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玫瑰罌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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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野一瞬不瞬地看著紅紙上的字跡。
他如此熟悉。
小時候,他的書法是傅炙承一手帶出來。
那個時候,傅炙承總說他筆鋒太勁,戾氣重,讓他收著點峰。
傅炙承不像他,字總是溫和君子模樣。
這點,倒是他的小兒子學得更像。
傅野輕哂一聲。
晏姝心尖一跳,看著傅野不佳的臉色,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袖口:“他被認回去,也不是明天就發生的事,先不想了吧,要不要一起吃玫瑰糕?”
這樣難的問題,連哥哥都想不到萬全之策,她不想他跟著費神。
傅野凝著那張單薄的紙張,毫無食欲。
“你吃。”他隨口答。
從踏入房門的這刻,晏姝疲憊一晚的神經徹底鬆懈下來。
這會她有了食欲,眼前的外賣袋對她有著致命誘惑。
有時候,很想吃一種食物,恰能買到就會很快樂。
若是吃不到,便會成倍得難過。
若恰好那天心情很糟糕,那這味食物變成了一個導火索。
會不由地生出一種,為什麽我這麽樸素簡單的願望都不能被滿足地挫敗感。
也會不禁冒出,如果早去一點點就好了的想法。
那是一種極致地、無法排解的鬱悶和無法治愈的沮喪。
尤其是像晏姝這種,擁有一顆經常被食欲占領大腦的小姑娘。
眼下,這盒玫瑰糕便成了晏姝心情低落的唯一解。
“那我真的吃了?”晏姝舔舔唇小聲和他商量。
“嗯。”他漫不經心地答,心裏在推演故事的全貌。
晏姝小心地揭開外麵的保溫袋,裏麵有個圓形造型古樸的迷你食盒。
盒子是木質的,外表塗著金色漆,雕刻著精細的紅色木質雕花。
分為上下兩層。
是古代常用的食盒縮小版。
造型別致,精美得像是工藝品。
她輕輕地揭開第一層。
裏麵的玫瑰糕被保護得很好,造型一點沒亂。
糕點被做成玫紅花朵的形狀,口感鮮糯軟膩,配方裏加了些艾草口感很清爽。
一整天的疲憊在看到糕點這刻便這樣被治愈。
晏姝用紙巾墊了一塊,剛想填到口中。
她想了想,又轉彎遞到傅野麵前。
“傅野,你要不要再來一個?等你回了池澤,可就吃不到了。”
她臨走前,他剛教好她。
這會,又恢複了之前的稱呼。
“我不吃,”傅野擺擺手。
“那我自己吃咯?”晏姝遲疑一下,觀察了會傅野,可他連頭都沒抬。
她最後還是把惦念一晚上的食物填到口裏。
在她幾乎毫無聲響的細細品味中,傅野在一點點還原著荒誕的故事原貌。
那一年,他把小女孩推走,取而代之地是自己迎麵撞上那輛車。
脾破裂,腸係膜多處撕裂,腹腔內大出血。
立刻被送去急救。
多半,當年當他一個人躺在i急救的時候,他的父親正熱火朝天地忙著為自己的小兒子訂立婚帖,忙著掩蓋一切。
傅炙承一直說他對不起小兒子,身體力行地把什麽都補償給他。
可他從小到如今缺什麽了?
這門匆匆定下的婚事,大概也是傅炙承為小兒子爭取“平等”的手段之一。
他猜傅炙承根本沒有片刻猶豫。
傅炙承一早就看好了今日這步棋。
晏姝從小父親早逝、沒有兄弟姐妹,卻很得爺爺喜愛。
所有人都明白,日後,整個晏家都是她的。
所以,傅炙承大概便趁著他躺在病床上,趁機讓小兒子取代了他。
至於為什麽婚帖上用了恩公,而不是小兒子的姓名。
傅野可從不覺得是因為父親想著有朝一日還能有希望把這名分還給他。
大概隻是因為,那個時候,傅炙承正忙著讓傅冶進家譜的事情,他還沒有確定的名。
這些雖然都隻是推測,以他對父親的了解,卻能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這些年,傅炙承把這樁事瞞得這樣牢靠,甚至傅冶都不知道,大概是防著他發現深究罷了。
他煩躁地看著這張紙,就是這張紙讓晏姝忽然回了陸城,打斷所有一切。
“真的很好吃,”晏姝仔細地擦拭著嘴角,饜足地說:“謝謝你。我晚上想去排隊,結果沒有買上。”
“所以,你本來是要買給誰?”他偏過頭,帶著極疲憊的聲音。
有點啞。
她聽出他聲音的極不對勁,可不想騙他:“排一次隊,很不容易。我打算買四盒。我、小淳、我媽媽,還有還有我恩人一份。”
她咬咬唇,極快地加了句:“我以為你回去了。”
他偏要問到底:“所以,今晚為什麽要去見他?”
