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門下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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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你會需要一場大火,讓往事在其中化為黏稠又醜陋的灰。
沉香樓的火焰是暗色的紅,像毒血一樣綻放,一天一夜。
蝴蝶夫人贏下了一場天字賭局,有人說她帶著小半個江湖的至寶離開去了江南,去過神仙般的日子。有人說看見那火焰中坐著一位絕色美女,白發蒼蒼。
《畫雨霧山訣》留給了趙夢。
鬆白得到了一個極為華貴的精致箱子,她掀開看了幾眼,讓姑娘們扔進床底,也許會和當初那柄劍一樣,十幾年,積下一層層的灰。
古十二書接過了霧山劍,霧山劍主入了錦衣衛,頂替狂瀾生的位置,桃花公子生得俊俏,笑容迷人,錦衣衛千戶的官服,很合身。
莫青衫在沉香樓前哭了很久,她擁有的東西不多,又少了一樣。墨玉劍主司馬玦背著她離開,她不再回駙馬府,墨玉山莊是她的新家。
有些故事走到了結局,灰燼飄落的聲音很好聽。
有些故事,
剛剛開始。
墨玉山莊大門前,一杆用篆體上書墨玉二字的劍旗旁,幾位下人忙活一陣,將另一杆劍旗立好,篆體二字,秋水。
這劍旗莫青衫第一次見,她很久沒回莫家,也再不想回去,爺爺死後便委托蝴蝶夫人將莫家的宅子賣掉換些銀兩,這是從舊物裏翻出來的。蝴蝶夫人心思細,燒沉香樓前,戲班的人散入京城酒肆,劍旗早托人帶給了司馬玦。
司馬玦揮揮手讓下人們散了,莫青衫站在他身邊,司馬玦領著她對兩麵劍旗拜了三拜。
“劍主的這個位置,你得知道意味著什麽。”司馬玦指指秋水劍旗,莫青衫想想爺爺,莫不離老爺子實在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可葉伯伯對他,其他人對他都是畢恭畢敬的,哪怕是背後從不正眼看他的蝴蝶夫人,對外人也是禮數周到,給足麵子。
“意味著受江湖人尊重,大家都敬他,怕他,給他麵子。”
司馬玦哈哈笑聲,“還有呢?”
莫青衫想著司馬玦和葉殊,論劍會上,台下人議論起來,人品,劍術,多有與其他名劍客比較,有意見向左的人,卻沒人說倆人的不是。對斷雲劍主齊白魚大多是覺著劍法不行,技不配位,提起之前的木斷雲,卻都是鄙夷之色,開口,“人品高,劍法也要好,人品應在劍法前麵。”
“對啦,劍主是江湖中的一麵旗幟,任何人都可以指指點點,你要立得住。想立得住,一是靠人品,二是靠劍法,這會讓大家敬你,怕你,但要想大家給你麵子,是得要承擔江湖上的責任,對的起江湖上的地位。”司馬玦長歎口氣,緩緩道來。
“自古以來,百姓遇見糾紛,第一個去找的人並不是地方官,而是本地最德高望重,負有清名的鄉紳,紳士,由他來進行勸解,以道德禮法做出判定,其裁決未必公正,卻最能服眾。江湖上亦是如此,鏢行武行的糾紛,酒樓青樓的秩序,梨園行當的心計,這些地方的事,通常不會鬧到官府,而是請當地或外地一名武功高,人品好的大俠來裁決處事,比如劍主。”
“那要是大俠不公怎麽辦?”
“盡量秉公,江湖人口口相傳,名聲會受損,而且打起來十有,不行就報官,不然為什麽這大俠要武功高,得壓得住場子。大威鏢局崛起,就是因為沒人打得過巫馬坤,巫馬坤還願意講理。處事拿捏,極不容易,這是門大學問。”司馬玦笑笑,“劍主位置,可沒那麽好坐,每天都會有亂七八糟的事情上門。京城這地界上,江湖事都是由你爺爺和我來管,隻是你爺爺不喜歡這些事情,一心戲班,都交給了蝴蝶夫人。我祖上皇親國戚,明麵上的江湖事歸我,一些上不了台麵,暗地裏的江湖事,都是由蝴蝶夫人定奪。”
莫青衫皺了眉頭,她早知道蝴蝶夫人在江湖上有一定地位,卻沒想過竟是如此緣由,所謂上不了台麵,暗地裏的江湖事,會有哪一些?今後,我也要接過這份責任嗎?開口,“春夏亦是長恨劍主,可她”
“聖上特封長恨劍主,除魔衛道,斬盡世間妖邪。”
歎口氣,思索一陣,一輛馬車停在門口,司馬源和魏紅英各提一個茶包從馬車上下來,司馬源打個哈欠,衝父親和莫青衫點點頭,徑直走進山莊。魏紅英這人莫青衫認得,十方商會的少東家,沉香樓的常客,知道了剛才的事,他會不會是蝴蝶夫人的幫手,忍不住多看他幾眼,魏紅英正抬眼看秋水劍旗,注意到,衝她笑笑,“今兒個特地來找莫劍主,我帶了些好茶葉給司馬先生,咱們先進去,慢慢聊。”說完將手中的茶包遞過司馬玦。
三人進門,司馬玦笑笑,借口遛鳥回了自己院,魏紅英領了莫青衫輕車熟路地走到一處側院,入屋,司馬源正沏好一壺玉葉長春,氣味醇厚,有綠芽出泥時的清香。
入座喝茶,司馬源翹起二郎腿,拿手指頭蘸了茶水在桌上畫符,魏紅英見莫青衫眉頭緊鎖地盯著他倆,露個笑臉,對上她的眼神,“莫姑娘不必提防,蝴蝶夫人與我二人有舊,現在就是見一句話,看看姑娘的心意。”
“什麽話?”
