告訴你們的。”
說到這的時候,許一凡看向了校武場的一側,眾人順著許一凡的視線看過去,然後,就看到了一群身穿特殊衣服的人,統一的著裝,統一白色的袖章,統一佩戴著口罩,列成了一個整齊的方隊,就那麽站在那裏。
對於這支特殊著裝的軍隊,在場大部分人都很熟悉,軍醫隊。
軍醫,或者說郎中、大夫,在每個軍隊都不缺,而且是不可或缺,必不可少的存在,因為他們很重要,但是,越是重要的人,越是上不了台麵。
一旦狼煙燃起,最忙碌的就是他們,前線將士打仗的時候,他們在忙著救人,在戰役結束之後,他們還在忙碌,忙著照顧傷兵,等到論功行賞的時候,沒有他們,當舉辦慶功宴的時候,沒有他們的身影,但是,一旦出現問題的時候,他們往往都會被人第一時間想起。
這是一個不可或缺,卻又常常被人忽略,被人遺忘的職業,然而,自從許一凡來到這裏之後,他們的地位,他們的身份,得到了極大的改變。
而這次,他們又是第一次,以一個軍隊的方式,出現在所有人的麵前,沒有人知道那一張張被隱藏在口罩之下的臉,心中在想什麽,也沒有人知道,他們臉上是什麽表情,但是,不得不承認,在看到這群人的時候,在看看那六萬多活活生生站在所有人麵前的感染者,眾人的內心是五味雜陳的。
當兵的,有幾個沒有負過傷,又有幾個沒有在死人堆裏爬進爬出的,往往拯救他們性命的,不是身邊的袍澤,而是這群軍醫。
許一凡緩緩地轉身,腳步堅定而緩慢的走上點將台,然後,在點將台最高的位置,也是最中間的位置站定,轉身,拄刀而立,朗聲道:“請你們看著他們,請你們記住他們,請你們感謝他們,是他們挽救了你們,是他們拯救了你的父親,你的兄弟,你的兒子,你的袍澤,沒有他們,你們這六萬多人會死,你們也會死,我,還有我們都會死,所以請你們記住他們,對你們有救命之恩的,不是你們的主帥,也不是你們的將軍,更不是我,而是他們。”
此話一出,點將台的眾多將領,臉色微微一變,看向許一凡的眼神,無比的複雜。
盡管他們知道,許一凡說的沒錯,說的是事實,可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知道是一回事兒,說出來又是一回事兒,許一凡如此說,把皇帝置於何地,把朝廷置於何地,把他們這些將領置於何地?
然而,這二十多萬將士,卻不覺得許一凡說的不對,非但不認為這有錯,反而深以為然。
人,尤其是普通人,不管是讀過書,還是沒有讀過書的人,他們看待問題往往都是最直接的,誰對他們好,誰對他們有恩,他們心裏很清楚,或許,離開了軍隊,回到了家鄉,他們可能會為禍一方,可能和那些流氓地痞沒有什麽區別,但是,在軍隊當中,他們就是一個士卒,在生死麵前,他們看待問題會更加的直接。
“該告訴你們的,都告訴你們了,現在,我隻想問,瘟疫來了,你們怕不怕?”許一凡大聲的質問道。
“不怕!不怕!不怕!”
“西域聯軍來了,你們怕不怕?”
“不怕!不怕!不怕!”
“你們想不想活下去?活著回到家鄉?”
“想!想!想!”
“好!”
許一凡站直身體,挺直腰杆,沉聲說道:“聽我命令,全軍都有,坐!”
“嘩......”
一陣甲胄、刀兵碰撞的聲音響起,所有人都齊刷刷的坐下,而除此之外,沒有一點點其他的聲音。
許一凡看向軍醫隊,沉聲說道:“開始吧!”
