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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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7 章

    落座在前院的望波堂, 是明思海理事辦公用的書軒。一排三間明堂,正中懸掛著龍騰鳳翥的手書額匾。此刻那匾下, 正跪著梁霄。

    他俊美的臉上涕淚橫流, 半伏在地,痛哭道:“嶽父大人,小婿當真知錯了, 那晚事出突然, 小婿盼子心切,一時豬油了蒙了心, 做出了糊塗事來。事後後悔不迭, 幾番跪求明箏, 她心裏有氣, 一味不肯原宥, 小婿不敢怨。今兒特攜爹娘上門, 給嶽父大人和舅兄、嶽母一並賠罪,求您瞧在了兩家素日情分上,瞧在我爹跟您同朝為官四十年的厚誼上頭, 原諒小婿這回。”

    他叩首下去, 額頭貼在地毯上頭, 一幅真心悔改模樣。明思海蹙了蹙眉, 緩聲道:“起來。”

    梁霄搖頭道:“嶽父大人不肯原宥, 小婿不敢起。小婿有錯,心中悔疚不已。小婿願長跪在此, 直待嶽父大人跟明箏都消了氣。”

    明轍在旁, 實在看不下去, 借著飲茶的動作,以袖遮麵, 餘光卻見明軫手握扶手,用力到指節泛白,他生怕明軫衝動,忙朝他打個眼色,搖了搖頭。

    明軫知道兄長是怎麽想的。三姐外嫁多年,便是夫妻齟齬,多半最後仍要還承寧伯府去,若是得罪死了對方,怕給三姐添煩,夫妻間存了芥蒂,往後的日子裏旦有個什麽,梁霄就會想到今日所受的屈辱。為了三姐著想,對此人是不能打不能罵,隻能開解著,敲打著,然後讓他們把三姐接回去。

    他越想越覺得難過,三姐那樣的人物,嫁誰不行?這梁霄連骨頭都是軟的,行事沒一點兒大家氣度,卻專喜歡擺架子耍威風。從前仗著年輕,又有張好顏麵,嘴甜會奉承,在外人多給幾分臉麵,便是有所不足,念著少年人慮事不周,少有人與他計較。連明夫人也說,要給年輕人犯錯的機會,等以後長大了,成熟了,也就什麽都會了。沒想到,明家等了八年也沒能等來梁霄“什麽都會”這天,他自個兒倒自滿起來,仗著男人身份,往死裏作踐妻子。

    明軫實在氣不過,顧不得父親和承寧伯都在,霍地從椅中站起來,明思海蹙眉瞧向他,他肅容抱了抱拳,“對不住,內急,失陪。”

    這句話粗蠻無禮,明思海聞後臉色都變了,梁少輕忙陪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年輕人嘛。”朝明軫招手,“你去忙你的。”

    轉過臉來,話題轉到梁霄身上,梁少輕捋須笑道:“霄兒也是給他娘寵壞了,在外頭三年多,吃了不少的苦,營裏頭紀律又嚴,輕易放肆不得。一朝回來,身邊兒都是親近的人,難免縱了性子。”

    明思海歎了聲,端起茶盞,慢條斯理拂著水上飄著的茶末子,沒有接這話頭。

    梁少輕笑道:“思海兄不虞,咱們也是理解的,明箏丫頭為人明理孝順,聰慧能幹,自來是思海兄夫婦掌心上的明珠,當成眼珠子般寵大的,這回的事,我聽說後也狠狠責罵了霄兒,霄兒,你自個兒說說,往後該如何行事,彌補這回的錯處?”

    梁霄膝行兩步上前,抬腕抹了把臉,“嶽父大人,那妾……姨娘安氏,我已下令將她遷出了伯府,往後住在莊子上,明箏不要她回來,便一輩子不會遷回來。往後不管明箏有無所出,我……我都不會再納妾,永遠守著明箏一個兒,隻求她消了氣,再別怨恨我,再有、再有……”

    明思海放下茶盞,深深凝望著梁霄,“梁世子,明家絕沒有斷您子嗣的念想,我認為,明箏也從來不會這樣想。”

    梁霄點頭道:“是、是!是我說錯了,明箏隻是暫時、暫時還沒……”

    明思海打斷他道:“身為明箏的父親,我相信明箏她絕不是善妒之人,至於你們夫妻為什麽走到這步,梁世子也許並沒有思慮通透。自然,身為長輩,其實不便插手你們小夫妻之間的事。適才伯爺說及軍營,那便隻說軍營,……如今外頭傳言,說梁世子有違軍規,在外三年,犯下不少錯事。也有許多同僚向我求證,問及虛實,在我瞧來,梁世子當不至糊塗至此,但身為姻親,我想我資格向梁世子求問個明白,來日聖上問及,也好為梁世子解釋一二……”

