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字數:8292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晚庭春 !

    第 58 章

    明轍抬眼看著兩人一前一後從樓上下來, 他擰著眉,打量二人神色, 似是想從那眼角眉梢瞧出什麽端倪。

    陸筠仍是一幅端沉的麵容, 行在明箏背後,保持著禮貌的距離。明箏垂著眼,一舉一動端莊妥當, 若說有什麽不同, 大抵隻是臉色,比之適才在樓頂瞧見時, 更顯粉嫩了些。——也許是二層上的紅燈籠太多, 光影映照的吧……

    幾個官差上前來, 圍住陸筠小聲地回稟了什麽, 明轍趁機靠近明箏, 低聲道:“說什麽了?”

    明箏尚未出聲, 林氏就把明轍扯了一把,“相公,您瞎問什麽呢?”

    明轍抿抿唇, 把一肚子話咽了回去。他怕明箏吃虧, 上過一回梁家的當, 再定親事, 務必得挑個妥當人才是。適才偶遇了陸筠, 他心裏就不大舒坦,堂堂衛指揮使, 這種日子用得著親自帶著人巡城?就是不在家中過節, 也該去戍衛宮廷。會出現在此, 多少有些刻意。

    陸筠吩咐完眾人,提步朝他們走來, “公務在身,不便多留,明大人,明夫人,告辭。”

    明轍拱拱手,勉強扯出個笑,“陸侯爺慢走,下官不遠送了。”

    若在往常,陸筠這樣的身份,怕是賞個眼色給他都難。猶記得當初在白樺莊外,他曾力邀陸筠住到他家莊子上去,當時對方神色淡淡,連多回應幾個字都不願。

    陸筠步下小樓,下頭候著的官差圍了上來,郭遜道:“侯爺,適才瞧見那姓梁的與家眷在對麵摘星館包了場瞧燈,用不用……”

    陸筠沒停步,邊走邊說:“按你意思辦。”

    郭遜勾勾嘴角,笑了,等陸筠帶著一隊人離開,他回身跟自己的心腹交代,“盯準了對麵梁家動靜,把他們隔遠著點兒,別驚擾了咱們侯爺心尖兒上的人。”

    說完,郭遜忍不住搖頭,侯爺的口味真是不同尋常。現在再回想在西北那幾年偶然碰上梁霄時的情形,侯爺那臉拉的老長,可比遇見別的將士時刻薄多了。當時他怎麽就沒瞧出來,他們侯爺早盯上了人家的媳婦兒。

    明家一行人玩到近亥時才各自蹬車回府。下得樓來,明箏一眼就瞧見不遠處護衛著小樓的郭遜。如今陸筠對她的事,插手得格外明顯,這樣的日子專撥了副手來幫她護駕,好像生怕旁人不知道兩家正議著親。

    她心裏還是覺得窘,假作沒瞧見,直接鑽進了車裏頭。

    她垂眼望著自己的手,上頭好像還遺留著陸筠的味道和溫度。

    她也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倒退十年,她跟梁霄一塊兒時還不見得有這樣的悸動。

    分明沒說幾句話,可好像他每一個眼神她都讀得懂。

    一想到他,臉頰就燙的厲害,她抬手捂住雙頰,不敢再去想了。

    **

    正月剛過,陸筠陪聖駕巡幸晉北河道,雖他遠走,明陸兩家的往來未斷,內宅聯動頻繁,旁的世家也都估摸出了幾分意思,多半這門婚事是八九不離十。

    臨行前陸筠和明箏見了一麵。

    在人來人往的清元寺,他侯在殿外,隔著喧鬧的人潮遠遠瞧她在佛前叩首祈願。

    她與林氏耳語了幾句,然後獨自帶著瑗華走出來。穿堂風拂起鬢邊碎發,清冷的日光下,對麵高大的男人背光而立,她抬手遮住眉心,想遮住自己看到他就難免泛紅的臉。心底的鼓噪沒人聽見,仍是心虛不已,怕露出痕跡給人笑了去。

    她在前步下石階,一步步朝後頭無人的林中去。

    他就隨在後麵,不動聲色,邁著緩慢的步子,不遠不近的跟隨著。

    辭別人群,參天的古樹下她頓住足尖。風吹著枝椏發出沙沙聲響。

    “什麽時候去?”她問的沒頭沒腦,也不怕他不懂。

    隔著一人多粗細的樹幹,他瞧不見她模樣,單聽著這把嗓音,嘴角就牽出淡淡的笑意。

    “後日辰時走安定門。”他說,“下個月十六前後回來。”

    沉默相對,遠遠聽見古刹暮鍾悠揚地傳來。

    不知靜默了多久,他開口喚她的名字,“明箏……”

    耳朵像被燙了一下,那粉紅的顏色從耳朵尖一路漫到纖細的脖子。從他的角度,隻能看見隱約一點輪廓,她小巧的耳珠下墜著滴溜溜亂晃的水晶穗子。

    他朝她走近了半步,自後輕緩地握住她的手。

    明箏沒有掙,別過頭不敢朝他的方向看。身後瑗華隔得不遠,她有些心虛。

    指尖被他牢牢攥著,他的手掌滾燙又有力,“回來後,交換庚帖,你別再拒絕。”

    他握著她的手,來到她麵前。另一隻手撐著她身後的樹上,將她圈禁在他臂彎之間。

    滾熱的呼吸讓她慌得六神無主。

    他鬆開她的手,指尖極輕極輕地掠過她鬢邊,“可以嗎?”

