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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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陸筠知道他在意什麽。

    在意的是虢國公府的百年清名, 在意的是祖父和叔叔們立下的功績一朝被他這個“逆臣”抹殺。

    陸家原本光明磊落挺立世間,祖輩們征戰沙場, 能立著死, 絕不跪著活。

    即便父親陸滔出家避世,他也依舊在意陸家的清名,否則當日有人妄圖抹黑二叔名譽, 他根本不會站出來。

    三代忠臣為國鞠躬盡瘁, 到頭來博得個亂臣賊子之名。

    陸筠沒有開口解釋,即便他想解釋, 對方也不見得能懂。

    他要的不是虛名, 從來不是。

    陸滔咬牙切齒地道:“陸筠, 你瘋了, 你早就瘋了,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你被蒙蔽了雙眼,根本不知何為對何為錯。”

    陸筠沒有反駁,他甚至淡淡點了點頭, 說道:“陸先生, 您也不遑多讓。”

    說得陸國公一怔。

    聽他頓了頓, 又說:“但我和你不一樣, 我或者從一開始就不會妥協, 不會為了一己之私,去委屈一個無辜的女人。如若定要妥協, 那我也一定會盡職盡責護她一世, 哪怕我們之間也許沒有愛, 身為丈夫和父親,有責任也有義務, 讓他們風風光光快快活活的站在屬於他們的位置上。你懂嗎,你不會懂。你心裏隻有你自己,從來沒有別人。不要再找借口,說你這一生顛沛是為了所愛之人……”

    他哂笑:“全天下皆知你為了她,拋妻棄子,置一門婦孺於不顧,你以為自己很偉大,你的所謂的愛情很動人?你錯了,你不過是自私罷了。她總要嫁人,你要她的丈夫如何看她,你要世人如何看她?你活活將兩個女人都變成了笑話,還以為自己固守著忠誠,是為她?既如此堅忠,為何世上有我?陸滔,你真是……糟糕透了。”

    他說完,撣了撣肩頭落下的雪片,轉過身回望,天地間一片蒼茫,雪下得更大了。

    遠處衝天的火光和眼前迷了人眼的大雪,交融成一幅別樣的美景。

    原本今天就是個好日子,等一切落定,就要到年關了。

    去年為著外祖母的死,他和明箏沉浸在悲哀的氛圍中,沒有守歲,沒有飲屠蘇酒,沒有帶她去城樓上瞧十五的花燈。

    一轉眼,他從西北回來快三年了,明箏從梁家脫離出來,和他相知相愛,做他的妻子,直到現在……

    發生了太多事,也荒廢了太多韶光。

    他沒再回頭,一步一步堅定地朝外走去。

    陸國公目視他的背影,久久無法從他適才那番話中回過神。

    他堅定不移的愛著他的心上人,哪怕皇權相迫,聖上賜婚,哪怕娶的是先帝最寵愛的公主。

    他冷落她,遠離她。

    他知道她心裏的人也同樣不是自己。

    他們是有默契的,默契的各過各的,默契的誰也不去過問對方的從前。

    成親那晚他們一個坐在床頭,一個坐在床尾,沉默地枯守了一夜,他覺得自己足夠君子,也足夠尊重她、尊重自己。

    後來是怎麽發生的呢?一筆糊塗賬,誰也說不清。

    如果一開始就堅定的回絕呢?旨意下來時他若是鼓起勇氣高聲說我不同意呢?

    如果他試著爭取一下……一切會變得不同嗎?

    陸筠的出生是他對愛情的背叛。從此他再也無法麵對自己麵對璧君。

    這麽多年來,他沉浸在後悔和苦痛中,他知道自己對不起所有人,可他實在無法當麵說出一句“對不起”。

    **

    東華門前,一隊禁衛朝安王等人而來,眾人戒備,安王抬抬手,命放下了刀劍。

    領頭的禁軍四十來歲年紀,身上金甲熠熠生輝,抱拳行了一禮,“殿下別來無恙?”

    安王笑道:“可是石通天石大人?”

