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八章 縫補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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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肱在下值之後,去了一趟百貨樓,買了兩瓶好酒,又順便在四季樓點了兩份吃食,帶著這兩樣東西,徐肱悠悠然的去了摘星樓。
摘星樓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尋常人別說進入其中了,就是連靠近都不敢,對於摘星樓,或者說對於不良人,大部分人都是打心底的畏懼的。
能夠去往摘星樓樓頂的,在大炎王朝其實不少,除了曆代皇帝、皇子、公主這些人之外,還有不少朝中大臣,比如像徐肱和房巨鹿這樣的大人物,當然,還有書院的人,隻是,真正願意去摘星樓的,卻少之又少。
李建民從出生一直到登上龍椅,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隻去過一次摘星樓,而那次恰好就是玄武叛亂之後,至於雙方在頂樓談了什麽,不得而知,隻知道,從那最後,炎武帝跟不良人之間產生了嫌隙。
房巨鹿是有資格去摘星樓的,可是,這位經曆了三代帝王的仆射大人,從未踏足過摘星樓,一次都沒有,反而是徐肱去摘星樓的次數最多。
趁著夕陽尤在,徐肱拎著酒壺,慢悠悠的爬上了摘星樓,摘星樓的人看到這位宰相大人,也並不覺得奇怪,隻是微微頷首,就各自忙碌著各自的事情,因為他們知道,徐肱又來找不良帥喝酒了。
其實,熟悉不良帥的人都知道,不良帥是從不喝酒的,而每次徐肱帶著酒水來,都是他一個人在那自飲自斟。
不良帥還是老樣子,身著黑袍,頭戴鬥笠,背對著樓梯口,坐在樓頂,俯瞰整座長安城,對於徐肱的到來,不良帥也沒有轉頭。
徐肱也是自來熟,不知道客氣二字怎麽寫,上來之後,直接一屁-股坐在蒲團上,把手裏的酒壺隨手放在桌子上,同時,又把打包的吃食,放置在桌麵上。
“來點兒?”做完這一切之後,徐肱多此一舉的問道。
預料之中的沉默,不良帥不但沒有說話,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徐肱對此已經是見怪不怪,右手拿筷,左手拿著酒壺,就開始大快朵頤,根本無視他人的存在。
“房巨鹿終於出山了。”
徐肱吃了一口菜,隨口說道,然後,又仰起頭,倒了一口酒入喉,原本因為長時間沒有照射陽光,而略顯蒼白的臉色,瞬間變得紅潤起來,徐肱也下意識的長呼出一口氣。
可能是徐肱吃相太難看,也可能是徐肱喝酒的動靜太大,不良帥微微側頭,透過紗幔看向徐肱,微微蹙眉,說道:“都一把年紀了,怎麽還改不了那豬吃食的臭毛病。”
徐肱聞言,不但沒有惱怒,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
“咋滴,你羨慕啊?要不來點兒,剛好我帶了兩壺酒。”
“哼!出息!”
不良帥冷哼一聲,轉過頭,衝向看向遠方。
“房巨鹿今日上朝,可是驚掉了一地的下巴,平時那些咋咋呼呼,恨不得當場撞死金鑾殿的言官禦史,居然破天荒的閉嘴了,早朝都比以往短了許多,真是有意思啊。”徐肱再次把話題引到房巨鹿身上。
“咋滴?你羨慕啊?”不良帥反唇相譏道。
讓人沒想到的時候,徐肱在喝完一口酒之後,居然點點頭,說道:“羨慕,當然羨慕了,做官能做到房巨鹿那個份兒上,不敢說史無前例,至少在這最近的三百年裏,無人能出其右,至於以後有沒有人能超越他,那就不知道了。”
說到這兒,徐肱拿起筷子,夾起一筷子菜,放入嘴裏,細細咀嚼著,一邊咀嚼,一邊繼續感歎道:“整個朝堂,我最看不懂的,還是房巨鹿,年少成名,卻在最巔峰的時候,選擇急流勇退,麵對各種紛爭,他卻始終能獨善其身,正是讓人驚歎啊。”
“哦?聽你的意思,房巨鹿在朝會上說了什麽?”不良帥隨口問道。
“那到沒有,他隻是上朝了,並沒有說話。”
“那就是小朝會,他說了什麽。”
“也沒有。”
“那你如此感歎,緣由何在啊?”
徐肱聞言,卻放下筷子,轉過頭,看向不良帥的背影,說道:“長安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有,當然有,而且還有很多。”
對於不良帥如此說辭,徐肱是不置可否的,他也沒有反駁,直接說道:“在小朝會之後,陛下帶著我們去了一趟禦花園。”
“禦花園的桂花又開了啊。”不良帥說了一句題-外-話。
“是啊,今年桂花開的各位旺盛。”
“看來,今年宮內的那些人又有的忙咯。”
“羽妃打算做桂花糕了。”徐肱卻提醒道。
“哦。”
然而,不良帥聞言之後,隻是淡淡的哦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他微微轉頭,看向西北,淡淡道:“他也確實該來長安了。”
徐肱聞言,卻微微歎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看著不良帥的背影問道:“他們誰是誰?他又是誰?”
