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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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不過陸筠自己不提, 明箏並不預備多問。
回門這日,天色有些陰沉。
秋日過了大半, 眼看溫度也降下來, 一日冷似一日。
清晨明太太就急慌慌命人掃灑庭院,滿心歡喜地等待女兒女婿回門。
明思海在稍間看書,不時聽見妻子大聲指揮著仆役搬抬陳設。他搖搖頭, 繞步走到裏間暖閣, 落了簾幕,稍稍隔絕了外頭的響動, 坐在窗前小幾畔, 筆尖蘸了朱砂, 在書頁空白處批注。才落下兩字, 麵前的書被人奪了去, 明太太不知何時跟了進來, 催道:“老爺,您還有閑暇瞧書?待會兒新姑爺就到了,您還不拾掇拾掇去前院瞧瞧?是不是該叫人提前在街口等著?”
明思海瞧書頁上斜畫了一大道歪扭的朱砂痕, 歎了聲, “外院有轍兒, 內院有夫人和老大媳婦兒, 何用我去?”
明太太將書丟在幾上, 不悅地道:“阿箏才嫁過去,咱們家沒爵沒職, 興許在人家眼裏就覺著閨女高攀, 加上又是嫁過人的, 怕隻怕姑爺心裏頭有疙瘩,咱們能盡心的地方, 別給人挑出錯處來,我知您向來不屑這些,可事關閨女,總盼著她能好過些,不做點什麽,我心裏總是不安。”
明思海沉默著,半晌,牽住明太太的手撫了撫,“你受累了,詩詠。”
明太太有點不好意思,拂開他手一笑,“說什麽呢?這有什麽累不累的?您趕緊起來,去外院瞧瞧,我這就喊轍哥兒媳婦兒去安排人,往街口打量著去。”
明太太風風火火的去了,明思海仍坐在窗下,目光掠過晃動的布簾,移至桌案上倒扣的書上。——他瞧的是兵書,書頁上一片空白,沒有注名,翻開裏麵的紙頁,才能發覺是手抄的拓本,甚少有人知道,這是上任虢國公陸荏的行軍布陣心得……
車中,陸筠和明箏並膝而坐,他一路上都沒怎麽開口,握著明箏的手低頭沉默著。
她多少也能猜出來一點,他是在緊張。他不善言辭,向來寡言,明思海為人嚴肅刻板,也並不好打交道。
“侯爺。”她輕牽他袖角,抿唇笑道,“待會兒到了家,您隻當成自己家一樣,我爹雖然嚴肅,但他不會為難您的。吃飯的時候,明軫他們要是敬您酒,也別一味都飲了,實在喝不得,可以拒絕的。”
上回明軫大婚,他被灌得醉了一場,如今想來,還覺有些好笑。這人外表看起來無堅不摧,酒量卻隻是尋常。端坐在案上抿唇不言,一盞一盞來者不拒,人家還以為他多海量,轉過臉來,獨對著她時,卻是完全另一幅麵孔,趁醉纏著她,一聲一聲求她別走……
街口盯著的仆從遠遠看見嘉遠候車駕近了,一路狂奔回明家,“老爺、太太,大爺大奶奶!來了,姑爺跟姑奶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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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景閣裏,明箏在座下給明太太磕了頭,“女兒成婚後,不能時常在爹娘跟前盡孝,心中過意不去,日夜祈願,望爹娘保重貴體,康健平安,萬事順遂。家中一應事辛苦嫂子跟二弟妹照應,明箏心下感激不盡。”
明太太忙叫人把她扶起來,用帕子擦著眼睛,“傻孩子,說這些外道話幹什麽?”
側旁一個年輕婦人紅著臉站起身,給明箏施了一禮,“三姐。”
這是明軫的新婦葛氏,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生得花容月貌,說起話來細聲細氣,格外文靜嫻雅。
兩人見了禮,分長幼落座,明太太湊近明箏耳畔,道:“你二弟妹有了,昨兒才請了大夫瞧出來的,先前不知道,你二弟還帶著她去林子裏縱馬玩兒去了,昨兒聽說,可把我嚇壞了,罰你二弟跪了兩時辰。”
說得葛氏紅了臉,低垂頭,小聲道:“娘,對不住,都是媳婦兒不懂事,不怪、不怪二爺的……”
後頭聲音越來越小,顯然是羞澀極了。惹得明太太等人都笑了,林氏握著妯娌的手道:“好弟妹,你別幫他說話,這皮猴兒本來就有些不知輕重的毛病,娘不給他點顏色瞧,他是不會長記性的。”
明太太說:“軫哥兒瞧著穩重,其實內裏就是個大孩子,鳳瑛你別一味縱著他,瞧他做的不對,隻管說他。”
明箏瞧自家親眷圍在一處熱熱鬧鬧說話,再想到陸家冰冷肅靜的氛圍,不免有點心疼起陸筠來。
她和他生長的環境全然不一樣。她父親雖嚴厲,可對她的縱容一點也不比母親少。
明太太抬眼瞥了她表情,見她眼底頗有落寞之色,以為她遺憾子嗣一事,拍了拍她的肩,低聲道:“三丫頭怎樣?侯爺待你好不好?老太君容易相處麽?有沒有人給你委屈受?”
