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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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0 章

    陸筠一時無言。

    太後這幾句話, 說得太直白了。

    直白到他用了一須臾的時間,才慢慢接受有人當麵對他提起這個名字。

    和離?

    這無疑是, 他十年來不敢奢望, 不曾幻想過的一個結局。

    她出嫁為婦,按理,該當生兒育女, 相夫教子, 一世無憂。她竟走到這步,是家族逼迫, 還是再也不能忍耐梁霄?

    在他的角度看來, 梁霄固然不是良配, 他甚至認為, 這世上原就沒有配得上她的人。

    梁霄所言所行, 他見過一些, 也從側麵了解了一些,壞習慣很多,脾氣也很大, 容易衝動暴躁, 行事冒進魯莽。他一向自認因著自己那份見不得光的念想, 也許對梁霄的評價有所偏頗, 可直待今日在禦書房瞧見那些罪狀, 他心裏不能不驚歎,她這些年, 到底是陪在怎樣一個小人身邊?

    過去那些時光, 她當真快活過麽?

    ——此刻, 太後給了他答案。

    顯然她這些年過得不易。

    自從心裏有了這人的影子,他一直十分克製, 怕給人帶來不好的影響,畢竟這個世界對女人太苛刻了。他原想等打仗回來就上門提親,可是十八歲這年秋天,意外發生了,祖父虢國公和二叔陸由簡戰死在邊疆。他扶靈回京,原想求她麵見,求問能否委屈她等待兩年,等他手刃仇敵為祖父叔伯報了血仇……

    可一切都遲了,白幡招展,黃紙漫天,棺槨上路回京那日,長安門街外十裏紅妝,她披上嫁衣坐進花轎被抬入承寧伯府。當晚紅燭璀豔,旁的男人親手褪下她繁複的裙裝,而他正沐浴野地寒天,伏在親人的棺木上痛悔自己的無能。

    一冷一熱,喜悅和悲愴,是兩個世界。

    從此她成了承寧伯世子夫人。而他化作一具失了魂魄的軀殼,回京後安葬了祖父和二叔,也一並埋葬了自己的感情。他重新騎上駿馬衝入西營,自此數年不曾回京。

    原本不可能再有交集的兩人。他絕口不提自己曾經的愛慕,允她去過屬於她自己的日子。

    他不能幹涉她生活中的任何事,她有父有兄有夫,而他隻是個陌路人。哪怕他在任何場合提一句她的名字,都有可能帶給她滅頂般的災禍。女人名節事大,他豈能為著一己之私,讓她蒙受不白之冤。

    他能做的,唯有安安分分立在自己的角色中,冷眼旁觀。她有自己的選擇,有她自己的世界,她和丈夫恩愛也好,齟齬也罷,那是她的人生。他憑什麽參與進來,憑什麽替她不平,尊重她的立場,尊重她的選擇,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好的事。

    梁霄耽於美色,寵溺外宅,鬧到滿城風雨,他公器私用,因太過憤怒,仗勢折騰了他兩回,也僅有如此,難道他能警告梁霄,要他善待自己的妻室?梁霄會怎麽想?世人會怎麽想?

    會覺得是她不守婦道,與外男勾連。

    所以他連她的名字也未曾提過,那個千百次回轉在舌尖,幾欲喚出的名字,一次次的被消絕在唇間。借由追查欽犯的名義,他第一次安排人手在她身邊,也隻為保護她平安,絕非妄圖掌握她行蹤,窺探她私隱。不該做的,他從未做過,未曾涉入她生活之內半點。他恪守法度,遵從禮教,從不敢以私令她犯險。

    無人之處他尚不敢放肆自己的遐想,遑論在外?

    他無奈之下對太後傾吐無法娶妻的緣由,隻是沒想到,他到底藏得不夠深,被太後猜了出來。他後悔過,覺得十分對她不起,為著他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讓她平白被宮裏頭折騰來去……

    他已做好準備,孤身一輩子。也已下定決心,真正的放歸她自由而去。可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告訴他說,她自己選擇了斷這段姻緣……?

    他平靜的外表下,什麽東西在崩塌,什麽在沸騰。

    堅冰融化去,那段塵封起來的深沉無望而苦痛的眷戀,晃似燎燃。

    他抿住唇,怕自己多問。

    他幽深的眼底蕩漾著無法掩藏的震驚和……越來越濃的企盼,這是不是說,是不是說如果她願意,他就有機會……再靠近她一點?

    他第一次,舍掉自己嚴格恪守的法度,開始憧憬她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太後見他沉著臉,一言不發。她想說點什麽,激一激這呆子,可下一瞬,她注意到他波光湧動的雙眸。

    十年,這個孤苦了十年的孩子,眼底頭一回生出這樣令人動容的光。

    他心情複雜激蕩,有酸楚,有企盼,有心疼。心疼她,心疼她婚姻的不易,心疼她頂著何樣的壓力決心走出這一步。

    心疼她孤身奮戰的三千多個日夜。心疼那個想要靠近卻無法靠近的自己。

    眼底酸澀得有種,仿佛想要落淚的衝動。他沒有哭過,自從祖父戰死後,他就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此刻英雄氣短,此刻酸楚欲絕。他探手覆住雙眼,那裏卻是幹澀一片。

