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2章 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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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欽心頭一動,秦素徽中過毒師的‘蝕心蠱’,雖用兩儀氣化解毒性,是否袪除淨盡卻不得而知。

    蝕心蠱非常惡毒,能將人的五髒化成石頭,毒師和喪門星用此法將髒器假充精石販賣,牟取暴利。

    毒師又煉製出一種更為厲害的‘吹萬粉’,當初穆清絕帶隊圍捕毒師,身中此毒,多虧黑妖狐出手相救。

    明欽本道秦素徽體內的蝕心蠱已經無能為害,現在想來,極有可能餘毒尚存。秦素徽的髒腑受過蝕心蠱侵襲,而今昏迷不醒,很可能被避死香所乘。

    這段曲折隻有明欽心中了然,閻鳴箏和酈飛白不知情由,打破腦袋也想不出個中隱微。

    “這樣吧,欽之,你帶著秦姑娘跟我去神飛島,那邊人煙稀少,景致頗佳,對她的身體也有好處。”

    秦素徽的傷勢並非一時半會兒能夠治好,酈飛白打算前往神飛島,不願因此耽擱了行程。

    “隻好如此了。”

    秦素徽的病況幾乎已經查明,酈飛白是仙道高手,閻鳴箏則是下毒者,熟悉香霧煉體的法門,由她兩個商量醫治,便沒有再延請醫仙的必要。

    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酈飛白用鬆石幫秦素徽護住心脈,暫無大礙。諸女才退出房間,各自歇息。

    端木漪和秦素徽沾親帶故,又是她的長輩,照顧她最為合適。

    端木漪情知明欽和秦素徽來了檀江,住在阮錦香家裏。隻是沒想到秦素徽遭此變故,真堪痛惜!

    端木漪幫秦素徽掩好襦衣,坐到床邊。看明欽愁眉不展,安慰他道:“我看閻姑娘也不是窮凶極惡之人,大概是不知輕重,至有差池。好在飛白已有醫治之法,你就別責怪她了。我閑著沒事,就由我來照顧素素吧。”

    “那是最好。”

    明欽知道秦素徽和端木漪的親戚關係,她肯留下來照顧秦素徽,明欽也安心許多。他終是男子,整天圍在床前不太合適。秦素徽的狀態類似於道者辟穀,除了不讓人打攪之外,倒也無甚煩累。

    如若秦素徽的病況真是蝕心蠱所致,倒也不能完全責怪閻鳴箏,不過她不知秦素徽的身體狀況,貿然下手,卻也難辭其咎。

    “我和飛白多年沒見,都生疏了。想不到她現在這麽大本事,我看你和閻姑娘都有所不及吧。”

    端木漪是二賢莊蕭東籬的夫人,修為雖不甚高,卻見過不少仙道高手,眼光還是有的。

    服食古法雖然久已衰微,仙家的丹道一直都不乏道者研習。前者多屬天然,像靈芝、仙草、首烏、人參、丹砂、雄黃之類。世間靈根長育期太長,人參果、蟠桃最為著名,長育期也至長,竟達萬年之久。而且數量有限,自然難以滿足修行者的渴求。濫采濫伐,竭澤而漁的後果就是服食古法的衰落。

    丹道則是將各種金石、草木混入丹爐燒煉,效力最佳的當屬金丹大藥。古代帝王多循此道,能得長生的相傳隻有軒轅黃帝。中毒而死的倒是前赴後繼。

    黃帝和老子合稱黃、老,素得道家的崇奉。黃帝得道又不僅在丹術,據說他禦女有術,於房中術也頗有研究。

    道家以丹、藥連稱,丹術實際也就是煉藥,不過道家煉丹並非為了治病,而是追求延年益壽罷了。

    很多丹方藥方仍然為世人趨之若騖,說是價值千金也不為過。尤其是一些富貴中人、夫人小姐,將練功視作畏途,卻又希冀駐容養顏、卻死延命,服食丹藥無疑是上佳的選擇。這就無怪錦繡宮和四聖門大動幹戈,爭奪藥王留下的醫方了。

    可惜靈芝仙草並不易得,人為培育的草藥靈能有限,煉製出來的丹藥自然差強人意。不過醫藥也是世間少有的不二價的行當,客主之間頗不對等,服藥不驗最多罵一頓了事,很少有上門退換的,除非吃死了人那又另當別論。