    梁霄瞬間臉色漲個通紅,結結巴巴道:“外頭、外頭那些人胡說……”

    **

    明箏梳洗過後,帶著人走入上院的麗景軒,屋裏早已說了好一會兒話,梁家族裏幾個嬸娘忙著打圓場,熱氣氛,梁老太太也難得低聲下氣,跟閔氏相互配合奉承著明太太。

    明箏一走入,梁老太太便笑著迎上來,“我的好媳婦兒,總算見著人了,這些日子你不在家,娘想你想的都病了。”

    閔氏等也跟著站起身,紛紛訴說著老太太是如何誇讚明箏,如何念著她的好。

    明箏不動聲色掙脫開她的手,俯身依規矩行了禮。

    梁老太太抹淚道:“都怪霄哥兒糊塗,這麽好的媳婦兒,給氣得回了娘家,今兒你跟娘回去,娘替你罰他出氣,叫他三天不許吃飯,跪祠堂去,要是還不解氣,娘替你捶他。”

    說著,又拉住明箏的手,引她坐到自己身邊兒,“我瞧瞧,這身段本就不豐,竟是越發瘦了,好孩子,你也惦念家裏頭,惦念我們是不是?往後娘替你撐腰,霄哥兒再敢犯糊塗,娘第一個不饒他!常言道,牙齒還有磕碰嘴唇的時候,一家人哪有不拌嘴的,如今他也知道自個兒錯了,你也氣了這麽久,便有什麽怨氣,也該消了吧?好孩子,娘還指望明年抱上你們生的胖小子呢,咱們家的嗣子,隻能托生在你肚子,旁的誰也不行。”

    閔氏適時道:“二弟妹,那姓安的已經攆到莊子上去了,往後再沒人在你跟前點眼添堵,娘說了,往後都不準二弟納妾,你瞧瞧,娘是多愛重你啊。”

    明箏抿抿唇,笑了笑,明太太在旁憋了好一會兒了,冷笑道:“敢情梁太太心裏頭,我們明箏回娘家,是為著跟個賤婢置氣?您心頭我們箏丫頭就這麽點子出息?您這是擠兌誰、瞧不起誰呢?”

    “哎喲,怎麽會怎麽會,”旁邊一個嬸娘幫腔道,“老太太不過是心疼老二媳婦兒罷了,私心為她多打算一重罷了,錯處自然都是霄哥兒的,老二媳婦兒便是怎麽生氣那都是應當應份兒,誰敢說什麽來?”

    明太太冷笑,“適才大夥兒說的好聽話,我也聽了一籮筐了,無外乎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先前沒吭聲,是因著我們丫頭沒在。這會兒她來了,要不要回梁家,要不要原諒梁霄,她自個兒說了算。”她招手命明箏近前,然後拉住明箏的手攥了攥,“閨女,你拿主意,無論你心裏怎麽想的,你爹你娘,咱們明家,全家上下都支持,你自個兒說。”

    明箏不及開口,便聽適才那嬸娘笑起來,“明太太真是寵閨女,老二媳婦兒是個有福氣的。不過咱們當長輩的,見得事多吃的鹽多,小輩兒想不通的事兒,咱們得幫襯著指點著勸著,哪能都聽孩子們的?明太太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霄哥兒當年也是您給相中的,各色好處您瞧得最分明,您幫忙勸勸老二家的,小夫妻拌拌嘴,哪至於呢?咱們誰不是這麽過來的,哪裏就得回娘家生悶氣去?您說是不是?”

    明太太並不生氣,抬臉睨著那嬸娘笑道:“梁五太太說得是,咱們明箏這脾氣,都是我跟她爹慣的。”

    說得那嬸娘笑起來,明太太續道:“我們明家自來是這個規矩,不論兒子閨女,嫡出庶出,沾了咱們明家的血,冠了咱們明氏的姓兒,就得挺正脊梁骨端端正正當個人,上百年來家裏就沒出過那等軟了骨頭由著人拿捏、上趕著犯賤的廢物。娶了我們家的嫡姑娘,就得捧著抬著好生奉承,茲要是想把她當成沒爹沒娘的破落戶糟踐,就別怪我明家翻臉不念舊情,也甭怪我夏詩詠說話難聽。”

