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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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2 章

    這一覺睡得很沉。

    從清晨到日暮。

    瑗華掀簾進來換炭, 見侯爺和夫人還保持著適才的姿勢。

    他枕在她腿上,身披薄衾, 他的左手握著她的右手, 十指交纏,始終沒有分開。

    瑗華悄聲換了新炭,用銅鉤在炭火裏撥了撥, 幾點火星濺起, 在半空中冷卻化成灰屑,星星點點落在爐邊。

    她沒有打擾榻上的兩人, 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她轉身走入西暖閣, 桃桃醒了, 正被乳母抱在懷裏, 隔著半透的琉璃瞧外頭的雪。

    “仔細照看大姑娘, ”瑗華壓低聲音吩咐, “暫先別去那頭驚擾侯爺和夫人。”他們難得有這樣一個輕鬆的午後,就讓他們多在一起耽一會兒吧。

    明箏一手與陸筠相握,另一手輕輕理著他的鬢角, 垂眼望著他的睡顏, 她心中柔情滿溢, 甚至想……想俯身而下, 在他臉頰上落一吻。

    困倦襲來, 不知不覺明箏也倚在靠枕上睡著了。

    雪下得很大,天地一片純白, 通透的碧瓦掩在厚重的積雪中, 待來日晴光重現, 那瓦片會輝映出更潔淨耀眼的光芒。

    **

    宮裏的消息於次日卯時傳出。

    朝臣們集聚議事大殿,等來了皇帝抱恙的消息。

    幾日後, 皇帝病情急轉直下,一日比一日嚴重,無法下床行走,甚至連坐也坐不起,東西六宮走水,皇城急需修複,皇帝“無奈”,下旨命安王暫留京師主持大局。

    又數日,佳嬪因生子有功,又在走水時臨危不亂,指揮眾宮人內侍搶救下了皇子公主們,晉位為德妃。

    西窗下,陸筠與明轍下棋,陸筠執白子,明轍執黑子,這局手談已行進了小半時辰。林氏和明箏在內室交談,偶有笑聲從裏傳出來。

    說笑一陣,林氏握住明箏的手,“如今外頭的局勢你也知道的吧,好些人來家裏探望,想勸爹複朝。”

    明思海的影響力還在,當今朝堂上多少大員是他的弟子,誰能拉攏到他,也就拉攏到了許多權臣,甚至能用他來牽製虢國公府。

    “那爹怎麽說?”

    “爹的性子你知道的,他稱病不朝,就是瞧不慣官場上那些醃臢事,瞧不慣那位的行事作風……如今朝局還不明朗,表麵四王爺手握大權,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順,在京頤養的宗室對藩王們有敵意,從地方上來的四王爺想掌控複雜的京都局勢也沒那麽簡單,更何況大皇子快十五了,如今德妃受冊,生的又是個男嬰,他們各自心思如何,你可以想到……爹吩咐你哥哥,這些日子哪裏都不要去,更不要見任何官員,這不、悶得他受不住,隻得來你這裏串門子。”

    明箏笑道:“哥哥嫂嫂常來,我和侯爺都很高興的。您別瞧侯爺話不多,其實他為人很是和善。”

    林氏攜了她的手,輕歎,“爹爹多年不朝,還有這麽多人登門遊說,侯爺這邊,想必也不安生。”

    明箏道:“侯爺也一樣都沒見,原先戰場上本就受了許多傷,趁這些日子在家安養著,沒精力操心外頭的人和事,嫂嫂回頭跟爹娘說聲,請他們放心,我跟侯爺一切都好。”

    “奶奶,大姑娘醒了。”乳母抱了桃桃來,小人兒胖乎乎可愛,被裹在厚實的繈褓裏,白皙喜氣得像年節畫上的仙童仙女。

    林氏和明箏的話題中斷,明箏把桃桃抱過來,兩人說起了孕育孩子的話題,不管外頭如何的世界如何劍拔弩張,這一刻屋中屬於他們的寧靜無人打擾。

    明箏其實也擔憂。日子過得越順遂,她越發這樣的幸福不能長久。入夜,她枕在他手臂上凝神想著心事。

    陸筠也沒睡著,黑暗中,他輕聲問,“睡不著?”

    ”嗯,”她翻個身,麵對他,“筠哥,你說還有多久京城才能完全安定下來?眼看就是年關,百姓也好,我們也好,總盼著過個祥瑞熱鬧的年節。”朝綱不穩,人心就不定,一日上頭不落定,陸筠的安危也就不落定。

    “快了吧。”陸筠替她掖了掖被角,“你是怕等安王了卻諸事,調轉刀刃來對付我?”

