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6章 遺落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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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在藤蔓公司任職時,齊孟和同事負責開發東部世界。
    負責遊戲劇情的同事表示,激進的社會葛敏是導致東部世界苦難的源頭。
    另一個同事說,溫和的蓋個會讓既得利益者繼續保持利益,不能彰顯新生階級的先進性,應該被摒棄。
    兩邊都認為自己掌握的是真理,於是爭的不可開交。
    齊孟說,A導致B同時非A也導致B。那麽,兩種說法必有一個是錯的。
    錯的是誰呢?
    沒人覺得自己是錯的。
    最終,藤蔓選擇激進主義的歌名。
    隻有藤蔓才能拯救東部世界,隻有藤蔓才代表最廣大玩家的利益,隻有藤蔓才能代表先進遊戲文化的發展軌跡。
    可是,在藤蔓程序猿的設計下,東部世界,這款遊戲,從誕生的第一天起,就是一個悲劇。
    從一個悲劇走向另一個悲劇。
    饑餓,災荒,戰亂,瘟疫,經濟危機····
    當齊孟準備逃離公司時,他驚訝的發現,東部世界,人口出生率,從頂峰的5%下降到不足0·5%,屬於各位麵墊底水平。
    東部世界的NPC們,選擇用躺平擺爛的方式,來對抗偉大的、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造物主。
    能把遊戲中的NPC逼得進化出獨立自我意識,躺平擺爛,齊孟對藤蔓失望絕望。
    這款遊戲運行到最後,不僅是NPC,連很多玩家開始出現抑鬱,很多玩家已經退服,換到了其他位麵,比如西部世界,繼續遊戲。
    ·····
    元老院注意到因抑鬱而自沙的玩家數量劇增,於是開始調查此事,藤蔓公司對外解釋說:
    這片土地(東部世界)是悲劇的本源。
    用文學的敘述是“罪之花的土壤”,官方建議玩家在享受遊戲的同時,要培養感恩之心,醫治精神內耗,體驗真正的悲劇的力量。
    在東部世界,激進的葛敏派和溫和的蓋個派,最終都是殊途同歸,淪為天朝上國的遮羞布。
    齊孟自認為可以超越苦難——至少可以超越東部世界的苦難——所以,目睹軍閥統治下的悲劇,他還能保持淡定。
    穿越者和這個時空的NPC的關係,類似於十七世紀明帝國東林黨人與萬裏之外哥斯達尼加蜥蜴之間的關係。
    在齊孟看來,中原大戰的各路軍閥,當然也包括另一些更激進勢力,所有權力鬥爭,不過像蝸牛觸角上的小人,為了方寸之地殺的天昏地暗,可笑又可悲。
    ~~~~~~
    趁著夜色掩護,齊孟帶著大壯,逃出宛平城大營,逃離了憂鬱小王子張大帥。
    齊孟不準備去河南,他不想卷入到這場軍閥之間的戰爭。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營口墜龍,等到東北被小日子占領,再去尋龍,代價就更大了。
    在宛平西南的一家客棧,齊孟和大壯住了下來,準備天亮返回四九城,在城中休整兩日,便直奔關外,找尋那隻墜落的龍或鯨魚。
    “這位先生,看起來麵熟,我們在哪兒見過?”
    準備付房錢的時候,客棧的掌櫃,一個身材瘦削的老頭,低頭撥拉著算盤,抬頭不經意瞥齊孟一眼,臉色大變。
    齊孟反應冷淡:“你認錯人了,我和我兄弟,是第一次來宛平。”
    “莫怪我唐突,你和我的一位老友,有幾分相像。”
    掌櫃邊說,邊舉起油燈,湊近齊孟,細細辨看。
    “齊大爺?”
    齊孟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槐大爺?你怎麽在這兒。”
    “我來這兒二十年了。”
    客棧打理的井井有條,當街擺著條板凳,店裏清一色的圓桌長凳,布局有點神似老舍筆下的《茶館》。
    連朱由檢的形象,越看越像茶館老板王利發了。
    “你一個?”