    她已經忘了他上一個問題是什麽,茫然抬眼,對上他幽黯的眼眸。他認真望著她,耐心地又問了一遍,“可以嗎?”

    明箏抿了抿嘴唇,眼睜睜望著他的容顏在麵前放大,他衣上淺淡的熏香充斥她周身……她望著他的薄唇越發近,暮色之下他凜冽的眸光寫滿溫暖的柔情。

    “不要……”她小聲地道。抬手掩住他的唇,別過頭,緊張得呼吸好生急促。

    他閉了閉眼,按下心底澎湃的情潮,掌心扣住她的手,緊緊地攥了攥,“嗯。”

    雖是被拒絕,可並沒覺得失落。她肯走出這一步,對他來說已是極幸運的事。

    明箏正懊惱,自己適才那一聲,怎麽聽怎麽有種嬌嗔的味道。她從來都沒跟男人撒過嬌,哪怕是跟梁霄最情濃的時候,覺得太羞恥,也不夠端莊。

    好在陸筠似乎沒有發覺,“等我回來。”他輕聲說。

    明箏按下羞意,點了點頭。

    他心滿意足,不舍地撫了撫她的手背,“謝謝。”

    這兩字說得奇奇怪怪,明箏沒答話。

    回程路上,她端坐車中,林氏不時掀簾瞧向後頭,回過頭來抿嘴打趣她,“咱們今天可享受了一回宮裏娘娘們的待遇,陸指揮使親自護持,三妹妹麵子多大。”

    明箏咳了聲,閉目養神,假裝聽不見。林氏笑道:“我瞧不若這幾日就把庚帖換了,也免得人家陸侯爺走也走得不安生。”

    其實明箏自己也沒想過,會這麽快再開始一段感情,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心動的時候了,對男人早沒了指望,打定主意一個人把日子經營好,千算萬算沒想到會有今天。

    關於婚期,她還是不想定的太近。如今兩人還在磨合了解,兩家也要多走動些時日互探底細。外人瞧來,大概覺得她不識抬舉,這樣好的人家打著燈籠難找,她的心事也難與外人分辯,幸得陸筠懂她、尊重她。

    想到這裏,她又忍不住有些臉熱起來。

    他走後,以兩天一封信的頻率向她交代著一路見聞。她有時想象他寫信的樣子,一軍統帥、朝廷重臣、禦前紅人,忙碌了一日過後,尋個背人的地方,頂著那張冷肅的麵容寫著讓人臉紅心跳的話。

    短短幾句,說盡從前不敢吐露的相思。

    明箏沒有著意去數日子,但從他來信的次數,就知他回來的日期近了。

    等他到了京城,兩家就會換庚帖,跟著男方下聘書,納彩問名……這門婚事就確確實實的訂下了。

    十年前那回初見,怎想到最後是他和她走在一起。明箏把信塞在枕下,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但這分別的二十幾日,卻比從前沒見麵的時候覺得漫長。

    她一直沒敢正視自己的心,若是靜下來細想,其實這種心情,大抵就是詩文中描繪的相思、牽掛……

    就在陸筠走後的幾日,梁霄偶然得知了兩家議親的消息。他一開始覺得驚訝,後來是震怒,以及懷疑。往事一幕幕浮上腦海,明箏屋裏那塊墨色的玉,陸筠對他的不假辭色,回京後明箏數次進宮,以及她突然膽大包天提議和離。

    一個女人家,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讓自己成為棄婦,理由是什麽?她說他辱她不尊重她,把過錯都推到他身上去,她就半點錯處都沒有嗎?

    他陡然又想到,明箏似乎是在白樺莊那幾日小住回來後,對他的態度急速轉為惡劣的,而陸筠和明轍因救助白樺莊災民還曾受過皇帝讚譽……

    一樁樁一件件想起來,梁霄背脊發涼,一陣陣冷笑起來。說什麽夫妻情盡,原來不過是借口罷了。她是心裏早有了旁人,瞧不上他了!

    梁霄在城南花樓裏飲個大醉,趁夜來到明府外吵鬧了起來。

    “明箏,你這忘恩負義水性楊花的女人,我信錯了你,被你耍的團團轉,你出來,你出來!我要你親口告訴我,我到底、我到底哪裏不及那姓陸的!”