“你覺得他是誰?”不良帥反問道。
“許淳的兒子?”
“嗬嗬......”
“秦王的兒子?”
“嗬嗬......”
“陛下的兒子?”
“嗬嗬......”
“那他到底是誰?”徐肱緊蹙著眉頭問道。
“他誰也不是,也可以誰都是,他就是他。”不良帥如此說道。
“既然他誰都不是,為何你們......”
此時,不良帥轉過頭,看著徐肱,打斷其話語,說道:“你覺得為何?”
“因為她?”
“也許吧。”
“這是你的意思?”
“這是陛下的意思。”
“將一國的未來,放在一個人身上,他有什麽筋骨脊梁能挑起這副重擔?”徐肱的臉色逐漸難看起來,而說話的語氣,也逐漸冷冽起來。
“他不是已經挑起重擔了嗎?”不良帥反駁道。
然而,徐肱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搖搖頭,說道:“單憑這些,還不足以擔當大任。”
“哦,宰相大人,你所謂的大任是什麽?皇位?”
“難道你和陛下不是這麽想的嗎?”徐肱反問道。
“嗬嗬......”
不良帥不在去看徐肱,而是看向西北,緩緩地說道:“宰相大人,你眼中的大任太小了,應該看的再遠一些。”
“什麽意思?”徐肱疑惑的問道。
不良帥卻沒有解釋什麽,而是反問道:“房巨鹿彈劾殷元魁這件事,你怎麽看?”
“哼,能有什麽意思,他在試探陛下的底線。”徐肱沒好氣的說道,拿起酒壺,又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若我炎朝的宰相,眼界如此之窄的話,那你也該告老還鄉了。”
“哼!”
徐肱冷哼一聲,卻也沒有反駁什麽,而是說道:“房巨鹿想重返廟堂,彈劾殷元魁是假,推舉那個人也是假,他想重掌兵權才是真。”
不良帥微微點頭,說道:“那你覺得陛下會答應他嗎?”
“當然不會。”徐肱毫不猶豫的說道。
“哦?為何?”
“陛下可以允許一個空有頭銜,卻無實權的仆射存在,斷然不會允許一個手握實權的仆射存在。”
聞聽此言,不良帥微微點頭。
徐肱說的沒錯,在外人看來,房巨鹿作為三朝元老,又是武將之首,已經做到了極致,年齡又如此之大了,在家頤養天年才是最好的選擇,如果房巨鹿一直如此,不但皇帝放心,文武百官也放心,可是,一旦他重新站出來,從幕後走到台前,那會引起很多人忌憚的,也會擋住很多人上升之路的。
雖然,現如今,大炎王朝的大部分兵權都掌握在炎武帝手裏,可是,真正到用的時候,整個大炎王朝又有多少武將,真的願意為炎武帝效命,這是一個未知數,但是,肯定有很大一部分願意為房巨鹿效命的。
朝廷可以允許五位手握實權的大將軍存在,卻不會允許一個手握兵權的仆射存在,如果出現這樣的情況,那跟藩王割據又有什麽區別。
隻是,不良帥卻在點頭之後,又搖搖頭,他轉過頭,看著徐肱說道:“你太小看我們這位陛下了,你們都以為陛下不會允許一個手握實權的仆射存在,其實,事實卻恰恰相反,陛下可以容忍手握實權的房巨鹿,就像他可以容忍燕王的起兵,那個人的重新複出一般。”
徐肱聞言,緊蹙著眉頭,看著那張不可能看到的臉,沉默良久之後,說道:“你的意思是,陛下會讓房巨鹿重掌兵權?”
不良帥十分肯定的點點頭,說道:“當然。”
“可陛下已經下旨,罷免了房巨鹿的仆射之職......”
徐肱說到這兒,突然止住了話頭,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臉色猛地一變,看向不良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聲音有些沙啞的說問道:“陛下是想......”
不等徐肱把話說完,不良帥就轉過頭,看向逐漸落山的夕陽,緩緩地點點頭,說道:“你想的沒錯,陛下確實是打算這麽做。”
此時,夕陽雖然逐漸落山,可這裏的氣溫還很高,徐肱上來的時候,就感到悶熱,在半壺酒下肚之後,更是覺得渾身燥熱無比,可是,此刻他卻感覺渾身冰涼,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衣裳。
良久之後,徐肱苦澀的搖頭說道:“陛下這是打算把祖宗的基業毀於一旦嗎?糊塗啊!”