“姑娘的手中劍,是願為自己,還是願為天下百姓。”
“天下百姓,嗬嗬,也太偉大,不必用這種話激我,我接過了秋水劍,秋水劍主,會是她該是的樣子。”莫青衫冷冷開口。
魏紅英有些意外,偏頭看司馬源一樣,司馬源點點頭,魏紅英神色猶豫,“接下來的話,傳出去,很多人都活不成,莫姑娘,你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嗎?”
司馬源自顧自畫符,“蝴蝶夫人。”
魏紅英點頭,“蝴蝶夫人為你當上秋水劍主,四處奔走,用心良苦,說便說了吧。”莫青衫心裏暗驚,這話的意思,蝴蝶夫人為我?秋水劍主?難道?
魏紅英繼續說話,“你可知道狐妖一案?東宮貪贓枉法,為非作歹,天降流星,妖邪出世,替天行道,展偉豪被刺,成了廢人。天道降下罰責,百姓無不叫好,眾望所歸,輿論之下,東宮再無崛起可能。可這並不是天的旨意,而是人為。”
“竹林黨人不止立於朝堂,亦在江湖。我,我們。”
“我們要一個人人平等的人間。”魏紅英說這話時平平淡淡,他是個商人,凡事都會有自己的價碼,這代價既然願意付出,好像這件事就會注定發生。
“蝴蝶夫人為我尋到霧山劍主珂,不語禪師雷狌兩位高手,慷慨赴死,為天下百姓刺展偉豪。這件事很多人都有參與,這是殺頭的重罪,莫姑娘,你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嗎?”
良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
“今日來,是有事相求,過幾日,你會入宮同聖上賞桃花”
“我不知道!”
司馬源敲敲桌子,遞給魏紅英一個眼神,魏紅英不再開口,低頭喝茶。司馬源起身,“不必操之過急,機會,可以慢慢等。”
“莫姑娘,謀殺九千歲,知情不報,亦是死罪。過幾日你會入宮陪聖上賞桃花,一個決定不過是一念之間,告發我們,這會是最好的機會,想好了,兩條路,姑娘的手中劍,願為自己,還是願為天下百姓。”
“你會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嗎?”
國子監知遠院內,小茅屋。
何春夏一身臭汗,好容易才把屋裏的書捆好堆到外麵的牛車上,何壯壯蹲在小藥爐前熬怪味中藥湯,不時拿幾張廢稿扇風,順手扔進爐裏續火。
“解元,監元,會元,十年寒窗終得意,隻剩狀元咯。”何壯壯笑得心酸,“過兩天我殿試,陪二哥去,考完了,請你吃好的,咱們去醉香樓還是迎囍閣啊。”
何春夏隨便拿了幾張廢紙墊坐,“薑凡那天和餘丹鳳比武,我得去看著。”何壯壯眼珠一轉,想起薑凡是誰,點點頭,“大哥又不在,這麽的好消息,真可惜。”
“二哥你以後是不是要當大官了,咱家會不會很有錢。”何春夏抽抽鼻子,一股腥臭藥味,打了個噴嚏。
“嗬。”何壯壯搖搖頭,“大哥身為錦衣衛千戶,五品官職,又是京官,一身麒麟服,若想要錢,大把人會哭喊叫著爺爺來孝敬,可咱家的日子還不是緊巴巴的。”指指藥爐,“怪我。”
何春夏歎口氣,“可無論故事裏,還是現實裏其他當了大官的人,都是飛黃騰達,大富大貴,怎麽就咱們家,慘兮兮的。”
“好好的人不當,要當東宮的門下走狗。大哥心氣高,入了竹林黨,天天做著什麽美好人間的夢。”何壯壯笑笑,“你二哥我心氣也高,怕是也要和你大哥一起做夢去了,不過你二哥並沒有大哥那麽固執和不知變通,日子嘛,肯定是會好起來的。”
“那太好了,我要買兩個小丫鬟天天伺候我,這樣我連內衣都不用洗了,還不用鋪床疊被,夏天練劍累了還有人給我扇風!我愛吃什麽,就讓她倆給我做,哇,這就是有錢人的快樂嗎?”何春夏閉眼想想,嗬嗬嗬地笑起來。
“有錢人的快樂你真想象不到。”藥湯熬好,何壯壯吹的涼些,一口飲下,極苦。
朝堂之上,誰不是如履薄冰,一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沒有顯赫家世背景,那怕連中三元又如何,黨同伐異中,亦是無足輕重的棋子。
古往今來,你方唱罷我登台,東宮,竹林黨,又有什麽關係?不過是一批又一批的追逐利益與權勢的棋子。
要坐,就要坐在棋盤之外。
誰?與我對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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