“我我說了呀,他救了我的命。他來了陸城,媽媽說我們要盡地主之誼,讓我帶他到處逛一逛。”晏姝又解釋一遍。
“那這張紙呢?你怎麽看?”
傅野抖了下那張鮮紅的紙。
現在的一切像個笑話。
他的掙紮、失落以及擔心晚到一步的憂慮。
“我”晏姝咽了下口水。
玫瑰糕挺好吃的。
可不該為了點吃的把他人帶進來。
她可是惹了他。
她總不長記性。
她在這樣的他麵前十分犯怵。
對這張紙,怎麽看?
“別的不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晏姝埋著頭,卻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一個作為向來尊重爺爺、聽母親話的乖巧晏小姐應該說的話。
比如,名義上沒有父親的傅冶有多適合入贅晏家。
盡管,她一點都不喜歡他。
她遲遲沒有說下去。
傅野沒等到答案,把鮮紅的紙放在桌上,朝她的方向一點點地推。
“所以,”傅野敲了敲紙上的“婚帖”兩個字,沉沉地問:“晏姝,你告訴我,你的人生就要被困在這張紙裏麵嗎?”
無論是誰,都可以嗎?
第二日,
傅野在回到酒店的一整晚都在懊悔,他對晏姝說了重話。
大抵因為他在接受到那樣的訊息後,心情極差。
盡管他自小就知道傅炙承打著公平的名號,處處苛待他。
那次他出車禍之後,在i被搶救回來,情緒懨懨,很想回池澤市。
他以為他病得那樣重,身上的傷口還沒拆線,傅炙承會陪他回去。
可傅炙承,隻派了個助手跟著他回了池澤。
那個孩子和傅炙承一起留在陸城。
他在陸城的病床上會在想,他們兩個是不是在看自己想看的賽車比賽。
結果卻是,他們在忙著張羅頂替他的名字,與另一位姑娘定下婚約。
他打算戒煙的,卻沒忍住任煙灰斷了滿地。
他從來不是一個世界以痛吻我,卻報之以歌的人。
世界欺負他,他隻會欺負回去。
所以,這些年,傅冶過得確實並不好。
可現在,他卻仍然覺得自己仁慈了。
他渾渾噩噩地坐在酒店的落地窗前一整夜。
有時候會想起母親的哭泣,有時候會想起傅冶在他麵前炫耀得來的玩具。
可到最後的片段全成了今晚他離開麗水灣時,晏姝錯愕的眉眼。
他實在是說了重話。
捱到第二天天亮,他覺得有必要去道歉。
傅野沒有晏姝的新手機號。
在和賀南初上午談過話後,他已經承諾不會再監控晏姝的行蹤。
所以,他隻好去敲晏姝的門。
他知道她喜歡睡懶覺,捱到十點多鍾才去。
他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輕輕敲了兩下門,裏麵沒有動靜。
卻看到晏姝的粉色跑車緩緩駛出麗水灣。
傅野已經安排池錚回去。
他最近情緒不穩定,頭痛的毛病常犯,現在隻好叫了計程車。
陸城的計程車技術不錯,一路很穩地跟隨晏姝的跑車到了一家飯店前。
飯店門口的裝潢極其繁複,看得出是陸城極有牌麵的一家。
粉色跑車的門被推開,晏姝今日穿了件黑色不過膝的短裙,珍珠領口鎖邊。
方領的設計,帶著心形金屬的項鏈。
遠遠看上去,賞心悅目。
看得出,精心打扮。
她不會是來見
心裏有極不好的想法。
傅野匆匆付錢下了車,剛要跟進去,胳膊卻被一個人忽然拽住。
傅野極不悅地蹙眉,使勁揚了下手肘。
他揚開桎梏,轉頭想要發火時卻忽然怔住。
竟然是晏姝的哥哥。
“噓”賀南初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向他示意跟過來。
他不解地跟著賀南初去了一間包房。
在看到賀南初的時候,他還以為晏姝這樣精心打扮是來見哥哥,心放下一半。
可推開包房的門,裏麵並沒有晏姝。
菜品還沒上。
餐桌上孤零零擺著兩杯茶,和一部手機。
手機裏傳出熟悉的聲音。
是晏姝的。
另一個是傅冶。
他指了指這個手機。
賀南初幹笑了下:“學你,竊聽器。”
他愕然。
賀南初點點桌麵,緩緩解釋:“我不方便一直在陸城,你知道的。所以要快刀斬亂麻。”
傅野並沒聽懂,這和監聽有什麽關係?
“我妹妹說來見你弟弟的,”賀南初拍了下嘴:“對不住,你估計不喜歡這樣的稱呼。我約晏姝吃午飯,她說自己有個非常重要的飯局,她約了她的恩人專門來見麵。我瞧著妹妹這麽主動,一晚上沒見到傅冶就想他,擔心自己做了棒打鴛鴦的事。你知道,他們的婚約被我給攔住了。”
賀南初頂著傅野越來越冷的神色,低頭晃著麵前茶杯裏的茶葉,坦然地接著說:“出於一些原因,我在陸城的時間不多,所以想知道下他們相處得到底怎麽樣。但是我猜,你也好奇?”