    對方抱拳:“正是。卑職乃是翊王府舊人,出自婁川,當年翊王爺大婚,是卑職負責護送王妃娘娘入京,算算時日,也有二十年了。”

    安王目視他身後數不盡的金甲禁衛,“弟兄們這番如此相助,這份情義,某,定會銘記在心。”

    正說話間,見一人單騎,從宮門內衝了出來。

    石通天一按腰刀,戒備起來,“是嘉遠侯。”

    安王打個手勢,命他稍安,陸筠騎在馬上,疾馳而過,濺起白雪點點,瞧也沒瞧眾人。

    “真是狂妄……”人群中,有人搖頭嗟歎,是汝南王。

    安王笑了笑,沒說話。

    ——今晚這場大戲,他們都隻是被排兵布陣,操縱在棋盤上的棋子罷了。那人本就有狂妄的資本,他一直謙遜守禮,不過是不願鋒芒太露罷了,正為著一向的低調,才令他成就了今晚這等大事。

    **

    喧鬧過後,一切歸於平靜。

    天剛蒙蒙亮,明府掃灑院前的仆人打開大門。

    巷子裏,青石磚牆上靠著一人。

    馬匹拴在側旁的枯樹上,百無聊賴地打著響鼻。

    陸筠背靠在牆,兩手環抱身前,他肩頭發頂都落了雪,已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

    昨夜布置好一切後,他就一直等在這裏,他想見明箏,想見桃桃,又怕自己貿然闖入,會嚇著了明家人。

    “侯、侯爺?”掃雪的小仆一愣,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連忙回身向門裏喊:“侯爺來啦,侯爺來啦!”

    明家正院,明思海端坐在上首,陸筠被請入進來,向他執禮。

    “都解決了?”

    明思海捏著茶,問得漫不經心。

    “解決了。”陸筠答的意誠,坐下來,接過嶽父推來的茶盞。

    “去年埋的雪水泡的茶,嚐嚐,有點雪鬆味。”

    話題平常的仿佛不是在說昨晚。

    就在幾個時辰前,陸筠剛剛憑借一己之力為這天下換了君主,古板庸腐如明思海,竟然沒有嚴辭批判指責。

    陸筠挑挑眉,抿了口香茗,明思海道:“穩妥不穩妥?四王爺心胸氣量雖不那麽窄,可人的身份地位一旦變化,心境也會不一樣。”

    陸筠道:“依他的性情,即便勝券在握,也不會容許名聲有損落人口實。”

    明思海頓了下,望向陸筠的目光裏多了一絲探究。

    把人心算計到這個地步,他還不足三十歲……

    陸筠笑笑,“吃的虧多,也就多了點經驗。”

    兩人都是聰明人,話題點到為止。

    明思海垂眼飲了口茶,“箏兒在上房,她母親那裏,我叫人吩咐過了,不留你們吃飯,早點回去。”

    “多謝嶽父大人。”陸筠這回笑得誠心多了。

    他一刻都不想等。

    他想快點把妻女接回家去。

    目送女婿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門外,明思海回身從案上拾起一本封頁空白的書。

    “陸老,您說得對……”

    枯瘦的手壓在書上,撫了撫已經被翻看得起了毛邊的紙頁,“但願,別再有什麽變化,我經得起,他經得起,可愛女箏娘,不能再受苦……您在天有靈,保佑他吧。”

    他一生不信神佛,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自己也不禁自嘲地笑了。

    陸筠去了上院,遠遠就聽見一陣笑語聲。

    侍女遠遠看見他就打起簾子,屋裏得到通傳說侯爺到了,笑聲登時一止,明太太忙道:“快請進來!”

    陸筠低頭跨過門檻,剛剛邁入,就嗅見一抹熟悉的淡香。

    他在眾多麵孔中一眼看到明箏,四目相對,他一路朝內走,視線一直沒有移開。等兩人纏綿的對視給人發覺了,明太太等人都忍不住抿嘴笑起來,明箏才慌忙垂下眼,低聲道:“侯爺怎麽來得這麽早?”