岔過了懷孕生子的話題,明太太悄悄鬆了口氣。
片刻林氏出去張羅飯食,明太太命明菀等人扶著葛氏去休息,自與明箏二人一道進了暖閣,母女倆對坐在榻上,細細說著體己話。
一日時間過得很快,吃完午膳,又說了會話,天色就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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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懸,銀輝鋪地,今兒是八月廿一。
綰心月苑大門徐徐開啟,內官弓腰扶著一人朝最偏僻的西北角去。
來人行色匆匆,沒有乘轎輦,皂色靴上繡著赤金龍紋樣,踏過青石板路徑直來到靈武堂前。
經由上回,靈武堂多加了一倍的守衛,見到來人,侍衛弓腰上前,將沉重的鐵鏈打開。
厚重的木門發出沉悶的聲響,男人沒有猶豫地跨入,內官和侍衛乖覺地留在外麵。
穿過庭院,撥開厚重的石門,刺骨的冷意被風裹住朝來人熱撲撲的身子湧來。
他明顯事先有所準備,並沒露出意外的表情。內裏光線昏暗,沒有點燈,他摸索著朝內走,冷意越發分明,錦緞袍服耐不住冰寒,很快他就有些發抖。指尖打著顫,撥開晶瑩的珍珠簾子,窗上蒙著不透風的琉璃,借著窗外涼涼的月色,隱約能瞧出重幔之間,躺著一個女人。
穿著素白的紗衣,披散長發,閉眼睡在那兒,靜謐安詳。
“卿卿……”
男人開口喚她,連聲音都打著顫。
他一步一步走向床帳,靠近了,才能瞧出,女人睡的不是尋常的床,而是一座冒著寒氣的冰棺。
他坐在“床”沿,神態癡迷的望著沉睡中女人的臉。
“卿卿,朕來瞧你,今日是你的生辰,想要什麽,都可以告訴朕,這世上,但凡你喜歡的,哪怕是天上星,水中月,朕都能為你奪來。”
他俯下身,就著昏暗的光線打量她。
“卿卿,這裏這麽冷,這麽黑,你怕不怕?可惜,朕不能夜夜來瞧你……朕知道,如果你醒過來,也不願叫朕來……”
“過了這麽多年,朕已老了,你還是這麽年輕貌美,還是這麽的……讓朕牽腸掛肚……”
“慕容棠當真那麽好?值得你眷戀一輩子嗎?他都死了,你還要為他守節,不肯接受朕……朕這一輩子,想要的都有了,皇位、權力、九州天下……唯獨你,朕留不住,得不到……”
“你說隻要你死了,朕就會忘了你,忘了這份感情。你錯了,卿卿,朕永生永世也忘不了。”
“你不要急,就在這裏,等著朕……等朕來找你,到時候,我們合葬在一塊兒,縱使生不同衾,但死能同穴,是不是也算完滿?”
他扶著冰棺低低地笑起來,不管他說得多麽動容,多麽心碎,可棺裏的人,卻永遠不能答他了。
寒冷徹骨,為保這具屍身不朽,他命人以冰築屋,以藥劑保她不腐,相思刻骨,天人永隔的滋味太熬人,他熬不住。他要她陪著他,哪怕她不情願,哪怕她已經死了,哪怕……他明知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總好過連個痕跡也留不下啊。這是他深愛的女人,是他的卿卿。
每個夜晚,他身邊陪著各色嬌豔如花的宮妃,他可以給予榮寵,可以臨幸,可以耐心說些情話哄著,可他心裏,永遠隻有她,再也盛不下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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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筠受命侯在靈武堂外,等了許久,內官擔心皇上受不住裏頭的寒涼,多次示意陸筠前去勸勸。
陸筠沒有說話。
片刻,殿內有了動靜,皇帝負手從內走出來,見到陸筠,淡淡點了點頭,“修竹來了?”
陸筠上前行禮,“皇上,軍情緊急,無奈隻得追到這兒來。”
皇帝麵色蒼白,指節都凍得紅透了,陸筠垂眼看到,解下大氅披在皇帝肩上。
“怎麽了?西北出了事?”
陸筠點頭,“微臣在西邊有些耳目,前些日子探知,嘉城總兵許克苒納了兩名西國來的姬妾,西國臣服後,常年納貢,討好邊陲重臣,原也平常,不過微臣的人探知,這兩個姬妾身份有些可疑,而後就截獲了幾封從許府遞出來的書信,嘉城布防情況,清清楚楚謄抄在上,臣已叫人拿了許克苒,不過他的身份……”
陸筠頓了頓,皇帝立即明白過來,涼笑道:“是她的族人?”
陸筠歎了聲,“皇上,翊王妃已病故多年……”
“修竹。”皇帝擺擺手,笑道,“你要說什麽,朕明白。朕縱由許家壯大,不過是為安自己的心罷了。朕還沒老邁昏聵到這個地步,你隻管審,隻管斷。”
轉過頭來,冰涼的指尖扣在陸筠手腕上,“修竹,你可有在心裏頭笑過舅父?朕自知,自己不配做這帝王。男人無情,才能成就霸業。有了情,也就有了弱點,……修竹,你也是,記住朕受過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