    古有韓康,賣藥長安市,口不二價,童叟無欺,享有極高的聲譽。可見當時的一般市場,買藥還是可以討價還價的。韓康口不二價,便在史書上留下一筆。

    人類的心理沒有不愛惜生命的,一旦得病更是誠惶誠恐,隻求早日治愈,甚至害怕醫士不肯盡心盡力,多送小費,以保萬全,更談不上討價還價。委曲求全如此,倘還治不好病,自然免不了時起衝突。

    事實上,‘藥醫不死病’,就算是神醫扁鵲,也有司命之所屬,無可奈何的時候。何況神醫絕世稀有,庸醫遍地皆是,古人說,‘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不光醫者如此,和尚、道士故弄玄虛,招搖撞騙更是不知凡幾。

    平人智識程度不足,迷信空氣濃厚。自然便有喪心失恥之人挾技居奇,售其奸欺。

    仙界不同於凡世,便是擺脫役人自養的階級社會,人人開蒙啟智,智識程度大為提升,道術日漸昌明。但是仙界別國數百,貧富頗不相同,國力相差很大,很多邦國不過徒有其名罷了。

    仙界有更多人追求延年益壽,駐容美顏,確有一些成效。但是虛假丹藥充斥市場,很大程度上破壞了行業的公信力。

    二賢莊做得就是草藥生意,端木漪美貌過人,駐顏有術,向有撫仙城第一美人之稱,由她現身說法,二賢莊煉製的護膚品自是銷路極好。

    不過端木漪家境極好,嫁到蕭家之後也是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跟蕭家煉製的護膚品隻怕沒多大關係。

    蕭東籬父叔皆為名醫,但兩人路向不同,一個學得是國醫,一個遠遊海外,修習西醫。兩人行醫數十年,在巔南頗有聲譽,號為二賢。

    蕭東籬還能承繼家風,但是蕭南焰對醫學無甚興趣,時下二賢莊更傾向於賣藥。

    “現在沒事了,夫人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端木漪未諳道術,精力自然比不了修行者,離天亮還有一點時間,明欽便勸她回去休息。

    端木漪掩口打了個哈欠,不由麵頰微紅,感歎道:“上了年紀的人,比不了你們年輕人,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也學過一點煉氣術,嫁人之後便擱下了。你說我現在學道,還來得及嗎?”

    端木漪是萬方會端木天賜的女兒,萬方會是東華國少有的商業行會,八大輔翼之一。端木天賜對道術不甚看重,畢竟修行者修習道術,也不過為豪門富室效力而已。真正避世潛修的並不多見,也極難成仙得道。

    如今端木天賜年事漸高,將萬方會交給兒子端木翃打理,反而對道術頗為熱衷。他名位既高,人也絕頂聰明,常說世間真士並不易得,平生所接觸的多是利祿中人。

    端木漪年輕時候喜歡騎馬射獵,舞刀弄劍,也跟道士學過練氣。彼時她心有旁騖,自然進益甚淺,又覺得此道勤苦少成,便沒能堅持下去。

    方才見了酈飛白神通高妙,不由觸動情懷。人在年輕的時候躊躕滿誌,很少會考慮下半截的光景。臨到老來,便會有英雄遲暮,紅顏易逝的感觸,不自覺走到道術修行的路上來,即便知道此道神棍太多,難有成效,也是冀幸不無小補而已。

    古代帝王非不明睿,隻是地位至尊,享盡人間富貴,別無他求,是以不惜靡費,滿足自己無量度的欲求。

    明欽怔了一怔,大道三千,法門眾多,倒也不一定自幼修行,大抵人在年幼的時候未必恰有機緣,三教中半路出家的比比皆是,中年以後學問方成的更是車載鬥量。反而少年早慧,夭亡的也不少。

    修行之道,首在於明師指點,‘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並非虛語。可惜明師並不易得,其次在於讀書,武人多希求奇功秘笈,蔡邕讀《論衡》,言談大進,人說他不遇奇人,必得奇書。書籍雖不能耳提麵命,傳世之作多屬精心結撰。尤其是異代之人,本無麵晤的機會。孟子私淑孔子,卓然而成大家,讀書總是開蒙啟智的重要途徑。

