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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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5 章
他縱馬疾馳, 一路飛奔到家。
跳下馬,徑往院中急闖。
衝到院內, 被二夫人和老太君等人攔住。
“這才沒多久, 還得有得折騰呢,阿箏這會兒情況還好,你先別急, 把頭上汗快擦擦。”
他總是端沉穩重, 少有這麽冒失慌亂的時候,明太太憂心明箏, 沒能上前來跟他寒暄。
陸筠望著那扇緊閉的窗, 問, “多久了?不是還有半個月, 是有什麽不妥?”
上回在明家見識過葛氏的危急, 他如今還心有餘悸, 二夫人道:“產期隻是大夫估算出來的,沒那麽準,早些晚些都有的, 你放心, 明箏這胎養得好, 她身體也向來不錯, 定會順順利利。”
明太太抿唇沒說話。她知道二夫人這話說得不算有問題, 可生孩子是鬼門關前走,哪有那麽容易?她更希望陸筠記著明箏的難, 以後也應加倍的疼惜她。
饒是二夫人如此寬慰, 陸筠仍是緊張得坐立不安, 聽見剛才還很安靜的屋子裏傳出一聲半聲的低喚,他踱著步子, 忍不住道:“這樣沒關係嗎?她好像很難受,很痛。二嬸,我能不能進去看看?”
二夫人猶豫地看了看老太君,沒等老太君發話,明太太就將話頭接了過去,“侯爺先別急,頭胎用時久,阿箏這會兒要保存體力,待會兒有得熬呢,您過會兒進去不遲。”
這話沒能安慰陸筠,倒叫他心裏更不安定了。
婚後沒多久他就離家,走了兩三月才回,沒溫存幾回明箏就有了,她懷著孩子,忍著那些不舒服,之後太後離世,她又加倍的關心撫慰他,從婚後,幾乎都是她為他付出,為這個家操勞。他能陪她的時候太少,能給她的關懷也太少。
此刻她獨自在內熬著生產的疼,他隻能呆呆站在外頭,束手無策。
這般想著,又聽見裏頭傳出一聲壓抑的呼聲。
她有多要強,他是知道的。為了不讓別人為自己擔心,大多數事情她都能忍住不動聲色,能叫她忍不住喊出來的痛楚會是什麽程度,他這般想到,心髒就跟著揪疼起來。
老太君道:“筠哥兒,你先去洗漱一下,把你這身衣裳換了。”
他才從外回來,軍營裏頭滾了一身沙塵,陸筠搖了搖頭,沒有應允。
明太太歎一聲,勸道:“你先去吧,你在這兒守著也幫不上什麽,待會兒還要進去瞧產婦和孩子,換身衣裳好,這身鐵甲,不怕硌著了人?”
說得陸筠一怔,他默了片刻,見屋中半晌沒再傳出動靜,才點點頭,快步去了。
他匆匆衝了兩桶冷水,飛速抓出套衣裳穿在身上,從內院外院再回內院,前後才隻用了一盞茶功夫,可等他回來時,院子裏早就不是適才那般平靜。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君也拄拐站了起來。
屋裏的聲音聽起來痛楚極了。
她極力忍耐著,將唇都咬出血來。
穩婆大聲道:“奶奶,可別這麽著,瞧把嘴都咬壞了,瑗華姑娘,快遞塊手絹,給奶奶護著唇齒。”
明箏口中多了條帕子,她牙齒用力到打顫。那疼好像無窮無盡,短暫歇了一息,就又要疼上好一會兒。像有把鋸子,在生生剖她的肚子,她見過葛氏生產,也曾想象過自己這一天的模樣。可有些事不經曆過,根本就不會知道其中滋味。
太疼了。
比她頭疼時要疼得多。
比被人砍了一刀還疼。
她像案板上的魚,彈跳著想要逃離險境,可她逃不開,那疼細細密密滲在身上,如影隨形。
她渾身都是汗,身上雪白的中衣濕透了,頭發濕漉漉的,像水洗過一般。她仰頭望著帳頂,想要盯緊那串桃粉色的流蘇,可她集中不了精神,眼前一陣陣發黑,漸漸連呼吸也變得艱難。
“奶奶!快,醫女呢,醫女過來,瞧瞧什麽情況。”
“脈象是亂的,奶奶放鬆些,別強忍,您喊出來,您大聲喊沒事的,再忍就閉過氣去了,奶奶,您能聽見奴婢說話嗎?”