    “哎!甭提了!”朱由檢長歎一聲。
    齊孟讓大壯跟著店夥計去樓上收拾房間,沒有命令,不許下樓。
    大壯提著桶水,拿著抹布,咚咚咚爬上樓。
    朱由檢指了指樓上的夥計。
    “女兒嫁給商人,前幾年害病死了,留下個外孫,前年三月三在廟會上,讓轎車撞死了。兒子和我一起做買賣。”
    沒想到前明皇帝混成了客棧掌櫃。
    齊孟不想消遣老友,他能感受到朱由檢的悲傷。
    “頭些年跟著一群盜墓賊,在北直隸、山東山西,滿世界的找你和沈煉,找不著啊,人老了,就盤下這家店,想著鬼子打來,就能遇上你了,你或許帶著歪把子來盧溝橋打鬼子了·····”
    “盜墓賊?你覺得我和沈煉,埋在土裏?”
    “那倒沒有。”朱由檢幹笑一聲,“隻是倒些明器,補貼家用。”
    齊孟無語。
    “槐大爺,我不用歪把子,我有厲害的。”
    千言萬語,一切都在不言中。
    齊孟緊緊握住老朱的手。
    “好兄弟!”
    從九五之尊眾星拱月的大明皇帝,混到卑微到塵埃的客棧老板,老婆孩子離他而去。很難想象,這些年朱由檢都經曆什麽。
    歲月是把殺豬刀。
    劍眉星月英氣逼人的崇禎皇帝沒了,現在的朱由檢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瘦的像根麻杆,風一吹就倒。
    “沈百戶呢?”朱由檢抹了把縱橫的老淚,抬頭望向齊孟。
    齊孟搖搖頭,舉起碗,一飲而盡:“沒找著,或許這會兒正在西伯利亞挖土豆呢。”
    朱由檢撥了撥燈芯,油燈頓時亮了許多,兩人盯著如豆的燈火,都不再說話。
    忽然外麵一片喧囂,火把明晃晃的,媚外響起砰砰的拍打聲,接著是一陣河南口音的嚷嚷。
    “奶奶個腿!大帥要征兵啦,屋裏邊有人木有!”
    “長官,我看是沒人,撞開進去搜搜,有木有禿子兵。”
    禿子兵指的就是蔣軍,看來這群抓壯丁的丘八多半是張大帥的人。
    “張大帥也抓壯丁?”齊孟有些詫異,沒想到濃眉大眼風流倜儻的少帥,也會幹抓壯丁這樣的勾當。
    朱由檢聲音沙啞:“你這是啥話,咱來這兒二十多年,還沒見過不抓壯丁的軍閥。”
    “奉軍入關才幾天,也抓壯丁?還有這口音,不是河南兵?”
    據齊孟所知,張大帥麾下好像還沒有河南兵。
    朱由檢沒空回答齊孟提出的問題,連忙做了個止聲的手勢,把油燈吹滅,周圍一片漆黑。
    拍門的士兵聽見屋裏有動靜,大聲咒罵:
    “長官,屋裏邊有人!”
    “他小舅子的,敢躲起來不服兵役,把門給我踹開!把裏邊的人都抓走,明天送到開封挖溝!”
    朱由檢麵如死灰,一臉驚恐,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這群丘八揪出去槍斃。
    “開門!快開門!敢違抗軍令,殺你們頭!”
    “長官,踹不開咋辦?”
    “奶奶個腿兒,手裏家夥是吃幹飯的,手榴彈炸開它!”
    一群丘八在外麵折騰了一會兒,見大門紋絲不動,罵罵咧咧的說要扔手榴彈。
    丘八今天明顯不按規矩出牌,看樣子搞不好就要出人命。
    大壯聽見動靜,端著兩把駁殼槍,咚咚咚跑下樓。
    “齊老板,咋了?”
    “不急。”
    齊孟按住駁殼槍,示意少年殺手稍安勿躁。
    今天好不容易和老朋友相聚,在一起嘮嗑兒,還沒嘮上幾句,就被人打斷了。
    “怎麽辦?打死他們!”
    “不急,陪他們耍耍,讓他們砸,狠狠地砸!”
    老板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朱由檢一副苦瓜臉:“不給個幾百塊現大洋,今兒個是躲不過去了,咋辦呢?”
    “逃吧,後院有個地道,我去收拾東西,一走了之,這家店,我也不要了。這年月!哎!”朱由檢指著黯淡的油燈,罵罵咧咧:“他媽的,這還不如當年劉招孫改良的鯨油燈呢,破燈油,天天漲價,一天一個價!”