    如若兩者都不得其便,想要師心自悟可就難了。陸九淵雖說,‘縱然不識一字,須還做一個堂堂之人’。這究是學問大成之後,方才有此自信。

    世間不識字人何多,有些族類匿居深山老林,與鳥獸為伍,昏昧未開,亙古如斯,莫說有所建樹,與文明人種尚且差之甚遠。

    大抵一人性行之養成,賴於教育和環境。環境不能有善無惡,全賴教育深植其仁心善念,遇有困厄才能守正不移。

    教育需由父母、師儒或讀書自學完成,而父母、師儒又無法保證其學問人格皆光明俊偉,自學更容易流於偏執喑暗,孤陋寡聞,古代師徒傳授,往往形成家法學派,黨同伐異,聚訟不休,這都是教育失當的弊害。

    至於現實環境更加複雜多變,世間物類莫不趨利避害,人類智巧尤高,是以世故圓熟之學向來受世俗青睞,達於其極,則寡廉鮮恥,無所不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此皆不識字之憂,又何來堂堂正正可言。

    古來王道仁政首重教化,孔子有德無位,遂開教育之風,成百世之師。仙道昌明尤賴教育,教育之道,非隻識字學文而已。韓愈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識字斷句,不過文章小道,小學大遺,普通教育大抵也至此而止。

    教育有國民教育,有人道教育。國民教育不過濟一時之用,有時甚至淪於愚民教育。人道教育又叫聖賢教育,造就的是有智識、有擔當,濟渡蒼生的命世之才。

    古代的帖括、八股都屬於前者,書院講學則近似於後者。

    仙道教育提倡的自然是自繇博大的人道教育。然非蠅營狗苟、喪心失恥、不學無術、假公濟私的門徒黨人所能勝任,且要深惡而痛絕之。

    “夫人若有向道之心,自然為時不晚。”

    明欽不知端木漪何以忽然動了學道的念頭。以她的家世財力,自然要比窮苦之人易於為力的多。

    修道是一件靡費無算的事,固然有道之士可以覓地清修,古人著為《列仙傳》,《神仙傳》,秦漢之際修行得道的大多有所記述,也不過數十百人而已。其餘人等大抵是老死荒山的居多。

    抱樸子葛洪是四大天師中葛仙公葛玄的侄孫,傳有金丹之術,自信能煉製金丹大藥,可惜由於家貧,一直難以措辦。仙家非常重視師承親緣,所謂夙慧、慧根,都是先天的因緣。書到今生讀已遲,不遇真仙難成道。

    八仙中的韓湘子是韓文公的侄孫,濟公則是降龍羅漢降世。佛門雖雲普渡眾生,古今人如恒河沙數,縱然不眠不休,豈能濟渡得過來?

    是以佛祖找尋取經僧,還是選定二弟子金蟬子投胎的唐長老。儒家講究‘愛有差等’,‘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幼’。墨子兼愛,孟子譏之為無父,與鳥獸無異。

    當然,隨著神道的崩毀,道術已成為天下公器,孟子說,‘堯舜與人同,人人可為堯舜’。這話顯然不是從地位上說,而是從德行智能上立言。

    雖然說,‘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官員終非世襲貴族,古代學者既能經國安邦,又能著書立說,名傳千古,比比皆是。

    富貴人家雖然在修行上有其便利,可以延攬名師,博極群書,但是這些終歸是外力條件,不能決定一個人的道術成就。

    至於靈丹妙藥,仙寶法器,可以給修行者帶來一些助益。但丹藥是煉製之物,利弊參半,‘是藥三分毒’,無法和服食古法相比。

    縱有古法,據說服食天然之物,會遍體生毛,是福是禍還在兩可之間。

    修行條件的差等還是緣於社會現實的不公平,如若社會上貧富不甚懸殊,或者不義而富貴尚非常態,自然也就不會戾氣充塞,人心不安。‘為富不仁,為仁不富’,富與貴,是人心之所欲,富與仁,又不可兼得,安得不世風日下?

    推究起來,富與仁並非根本對立的事物,‘笑貧不笑娼’,這是風氣使然,當道者之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