屋子裏頭兵荒馬亂,外頭的人聽得清清楚楚,明太太一顆心猶如滾在油鍋裏煎熬,她想闖進去陪著女兒,可她清楚的知道,她不能這樣做。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老太君握著佛珠的手在抖。
**
太疼了。眼淚止不住地朝外流淌,明箏不想哭的,可她就是忍不住。
娘和他在外麵聽見她的聲音,也會心疼吧?
他定然很著急,就像明軫緊張葛氏一樣。
娘也一定很急,心疼她受著這樣的苦楚。
娘當年也是熬著這樣的疼痛,生下大哥、二姐和她,還有明軫和六妹。娘親怎麽會有勇氣,在經曆過一回這樣的痛楚後,又接二連三的懷孕生子那麽多次呢?
思緒斷斷續續,好像突然疼痛緩了一點了。
她鬆了口氣。
下一瞬,屋子裏的人全慌了。“奶奶,奶奶!快,灌參湯,把參湯灌進去。”
穩婆指揮著眾人,自己轉過頭,快步從裏溜了出來,陸筠一見她,登時心往下沉。
“產—道太窄了,孩子出不來。侯爺……侯爺!”
陸筠推開她,掀簾就朝裏走。
踏著眾婢慌亂的步聲、說話聲,他一步步行過明堂、稍間,繞過裏間,朝她躺著的暖閣去。
裏頭悶得可怕,熱潮陣陣,擠滿了人。
她側頭躺在枕上,衣裳汗濕透了,身上還蓋著厚厚的棉被。
醫女正在替她診脈,侍婢焦急地喊著“奶奶”。
穩婆隨著跑進來,連聲勸道:“爺您去吧,奶奶使不上勁兒,得想轍,灌了參湯再用催產的藥,會很痛苦,也會很難堪……您在這兒,奶奶往後不好意思見您了,您去吧,求您了。”
剛得了明太太等人準許,該要用那疼死人的催產藥了,女人家生孩子的過程,什麽臉麵尊嚴都沒有。
陸筠垂下頭,腳步停在簾前。
穩婆上前越過他,將掀簾的小丫頭推開。
陸筠抿唇站在那兒,聽穩婆大呼小叫地指揮人。
明箏好像被嗆了一下,喉嚨裏透出一聲咳。他心發緊,想喊她的名字,可開口直說個“箏”字,就打顫得說不出來。
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他該怎麽辦?