    齊孟捧著碗,還要再喝時,才看清楚裏麵躺著個蒼蠅。
    “誰他媽說不是呢!隻曉得打仗,隻曉得打仗,一點不懂經濟建設!好好一個中國,搞得民不聊生,還不如康麻子那會兒。”
    朱由檢下意識的瞟了眼柱子上貼著的“莫談國事”幾個大字。
    齊孟神色平靜:“把門打開吧。”
    “啥?你瘋了?”朱由檢幾乎跳起來。
    “打開。”
    大壯立即上前開門。
    朱由檢麵如死灰。
    門栓剛剛拉開,轟一聲就被從外麵踹開。
    一群酒氣熏熏的奉軍站在門口,大聲道:“狗日子現在才開門,晚了,都抓走!”
    丘八拎著酒瓶,身體搖搖晃晃,上來就要提溜大壯。
    朱由檢從夥計手中接過一袋錢,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掏出幾塊塞了過去。
    “老總,您去別家看看,咱小本生意····”
    上來個軍官,一把奪過錢袋子:“拿來吧你!”
    “吊!揍他小舅子!敢消遣咱們!”
    士兵一擁而上,抄起長凳,不由分說開始揍朱由檢和大壯。
    店夥計掄起擀麵杖,奮不顧身衝上前。
    “你大爺的,敢打我爹,和你們拚了!”
    剛衝出去幾步,被人扯住袖子。“你是老朱的兒子?”
    “咋得?你不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嗎?兄弟挨打,你就這樣站著!”
    齊孟將朱由檢兒子拉到自己身後,望著前麵紛紛攘攘的人群,使出全身力氣,大喝一聲:“老朱、大壯,閃開!”
    平地裏刮起一陣風,客店大門窗戶都關上了。
    眾人都被震住在當場,大壯護著朱由檢,躲在旁邊。
    軍官酒醒了一半,撿起被吹落的帽子,嘴裏罵罵咧咧,舉槍瞄準齊孟,其他幾個也舉起槍。
    “媽了巴子的,你是哪根蔥,敢在這兒裝大神!老子……”
    話未落音,等離子激光發射器發出一道白光,白光瞬間淹沒客棧,一群丘八沒發出任何聲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留下一屋子飄揚的煙塵。
    “完了?”朱由檢心有餘悸問道。
    “完了。”齊孟收起激光發射器,重新裝回無限空間,係統顯示消耗了0·0001單位能量塊。
    ~~~
    兩個老友重新坐下來,油燈重新點亮,店夥計興高采烈端上來一桌子硬菜,大壯在一旁埋頭狼吞虎咽。
    “槐大爺,這些年我去過的地方。”
    “我也是。”
    齊孟超脫三界外不在無形中,在東部世界還從沒怕過誰,當著朱由檢的麵,又開始指點江山,滔滔不絕:
    “北平的爆肚兒涮肉皇城根兒,南京的幹絲燒賣,還有銷金的秦淮風月,上海的舸仔煎,天津麻花狗不理,廣州的艇仔粥和腸粉,旅順口的鹹魚餅子和炮台,東北地三鮮、豬肉白菜燉粉條,火宮殿內的臭豆腐、鴨血湯,鄖陽的麩子酒,襄陽的牛雜麵,還有熱得發燙的長沙城。鐵驪、扶餘、呼倫池、海拉爾河、貝爾池、長白山、大興安、小興安、營口、安東、老哈河……”
    “所有風花雪月,都沒了,剛才說他們不如康麻子,其實啊,這群砸碎,還不如槐大爺您啊。”
    “他們,把稅收收到民國九十年,收到七十年後。百姓賣兒鬻女民不聊生!這哪裏是軍閥,比強盜還厲害,強盜隻是搶光你的錢,他們呢,把你前三十年,後三十年的東西都搶光了!媽媽的,要不是老子肩負拯救宇宙的使命,早就把他們炸成渣渣了!”
    朱由檢當然知道齊孟可以做到,畢竟他擁有那麽多能量塊,足夠毀滅地球一百次。
    “老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你能開掛,你有主角光環,我也是穿越者,我前輩子是大明皇帝,這輩子,卑微到塵土裏,孩子被汽車撞死被沒地說理!”
    “十有八九是藤蔓幹得。”
    齊孟拍了拍朱由檢肩膀,又看看還在發呆的店夥計。
    老朱,你忘了穿越者不能動情啊,你要做個無敵之人,無親無故,了無牽掛,沒有軟肋,藤蔓就拿你沒法子了。
    齊孟沒有開口,沒有說出這些殘酷到不近人情的話,他默默注視著朱由檢,大壯還在狼吞虎咽。
    “老朱,跟我走吧,去遼東,去幹大事,為了這世道,再沒有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