傅野緊緊地攥住拳。
心裏被他那句“看著妹妹那麽主動,一晚上沒見到恩人就想他”幾近擊潰。
“我們來聽聽看,若是他們處得還不錯,你就趕緊哪來回哪去怎麽樣?”賀南初幫他斟了茶遞過去,笑著打著商量。
傅野看著僵在空中的茶,遲遲沒接。
他確實很想知道晏姝和傅冶處得怎麽樣。
她怎麽會隻過了一晚上就主動約傅冶見麵?
難道他們昨晚還遊出興致來了。
想到這裏,他的情緒幾近崩潰。
“你同意麽?”賀南初挑眉說:“你若不同意,我隻好把你請出這間屋子。”
“”
昨天,他和賀南初談了許多。
他答應過正當競爭地追求他的妹妹,絕不再用在島上的那些舉措,從此金盆洗手。
如若不然,賀南初會把他監視、囚禁晏姝的證據給她,讓她永遠畏懼他。
還要把他算計晏家的事一並告訴她,讓她厭煩他。
所以,同樣的事,他再無法做。
他接下了那杯茶,接受了賭注。
因為,她昨晚說過他們相處並不融洽。
他覺得自己絕不會輸。
小小的話筒裏,傳出晏姝和傅冶客氣地聊天。
他們談論著陸城和池澤市的天氣,隨性地談論著昨日的見聞。
聽得他神魂俱碎。
“池澤的花很漂亮,我在那看到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花。那邊的天氣也很涼爽,這幾日陸城悶死了。”
晏姝帶笑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
“嗯,陸城也不錯。這邊的樹都比我們那裏長得茂盛得多。在樹下乘涼也很有趣。”
聽聽,是多和諧的聊天。
他一整夜都在懊悔對她說了那樣的話,擔心她會難過。
可隻要幾小時,她便能和別人這樣談笑風生。
他幾欲站起來,衝到那間包房。
可卻毫無立場。
倒是對麵的賀南初嘴角噙笑,似是對這溫馨的對話很滿意。
後背的傷處火辣辣地痛。
他一夜未安睡,頭也開始隱隱作痛。
傅野捉了捉口袋,想掏出支煙。
賀南初扶住他的胳膊,輕聲吐了幾個字:“別,這地方禁煙。”
他收起煙盒,心頭更加煩躁,嗓子裏火辣辣地痛。
他想逃離這個房間,卻被她的聲音禁錮在這。
他的嬌豔玫瑰變成了誘人上癮的罌粟。
“其實,我今天請您來。是有件事想和您正式告知一下。”
手機裏,晏姝字正腔圓的聲音傳出來。
傅野忍不住將目光投到那個根本看不到晏姝的手機上。
賀南初也放下了茶杯。
晏姝是聲音總是溫和,這會卻帶著些官方的板正。
“我昨晚一整夜沒有睡。我想了許多事。我想起您說能接受我哥哥的主張,承認婚約不作數。可我知道,您多少是不甘心的。”
“我從來都聽哥哥的話,聽爺爺的話,我從來沒有對這個婚約說過好或者不好。”
“所以,我今天來就是想和您說一下我的想法。”
“無論那婚書上,替您立下婚帖的人是陌生人也好,是您親人也罷。”
“我的立場是,我想退婚。”
“很感謝您當初救我一命,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願意送給您我名下的股份的50作為感謝。我會在今後的人生中,把您當做長輩,盡心盡力回報恩情。”
“至於這張婚約。對不起,恕我永遠無法回報了。”
“我以後,也不能再以一個同輩朋友的身份陪您出去遊玩了。”
“我家的公司,我會自己另想辦法。”
“嘶”
茶杯裏的水突然抖出。
賀南初被狠狠燙了一下。
傅野卻不可置信地被怔在當場。
晏姝有多爺爺的話,他是知道的。
她是陸城有名的乖巧女兒。
爺爺的願望,對她有多重要,他也是知道的。
在池澤市,她便天天纏著他去見爺爺。
她竟然這樣說?!
可賀南初比他更要震撼。
他的妹妹,他最了解不過。
她自小便聽話,聽爺爺的話、聽媽媽的話、聽他的話。
生來便沒有任何銳利的棱角,總是想讓大家都能如意。
她永遠活在母親的教導下,恪守禮節,想要做最挑不出禮的大家閨秀。
溫室裏的庇護,讓她向來沒什麽主意,遇到大事從來都是由她的家人說了算。
可是在這一刻。
她的妹妹,一個膽小又稚嫩的姑娘,變得無比勇敢和堅定。
傅野的心跳驟停,他隻想衝到隔壁,把他的姑娘揉在懷裏,狠狠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