    一語落,屋中隨之一靜。適才哄抬起來的熱鬧氛圍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尷尬的冷。

    明箏便在這時開了口。

    “娘,您別生氣。嬸娘,您是好心,明箏也懂。”

    那嬸娘臉色漲的通紅,聽她給了台階,才勉強咳了兩聲,緩和了神色。

    明箏走到梁老太太跟前,溫聲道:“過去八年,明箏身在梁家,多蒙您照拂。”

    梁老太太苦笑道:“好孩子,你還念著咱們娘倆的情分就好……”

    明箏續道:“這份情,明箏心裏永遠記著。也感激您信任,肯把偌大伯府交到我手裏打點著。回首這八年,明箏自問勤儉,凡事以公中為先,夙興夜寐,半點不敢輕忽,原先半落沒的田產、鋪子,日漸興旺,早五年清償了外債,如今賬麵上還有富餘……”

    梁老太太被當眾提起家裏的“外債”,不免神色訕訕地,“還提這個做什麽,一家人嘛,交到你手上,就是你打理成什麽樣,也由得你,娘都不會怨的。”

    明箏點點頭,道:“您說的是,明箏時刻念著自己跟您、跟梁霄、跟承寧伯府上上下下是一家人。新婚頭一月,小姑芷薇、四叔梁霆,便由明箏親自帶著,請夫子,過問飲食,病了,衣不解帶照拂,明箏從來沒當自己是個外人,沒想過辛不辛苦。後來二姑娘、三姑娘出嫁,三叔四叔成婚,謀親事,定婚約,過六禮,備嫁備娶,用自己嫁妝貼補添箱……明箏所行所念,隻盼著這個家好,盼著承寧伯府好,盼著每個人好……”

    “二弟妹……”閔氏聽她說及這些舊事,驀地有些擔憂。

    明箏沒有理會她,牽了牽唇角繼續說下去,“平時的迎來送往,各樣操持,明箏不必提,您心裏自是清楚明白的。對您也好,對梁霄也好,明箏自問沒有抱憾之處,若有不足,大抵……隻是子嗣上頭,對此明箏沒什麽好辯,您介意,也是應當。納妾買人,明箏從來沒有攔著不準,甚至打算過,若實在沒有子女緣分,願從族裏頭,或是妾侍房中抱養,以全缺憾。”

    屋中靜靜的,聽她語調平靜和緩的說完這八年的婚後生活。她頓了頓,環顧著四周,把眾人的表情一一看在眼裏,明太太心疼得淚水在眼眶裏打滾,閔氏也有些動容,梁老太太麵色和緩了許多,連適才那話裏有話的嬸娘也有些欣慰的樣子……

    明箏抿唇笑了笑,把嘴角的苦澀咽下。再抬起眼,唇邊噙了幾絲疏冷,“這八年,明箏努力過了,梁霄想必也是努力過的。但誠如大家所見,我們走到今天——”

    “梁太太,嬸娘,大嫂……我不回去了。”

    “若你們還願記得這八年我對梁家這點微末之功,願記得咱們之間這點情誼,請幫忙勸勸梁世子,寫封放妻書,允我去吧。”

    一語落,滿座嘩然。

    梁老太太怒目圓睜,站起身高聲道:“你說什麽?”

    明箏一字一句道:“我說,請梁世子與我一封放妻書。”

    “我與梁家,不願再有任何瓜葛。”

    “自此和離,永不照麵。”

    ——“不!我不同意!”

    屋外傳來一聲急切的吼叫,簾子一掀,梁霄闖入進來。

    他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抓住明箏的衣角大聲道:“阿箏,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再也不會惹你生氣了,往後你要我往東我絕不往西,我什麽都聽你的。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你想幹什麽我都支持,我寧願不要孩子,這輩子隻守著你一個人過,我不嫌棄你,我不介意,我要和你生生世世廝守,我要與你永不分離。阿箏,你別說氣話,有些話說出來,傷感情,傷情麵啊,往後我們還要好好過日子,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阿箏!”

    明箏被他扯住袖子不放,幾番沒能揮開,明太太忙叫人去拉開兩人,混亂間,隻聽一聲脆響。

    梁霄捂著臉,頭偏向一側。明箏揚著手,指尖氣得發顫。

    當著一屋子人,拉拉扯扯摟摟抱抱,他不要臉,她還要臉呢。

    “梁世子,夠了。明箏一點兒都不稀罕您的不嫌棄,您的誓言,您的保證,留待將來說與新人聽吧。”

    “走到最後,本想留些情麵,您當真從來不會叫人意外,所言所行可笑至極。同行八載,您這幅嘴臉,我真真是瞧得夠了,厭了,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