    他苦笑,徐徐放回手掌。

    太後搖頭笑道:“傻孩子,上蒼憐你孤苦,給了你這天大的好機會。莫再錯過了,好好把握,別讓外祖母再為你心疼……”

    他沒說話,一步步走到炕邊。金色的陽光透過半卷的青竹簾子射入,他俯下身單膝跪地,垂下頭,似乎猶豫不定,許久許久,方才開口輕喚。

    “外祖母……”

    **

    經過一夜思索,梁霄此刻胡茬滿麵,眼底烏青。他睡不著,往事一幕幕像畫卷,不斷在他腦海中翻騰。

    那年春日,他偶然在一場宴上遇著她,隻是半邊側臉,令他十足驚豔。那驚鴻一瞥過後,她就住在了他心上。多方打聽,聞知她是明思海的嫡女,他欣喜若狂,向家中求告,說想娶她為妻。百般籌謀,不知請托了多少關係,頭兩回明太太不願應答,他上門親自說明誠意,願舍一切聘她為妻,明太太有些動容,見他賭咒發誓一片赤忱,答應了中人,可以相看。

    他不知那時她對自己的印象如何,自他隻知自己想娶她回家的心情有多麽迫切。後來心願得償,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沉溺在高亢的喜悅中。

    那時她並不是現在這般模樣,到底這一路是怎麽走得,令她生出這樣可笑的念想。

    但過往無數次爭執齟齬,轉眼也都消弭於無形,這次也一樣,隻要他真心求懇,她一定也會原諒。雖說她這些日子的言行,對他臉麵造成了不少損傷,下人們議論紛紛,外頭也四起流言,不過沒關係,他有自信,一定會讓她回心轉意。

    深思了一夜,梁霄在一片安然中睡去。直到外頭的喧嘩驚擾了他,小春子急急來報,說明轍上門,想與梁家正式談妥和離事宜。

    他覺得明家簡直是瘋了。

    她都什麽年歲了,二十好幾,成婚八年,這會子和離還家,誰還會娶她?

    頂著承寧伯府少夫人的名頭,她還能嫁給誰去?

    真真是糊塗至極,可笑至極。

    他匆忙穿衣,前去大廳與明轍理論。

    “明箏一時糊塗,舅兄您也糊塗了不成?女人家鬧脾氣,娘家如何能這般縱著?怪道明箏有恃無恐,原來明家是如此家風!”

    幾句話不歡而散,明轍警告他,若是三日內不見放妻文書,願上達公堂,公開義絕。

    梁霄沒有猶豫,明轍剛出梁府,他就快馬去了明家。

    闖入內堂,大呼小叫,說要接回妻子,說要麵見明箏。

    明軫命人將他驅逐出府,兩方起了摩擦。

    次日,探知明箏與嫂子林氏前去選用香料,他縱馬狂奔在大街上,在街心堵住明箏所乘的車馬。

    烈日煌煌,馬上公子眉眼俊秀如舊。他翻身而下,撲在車旁,先是斥責,而後苦苦哀求。

    “明箏,夫妻一場,你當真連個機會都不肯給我麽?鬧成這般,我倒沒什麽,可你呢,你往後要怎麽過活,要一輩子在人家指指點點當中過日子嗎?”

    “明箏,你想要什麽,我都願意給你,你想我做什麽,我都願意做。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你拿著這隻馬鞭,你打我,你罵我,我絕對沒有怨言。隻求你不要如此狠心,昨晚我想了一晚,整整一夜沒有入眠,明箏,我是愛你的,我真的是愛你的。難道你非要我當著萬人麵前,當街跪下來求你?明箏,明箏!”

    車簾緊閉,許久許久,喧嘩聲中,隔簾傳出一聲歎息。

    “梁世子。”掀開簾子,露出林氏的麵容,“明箏沒在這兒,她甚至也不在京城,您還是別再折騰自己、折騰她了,明日便是最後期限,您若不願,公堂絕義,屆時官府會前去知會您。”

    林氏語畢,吩咐啟程。梁霄滿麵淚痕,呆立街心。

    他垂頭望著自己兩隻空空的手掌。

    到頭來,夫妻離散,一切皆是一場空夢。

    他難道,隻能失去她了麽?

    那個本該一輩子都屬於他的人,就這樣離開他的生活,淡出他的生命。

    這一刻他方驚覺。

    原來她從來不是置氣。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

    梁家上院,承寧伯、梁老太太、梁霽等人齊聚,他們已經商議了半宿。

    明日便是義絕之期,明梁這莊婚事,徹徹底底是沒了續存的可能。

    梁少輕沉默良久,在梁老太太的斥罵和抱怨聲中,沉沉歎道:“此番明思海鐵了心支持閨女,前頭兩條路,要麽徹底交惡成仇,要麽……放棄明箏,霄兒,你應當知道怎麽選。”

    梁霄麵色慘白,紅著眼眶上前,許多天沒有休息,此刻他憔悴不已,搖搖欲墜。

    “爹,我舍不得明箏……也舍不得我所有的一切,難道、難道就真沒別的路可走?”

    梁少輕搖了搖頭,“答允和離,明思海也許心中還覺有所虧欠,若當真走到義絕這步,無疑給你、給咱們家,多樹一個勁敵。”

    他不再問梁霄,也不再理會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他站起身,無力地下令,“明兒送文書去明家,措辭委婉些,盡量維護住兩家體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