    屋裏剛要擺晨膳,哪有人這麽早就跑上門來的?

    陸筠飛快地打量她,幾天沒見,她還是老樣子,上了妝,多半睡的不好,為了遮掩不佳的氣色,用了她甚少使用的胭脂。

    屋中人分別序禮,陸筠被請入座,對麵炕上桃桃和明軫家的櫻姐兒並排躺在繈褓裏,兩個小家夥睡的正香。

    明箏瞧他望著女兒,低聲解釋:“剛吃飽,乳娘把她倆一塊兒哄睡了。”

    陸筠露出個柔和的笑,看得一旁的明軫直咧嘴。——他這個姐夫向來寡言少語又喜歡板著臉,這一笑倒叫他沒來由打個寒顫。

    **

    到底還是用了飯才走,陸筠畢竟舍不得明箏餓著。忙活了一夜他胃裏也是空的,明家飯食做的不賴,他連用了兩碗脆筍老鴨湯。

    明箏不好意思跟著他立即離開,她感情來得含蓄,尤其還當著這麽多人,明太太了解女兒女婿的心思,吃過飯就連聲催促,要他們趁著雪下得不大趕緊回公府。

    趙嬤嬤帶著瑗華等人早就收拾好了包袱,車停在外頭,乳娘用厚厚的錦被包裹著桃桃免她著風,在瑗華攙扶下上了前頭的馬車,明箏和陸筠乘了後頭一輛。

    清早街上還沒什麽人,天色還沒大亮,走街串巷的隻是打更人和賣炭的貨郎。

    車簾放下,車馬駛動,明箏剛要說話,就被一雙大手緊摟入懷。

    他咬著她的耳尖,低聲問她,“有沒有想我?”

    明箏背靠在他懷中,被摟得太緊,他手臂太有力,箍得她發疼。

    “侯爺……”

    “想我了嗎?明箏。”

    “想、想的。”

    “有多想?”

    他親吻她耳後的肌膚,她的白淨修長的脖子,手在她領口,一扯,珠子扣一下子迸脫。

    明箏仰起頭,背對著他根本無法瞧見他的表情。

    她聽見自己微微發著抖的聲音。

    “我自然很想侯爺。”

    “喊我陸筠。”他說,指尖穿過鑲著兔毛滾邊的鬥篷,尋到最柔軟的雪山,“喊我夫君。”

    涼的空氣,暖的手掌,她兩手撐在車窗旁,心跳劇烈得快要蹦出胸腔,她仰頭無奈順從地道:“夫、夫君……”

    他的下巴停在她肩骨上,閉起眼幽幽歎道:“我幹了件天地不容的事,有悖綱常大逆不道。”

    明箏搖頭:“您沒有錯。”

    “來日史書留名,興許我就是那最令人不齒的亂臣賊子,你介不介意……不,即便你介意也遲了,明箏,從此再也沒有人,能劍指我背後……除了你,若你想取我的命,不必費力出手,我會自願將這顆頭顱,雙手奉上。”

    他不是沒有感情的木頭,他成就了一件放眼天下幾乎再沒第二個人能做到的事,壯懷激烈,也備感欣喜,他對萬人從容無言,這份情緒隻能與她分享。

    “侯爺,您先放開我。”

    明箏轉過頭,坐直身捧住他冒了青色胡茬的臉。

    “往後,罵名我跟你一起背。”

    她勾住他脖子,在他唇上淺淺啄了一下。

    陸筠有些動容,整個晚上壓抑著的激動這刻不知為何微微泛了幾許酸楚。太難了,真的太難了。那麽多次的陰謀陽謀,那麽多的毒辣算計,遭受那麽多不平和猜忌。

    明箏環抱著他,他枕在她柔弱的肩上漸漸將激蕩的心緒撫平。

    “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麽?還要收尾,還要平亂,還要調回那些人……”她聲線溫柔,問他未來幾日的打算。

    陸筠伸指堵住她的唇,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低笑道:“不管那許多,謀劃了幾個月,實在太累,我需要好好睡一覺,你陪著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