隨著這道命令的下達,軍醫隊開始行動了,他們兩人一組,從最前麵的將士開始,從開始種植牛痘,而點將台上也上來了幾名軍醫,徑直來到了眾將領麵前,這把殷元魁他們看的一愣一愣的,不明白許一凡要做什麽。
許一凡轉過頭,看向殷元魁等人,笑了笑,說道:“配合一下。”
雖然不知道許一凡要做什麽,但是,看到許一凡那不容拒絕的眼神,哪怕是殷元魁也沒有多餘的選擇,隻是稍微的猶豫一下,就在軍醫的安排下原地坐下,然後接種牛痘。
看著寂靜無聲的校武場,看著正在忙碌的軍醫們,許一凡抬起頭,看向頭頂的烈日,眯起眼睛,這是他這二十多天,日夜不休搗鼓出來的成果。
瘟疫確實被控製住了,而且是從源頭上控製在了,而徹底解決瘟疫的辦法也有了,就是最不起眼的牛痘,然而,從著實解決瘟疫,到現在找到辦法,西征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這個代價之大,之重,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別看許一凡剛才說的慷慨激昂,說的那麽信誓旦旦,其實,真實的情況比許一凡說的還要誇張。
之前,瘟疫產生的時候,因為下層將領的忽視、隱瞞不報,導致瘟疫擴散的非常嚴重,雖然事後,殷元魁等人采取了很多補救的辦法,但是,收效甚微,或者說是,他們把瘟疫壓製在一個範圍內,而這個範圍就是許一凡第一次進入傷兵營的時候,看到的那間猶如人間地獄的營房。
真實感染瘟疫的人,其實不是八萬多人,而是將近十二萬人,差不多是西征軍的一半左右,而因為瘟疫死亡的人數,也遠遠不止二萬多人,而是將近五萬人。
許一凡是人,哪怕他知道該怎麽處理、解決瘟疫,可是,他畢竟是人,不是神,很多辦法也隻是補救和防禦而已,單單為了弄清楚這次瘟疫到底是什麽病毒,許一凡就付出了數千人死亡的代價。
眼前這二十萬的軍隊,其實有數萬人,是從後方抽調上來的,是鎮西軍最後的班底了,隻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除了幾個高級將領之外,沒有多少人知道。
仗一旦打起來了,誰還知道身邊的將士是從哪裏來的,到了戰場,隻有兩種人,敵人和自己人,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了。
瘟疫確實被控製住了,但是,也沒有許一凡說的那麽好聽,瘟疫並沒有被徹底控製住,眼前的這六萬多人,是感染較輕的感染者。
許一凡在弄清楚這次瘟疫到底是什麽瘟疫之後,第一時間想到了解決了辦法,種植牛痘,這個辦法相當的有效,畢竟,這個辦法是曾經用上千萬的人性命換來的寶貴的經驗。
當初,許一凡挑選了二百人的實驗者,就是給他們種植牛痘,然後把他們丟到重症感染者當中,看看他們是否會被感染,一切行之有效的辦法,往往都是來自於實踐。
幸運的是,這二百人沒有死亡,也沒有感染,種植牛痘這個辦法,確實行之有效,但是,試驗需要過程,需要時間,而就在試驗的那幾天時間裏,又有無數感染者死去,隻是,這些人的死亡,並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屍體,在他們閉上眼睛的那一刻,第一時間被帶走,被火花。
在確定種植牛痘確實行之有效之後,許一凡第一時間給這些輕症感染者,種植牛痘,然後在進行一係列的調養,而結果就是,除了少部分人因為體質問題,或者症狀加重,因此而死亡之外,大部分都活下來了,這六萬多人,就是這樣保存下來的。
可是,誰又能知道,在那戒備森嚴的感染部當中,還有不少人,還沒有康複,不是牛痘失效了,而是因為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傷兵,他們的情況很複雜,除了感染了瘟疫之外,還有其他的病症,比如傷口感染,比如手術之後的並發症等等。
這些問題,在這個缺醫少藥,醫療水平不發達的年代,是最容易死人的,而這些人到底能活下來多少,又會死去多少,許一凡不知道,他已經盡力了。
近十二萬的感染者,康複了六萬多人,這已經很了不起了,可是,想想已經死去的近五萬人,再想想那些還被關在感染部的近兩萬人,這個成就又沒有那麽可喜的地方。
但是,至少許一凡保住了剩下的這十幾萬人的軍隊,還是數十萬的徭役,以及他們身後的百姓,這就已經足夠了。
今天,許一凡告訴了所有人真相,卻並不是全部真相,然而,這重要嗎?
看看眼前的這些人,一切已經不重要了。
一次集-合,一次講話,使得原本動蕩的軍心,低落的士氣,在這一刻重新凝聚高漲起來,這就足夠了,但是,接下來的戰役,這群人,又有多少人能活著走下戰場,活著回到中原,是一個未知數。
一想到這些,許一凡就緊蹙著眉頭,凝視著刺眼的陽光,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