——他不敢再想,扣住側旁的門柱讓自己鎮定下來。
裏頭又沒動靜了。他指頭嵌進木頭裏,指甲邊緣滲出血卻絲毫沒感覺到疼。
如果可以,他寧願替她。
片刻,他聽見幾聲委屈的哭音。他怔了下,後知後覺地認出那是她的聲音。
她哭得不能自己,疼得早就沒了理智。
那催產的藥效力發了,原來剛才還隻是個開頭,真正難熬的在後頭。
她再也忍不了,她仰起頭,汗珠和淚珠一道從臉龐滑落衣領,“陸筠……”
她想叫,想大喊,可不知為什麽,她喊出的卻是他的名字。
陸筠心裏酸澀極了,他揪住衣襟,咬著牙根控製著自己,怕她聽出異樣來。
“箏箏,我來陪你。”他說。
“……”明箏睜大眼睛,沒想到他就在自己身邊,距離這樣近。
“別來。”她哭著說,“別進來。”
他不在,她還能熬一熬,她怕看見他,聽見他的聲音,自己就更軟弱,更嬌氣,更想哭。
“別進來。”她重複著這句話,別過臉死死咬住被角。
藥力在持續,她感受到尖銳的疼痛中有什麽正在下墜。
“別進來……”理智全失,清醒不再,她一聲一聲重複著這句,卻早就忘了,自己為什麽會這樣說,更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麽。
*
痛苦是那樣漫長。
中途又多灌了一回催產藥。
明箏受盡苦頭,於傍晚生下了一個軟乎乎的小姑娘。
屋裏掌了燈,屋外許多人笑著圍著新生的嬰兒。
房中陸筠坐在床邊。
他手背上有幾道掐出來的青紫印子,和一條明顯的指甲痕。
明箏並不知道自己傷了他。
她還在昏睡。
自孩子落地那刻她就閉上眼,直到現在還沒有蘇醒。
醫女來瞧過一回脈,說是生產吃了大苦,累得昏暈了。小泥爐上熬著藥,咕嘟咕嘟發著響聲。
陸筠抿唇沉默著,一隻手握著她的指尖,另一手用帕子小心替她抹拭著汗。
床鋪換了新的,她身上的中衣是他親手換的。
喧鬧和喜悅被隔絕在外。
他懸著的心一直沒有放下。
**
子時一刻,明箏醒過來。
外頭嬰孩的哭聲驚動了她。
她睜開眼,愣怔地看了眼自己身處的環境和身邊沉默的人。
她剛一動,陸筠就湊近過來,“箏箏,你覺得如何 ?”
明箏動了動,想坐起身,陸筠按住她肩,“你要什麽,喝水嗎?”
明箏搖搖頭,她張口,“我聽見小孩在哭。”
陸筠笑了下,“是桃桃,乳娘在哄,你別管了,餓不餓,我叫人給你端吃的來。”
明箏動了下指頭,發覺自己右手與他十指緊扣,掌心已經浸透了汗,不知交握了多久。
她牽牽唇,卻笑不出。眼望著他溫柔的臉,驀地雙眼都濕潤了。
陸筠啞著嗓子道:“箏箏,你受苦了。”
她閉上眼,淚珠滾落下來。他親吻她的睫毛,她的眼角,“對不起,什麽都不能幫你做,要你為了我,經受這一切……”
她哭著又笑,“傻了你。”她扁著嘴說,“孩子也是我的,我也想要它……”
話說到這裏,她猛地想到什麽,“桃桃?”
陸筠被他嚇了一跳,他抬手摸了摸她額頭,又握住她的手,“怎麽了?”
明箏道:“還不把它抱過來給我瞧瞧!”
她還沒見過,自己吃盡苦頭產下的那個小東西。
陸筠被她催促著站起身,片刻乳娘和趙嬤嬤抱著個大紅錦緞繈褓走進來。
兩人福身笑道:“恭喜侯爺,恭喜夫人。夫人,快瞧瞧,咱們大姑娘生得可俊了。”
明箏伸長了脖子瞧過去,見繈褓裏睡著個小小軟軟的人。
她的臉還沒巴掌大,膚色有些發紅,整個人都皺巴巴的。
明箏說:“真醜……”
說著說著,剛忍著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她總算平平安安的把她生下來了。
她總算……
一抬眼,見陸筠滿臉溫柔地望著孩子,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他轉過臉瞧了瞧她。
四目相對,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兩人心底輕輕落下,落穩了,而後蔓延開來。
這種滋味,就是幸福嗎?
陸筠走過來,一手接過桃桃一手圈住了她。
“箏箏。”
他柔軟的唇貼在她耳畔。
趙嬤嬤沒想到侯爺突然這麽大膽,忙不迭打個眼色帶著乳娘退了出去。
“我愛你……”
他吻去她眼角的水痕,等她稍稍側過頭來,就吻上她的唇瓣。
“如果你知道,我有多愛你……也許你會害怕得想要逃開……”
“但不能反悔了,箏箏。”
“你是我的了……”
“今生今世,來生來世,生生世世……陪在我身邊,哪兒都別去。”
“陪著我,一直一直走下去吧……生生死死,我也都會陪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