    他胡言亂語吵鬧了片刻,不遠處郭遜挎著刀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探頭瞧了眼府門外的情況,回過身來斥那兩個護衛,“這種情形有什麽難應對的?去把那渾人劈暈帶走。往後再有人中傷未來侯夫人,就這麽幹。若是不識抬舉,回頭請到衛指揮使司大牢裏頭,各樣刑罰伺候一遍。侯爺不願在京裏橫著走,那是他斯文要臉麵,可別叫這些個上不得台麵的東西會錯了意,以為是咱們嘉遠候沒本事,連個女人也護不住!”

    護衛躬身一抱拳,“郭大人,實在是從前沒替侯爺奔走過私事兒,這才……屬下這就去。”

    片刻,府門外的聲音熄了,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門房回稟了管事的,等層層通報到明轍那兒,後者帶著人出來處理時,外頭的人早就銷聲匿跡。

    這隻是個極小的插曲,沒對明箏造成任何影響。

    轉眼,二月十六的日子到了。

    清晨陸筠縱馬踏著露水薄霧從安定門進入,直取虢國公府接上自家長輩。巳時三刻明家熱鬧起來,官媒、中人、禮部司儀、傳旨的內宦、宮嬤齊至。

    明箏隔院聽著外頭的響動,明菀幾番喊她出來都不肯。

    直到宮裏要傳旨,才不得不更衣梳妝前去。

    她和陸筠並頭跪在正堂方正的地磚之上接旨。

    “仰承皇太後慈諭,明氏三女箏娘柔嘉婉儀,嫻淑蕙質,嘉遠候、正三品上直衛指揮使陸筠忠勇清正,仁德廣知,今二人正值適齡,郎才女貌可堪婚配,特賜明氏箏娘為嘉遠候正室嫡妻,賜侯夫人綬印,望結兩姓之好,祈成天作之合。欽此。”

    宦人高聲宣讀完旨意,明箏和陸筠齊聲接旨。

    宦人含笑道:“侯爺,夫人,太後娘娘另有兩句托付,命奴才轉達。”

    “太後娘娘說,叫夫人莫要背著太重的包袱,哪怕是聖旨賜婚,做了侯夫人,萬事還以您和侯爺自個兒的心情感受為重,您將來有什麽不滿意、不痛快,不好與侯爺直言,宮裏頭還有娘娘她老人家替您撐腰做主。”

    “太後娘娘又說,侯爺為人簡單直率,興許不懂如何哄疼人兒,有什麽沒做到的地兒,您瞧在她老人家麵上多包含,她會多多提點著侯爺……”

    第一段話說完,明箏的眼睛就濕潤了。

    太後和陸筠為她考慮得太多,知道她心結是什麽,知道她擔心害怕什麽。這句話無外乎是想告訴她,即便是禦賜的婚事,她也用不著委屈自己……

    且旨意是在下了聘書後才來的,陸筠沒拿聖旨逼迫她,等她心甘情願的接受了這門婚事,他才又拿出了這第二重誠意。

    等她被宮嬤扶起身,轉過臉來望著陸筠時,他才發覺她眼睛也紅了。

    他心內何嚐不激動,何嚐不欣喜。

    渴盼煎熬半生,她終於終於,是他的了。

    人群散去,長輩們繼續著後頭的儀禮。

    她扶著瑗華的手跨過月門,靠在穿堂柱上回過身。

    陸筠緩步跟上來,伸出手想牽住她,被她避開了。

    等瑗華紅著臉退出去,他又上前。明箏回避著他的視線,背轉身用帕子輕輕抹拭掉淚痕。

    他心裏發澀,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酸楚蔓延開來,似乎等待這一刻實在太久了,等到連自己都有些同情自己。

    自然也心疼她,他想她高高興興的做他的妻子,不知為何她卻哭得這樣委屈。

    他上前,試探伸出指頭撫了撫她窄窄的肩膀。

    明箏縮身避過去,轉過臉來,望著他一臉擔憂的樣子,她又忍不住抿唇笑了下。

    陸筠一時猜不透她到底是怎麽了。

    隔著一步之遙,他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走近。

    明箏比他快一步,她伸指勾住他的小指頭,垂眼搖了搖他的手。

    “誰叫你請旨的……”

    聲音輕的像羽毛,撩撥過他本就經不得撩撥的心。

    他抬眼望著她,見她紅著眼睛道:“本來還想……中途反悔,誰知旨意就到了……”

    他攥住她的手,喉結劇烈的滾了幾滾。

    她淚凝於睫的模樣實在太動人了。

    他想……他想……

    手比腦子更快了一步。

    明箏話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扣住她的手,將她帶入懷裏。

    她香軟的身子一下子撞上他硬實的胸—膛。

    低低地驚呼了一聲,而後一個稍嫌笨拙的吻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