“修行者俯視這個世界太久了,入世、出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偌大的天下,宛如他們的後花園一般,哼,我很不喜歡,陛下也很不喜歡,該換一換,改一改了。”不良帥語氣冷酷的說道。
徐肱聞言,唯有苦笑。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橘黃色的夕陽,已經逐漸隱沒在大山之下,唯有夕陽的餘暉,還在照亮這片大地,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王朝最後的餘暉一般。
“給你個建議,也算是一個忠告,不要去做那螳臂當車的事情,做好你的縫補匠就好,這樣,你還能善終。”
徐肱原本就苦澀的臉,又苦澀幾分,原本還覺得美味的吃食,此時卻覺得形同爵蠟,寡淡無味,而原本還辛辣無比的酒水,此時也猶如冰水一般,讓人遍體生寒。
靜-坐良久,徐肱在喝完一壺酒之後,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轉身離開,背影蕭瑟,身形佝僂,而在其下樓的時候,耳邊還在回想著不良帥最後的那番話。
“你之所以能成為文官之首,能在宰相這個位置屹立不倒,不是你有扶龍之功,從龍之勞,也不是因為你治國之才,而是因為你是一個很好的縫補匠,陛下需要你,朝廷需要你,百姓需要你,所以你走到了現在,這一點兒,你心裏應該很清楚,而房巨鹿心裏也很清楚,然而,今非昔比,單純的縫縫補補,已經解決不了大炎的危機,房巨鹿比你更適合,所以你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就足夠了。”
不良帥的話說的很不客氣,徐肱非但不覺得惱怒,反而很欣慰,如果是別人,作為大炎王朝三大守護神之一的不良帥,怎麽可能說這樣的話,而不良帥之所以會說,願意說,估計是看在這些年,他頻繁來此的緣故。
徐肱心裏很清楚,不良帥說的沒錯,如果他徐肱隻是因為之前的那些功勞的話,是不可能活到現在的,至少,也不會繼續待在宰相這個位置上,一個王朝,需要文臣治國,也需要武將守國,滿朝文武有奸臣,有忠臣,有貪官,也有清官,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緣法,在這些人當中,他們是好是壞,很難一言概之。
自古以來,奸臣當道,忠臣慘死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談那些昏庸無度的末代皇帝,單單隻說那些看起來沒有什麽作為的皇帝,滿朝文武當中,誰是忠臣,誰是奸臣,他心裏難道不清楚嗎?
當然清楚,皇帝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清楚,可是,為何每年都會有忠臣慘死,因為有時候,忠臣就是需要去死的,也是該死的。
但是,在這些臣子當中,或者說,每一個王朝最需要的,不是那些治國之能臣,也不是開疆拓土之武將,而是一個縫縫補補,一輩子看起來碌碌無為的縫補匠。
徐肱就是一個縫補匠,而他也知道自己就是一個縫補匠,看似沒有大作為的他,卻在其擔任宰相的這些年,把整個炎朝的國力提升了不少,同時,也修補了大炎王朝的很多漏洞,盡管,這其中很有拆東牆補西牆的嫌疑,可也正是這種拆拆補補,才能讓大洋王朝依舊保持著霸主的地位。
然而,現在的天下局勢,依舊不再是修修補補,就能安然走下去的,大炎王朝需要破而後立,至於怎麽破,如何去破,徐肱心裏清楚,可他卻做不來,也不願意做,更不敢去做,他缺乏魄力。
不良帥說房巨鹿比他更合適,徐肱無力反駁,因為房巨鹿有那個魄力,也有那個能力,至於是一破到底,還是破而後立,很難說,徐肱心裏沒底,真的沒底。
可是,這件事已經不是他能決定的,或者說,不是他能阻攔的,哪怕他是一朝宰相。
之前,在房巨鹿重新上朝的時候,徐肱就隱隱的猜到會是這個結果,而在禦花園發生的一幕,也證明了他的猜測,可是,他還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來到了摘星樓,想在確定一下,而結果卻是......
走出摘星樓,徐肱停下腳步,轉過頭,看了一眼這棟有僭越之嫌的摘星樓,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摘星樓三個字上,嘴角微微蠕動,仿佛是想說些什麽,可是,到了最後,卻隻聽到一聲蒼涼至極的歎息聲。
“唉......”
收回目光,徐肱轉過頭,看了一眼皇宮的方向,搖搖頭,收回目光,雙手負後,借著夕陽的餘暉,朝家走去,原本挺拔的身體,也變得佝僂起來,似乎在他的肩膀上,壓著什麽千斤重擔一般。
摘星樓上。
不良帥還是背對著樓梯口,目光卻落在大街上那個以及可以稱之為老人的男人身上,不良帥的手中多了一壺酒,那是徐肱臨走時留下的,以往,徐肱來此,都隻攜帶一壺酒,而且每次都是他自己將其喝完,而這一次,卻帶了兩壺酒,臨走時,還留下一壺,不知道是他自己遺忘了,還是故意的。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不管是手握酒壺的不良帥,還是逐漸遠去的徐肱,他們都很清楚,從今往後,徐肱再也不會來摘星樓了,也許,這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吧。
徐肱的身影徹底的消失在街頭,天色也徹底的暗淡下來,不良帥緩緩收回目光,低下頭,看了一眼手裏的酒壺。
酒壺很精致,青花瓷質地,酒壺好看,酒水好喝,隻是價格不菲,然而,不良帥卻沒有要喝的打算,他隻是把玩著酒壺。
良久之後,不良帥放下酒壺,重新抬起頭,看著已經亮起點點燈火的長安城,喃喃道:“人間不值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