    明箏把自己縮進他懷抱裏,與他貼得更近。

    陸筠拍撫著她的脊背,柔聲道:“安王不會這時候貿然上位,大約會扶持個容易控製的皇子,做攝政王。最好這皇子年紀不大,外家不顯,想要立住,隻能依靠他……我的罪狀,最多是和舊部往來,再有就是把當年的事捅給安王,鬧大了影響,算是推波助瀾之過。至於宮裏放火、帶兵入京,逼迫皇上稱病,是他們慕容家兄弟之間的相互算計。這裏頭沒我什麽事,也抓不著我的把柄。人人都知道我使不動禁衛軍,石通天反水,確實不是我授意……”

    他輕歎一聲,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安王這條路不易走,他要麵對的不僅是現如今這些表麵臣服各懷心思的朝臣,還有身後站著強勢母族都已經懂事了的皇子們,以及與他身份相當的其他藩王。一子動則全盤動,這麽一大塊肥肉懸在正中,那些蟄伏了許多年的餓狼,豈會錯過機會?如果我是安王,沒有絕對的把握前,絕不會打破眼前的局麵。至於將來……他真正稱帝上位那時,多半已是數年之後。你不必擔心這個年節過不好,朝堂如何風雲湧動,那都是暗地裏的籌謀計較,當著麵,誰會撕破臉?把持著皇帝在手,安王必是一幅懷柔模樣,眾臣恭敬稱頌,諸王滿口讚言,這朝廷這官場這天下早諳一套虛假的準則,背後藏著刀,臉上帶著笑,我大抵能明白,為什麽嶽父要遠離朝堂。”

    明箏揪著他衣襟,手攥得很緊。她的依戀他感知到了,抬手將她圈住,親了親她溫熱的眉心,“尋個合適的時機,我去把這指揮使的職辭了,多留些空閑帶著你和桃桃,遊山玩水,過我們的逍遙日子。也許像你從前說的那樣,我可以替你祖父完成那最後一幅海域圖,你會陪著我吧,箏箏?”

    她當然會。

    她沒吭聲,隻是沉默地伸手環住了他的腰。

    **

    年節很快就到了。

    二房的驪若正式定了親事,婚期定在半年後,夏季完禮。

    三房遠在江南,這個年節因三夫人有孕不便,沒有回京。明箏和二夫人四夫人帶著小輩們,一塊兒在老太君的上院吃了頓團年飯。

    夜裏守歲是各回各的院子。

    明箏和陸筠坐在窗下玩雙陸,約定好輸家要答應贏家一件事。平素旁的事陸筠自然讓著妻子,可帶了這個彩頭,今晚明箏連輸了七八回。

    她懊惱地將骰子拋回去,擺手道:“不來了。”

    陸筠笑說:“我也贏得有些膩煩,不若直接來踐諾何如?頭一件事,把你從我這兒拿走的那雙並蒂蓮花錦鞋還我。”

    明箏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侯爺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堂堂嘉遠候,私藏女人家的東西,不害臊。”她偷拿了回來,他什麽時候知道的?一直不動聲色,他倒沉得住氣。

    陸筠扭住她手腕,把她拖向自己,“或是你給我件別的,”他目光順著她臉頰一路下移,“你貼身的東西……戲文裏說,情愛中的男女,總得有件信物,我那幾個月在外頭,想你的時候,連個寄托也沒有……”

    屋裏燒著地龍,今晚的炭火格外旺,不遠處還架著隻銅爐,缽子裏一直溫著茶和酒。

    明箏鼻尖兒冒汗,被他揉到懷裏頭,更覺得悶熱,她推他,壓低聲音道,“別鬧……”

    陸筠目光灼灼,一手環住她,一手挑開桃紅色長襖最上頭兩顆如意扣。

    玉色水頭佳,色澤瑩潤,襯著與外頭同色的桃紅裏衣,隻是微敞,也足妍媚。“我可沒鬧,我這不是正正經經的與你說話?倒是你,耍賴可不是淑媛風範,我的嘉遠候夫人。”

    ……片刻外頭傳來趙嬤嬤的聲音,“奶奶,侯爺,廚上備了幾樣小菜,給您二位佐酒,是這會兒擺進去,還是待會兒再說?”

    “進來。”說話的是陸筠。

    趙嬤嬤引著人進來,見陸筠獨自立在窗邊,適才身上那件竹青色的袍子換了,此時穿的是套牙白金螭紋寬袍。

    一眼沒望見夫人,趙嬤嬤不敢朝內室再多看。陸筠信步走出來,隨手摸了幾塊碎金賞下去,“一年到頭嬤嬤操持內外,照料夫人和姑娘,辛苦。”

    趙嬤嬤有些受寵若驚,忙要跪下來致謝,陸筠擺擺手,道:“今兒除夕,大夥兒都不必上值,各自玩去吧。”

    等眾人謝恩退了出去,陸筠端著一壺兩盞,走去內室。

    明箏披散長發,坐在妝台前嗔怪地睨他一眼。

    陸筠笑著在桌前坐了,“夫人似乎心有不忿,對本侯適才提的幾樣要求不滿?”

    明箏不理他,勉強挽好頭發,磨磨蹭蹭走到他麵前。

    陸筠指了指自己膝頭,“來坐這兒。”

    明箏臉上紅暈沒退,這會兒又著火似的燒起來。陸筠鉗住她手一把將她扯到腿上,咬著她耳尖低聲道:“第六件事,與我飲個交杯。”

    兩臂相繞,距離愈加近。

    杯盞見底,熱酒入喉。

    明箏抬眸看見他半眯的鳳眸,溫柔,深情,暗含湧動,似春風吹皺的湖水。

    長夜靜寂,佳節良時,窗外簷下垂掛的一排長明燈籠透過窗屜投入橙紅搖曳的光影。

    酒味香濃,眼前的人細密的吻更令人沉醉。

    “陸筠。”

    “……嗯。”

    “如果十六歲那年向我提親的人,是你就好了。”

    如果一開始她嫁的人,是他就好了。

    陸筠微頓,抬手撥開她發釵,讓滿頭青絲滑落下來。

    “遲些也沒關係。”他說,“我總會等到你,哪怕耄耋白首,多年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