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我輩行藏君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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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是馬不停蹄地將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浙江官員的臉上。
有明一代, 巡撫為各省最高行政長官,掌一省大權。在聽到有欽差來的那一刻起,浙江巡撫陸完便召集手下的得力幹將, 商議該如何應對, 如何自處了。然而,幾人的意見在這時卻出現了巨大的分歧。
按察使潘鵬並未將嚴嵩當成威脅, 他端坐在案後,對著陸完道:“中丞,這個人的底細,我們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張遇的門生,一直在工部任職!有道是物以類聚, 人以群分,張遇是個什麽人物, 您心裏比誰都清楚,他能和張遇多年來相處融洽,難不成還能是個骨鯁之臣?”
這些人也都是兩榜進士出身,當年也是在京裏呆過的,豈能不知張遇。張遇為人浮躁,生性貪婪,可不是什麽一心為國的清官。
都指揮使陳震聞言卻麵露不讚同之色。陸完道:“咱們自家人關起門來說話, 有話不妨直說。”
陳震應了一聲是,他道:“照臬台的意思, 此人不足為懼?”臬台是按察使的別稱。
都是官場上混得,誰敢把話說到十分滿。潘鵬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隻是不必如此如臨大敵罷了。”
陸完不置可否, 而是看向了布政司使王納海:“你怎麽看?”
王納海此時方開口:“老潘, 你糊塗啊。”
潘鵬一愣, 為了防止地方專權,掌一省政務的布政司、掌一省刑名的按察司和管轄軍事的都指揮使司三方是互不隸屬的,都是對中央部門負責,所以嚴格來說,這裏坐著的三司長官都是封疆大吏,沒有誰比誰矮一頭的說法。不過,布政使掌一省的政務,實際上還是比其他兩個部門要強勢一點。但即便如此,這王納海上來就說他糊塗,潘鵬心裏還是有些不舒服。
潘鵬當即皮笑肉不笑道:“願聞高見。”
王納海見狀描補了一句:“大敵當前,我等萬萬不可輕忽,必得同舟共濟,共度難關。”
他這般正色以待,倒叫這屋內所有人都不由直了直身子。王納海繼續道:“不過嚴嵩過去如何,如今他可是可是吏部親選的參政,不是什麽芝麻綠豆官。此人能以工部郎中的身份,破格外放,必定是經過了內閣、吏部乃至李越的首肯!巡視海道那麽大的事情,李越不從翰林院和都察院中挑選自己的嫡係,反而弄了這麽一個人來,這不更是說明其有過人之處嗎?”
潘鵬聞言一笑:“不提李越也就罷了,一提李越更說明此人不足為懼。大理寺卿周東如今不還好好在位置上嗎。”
陸完一下就明白了潘鵬的意思,他道:“你是說,李越無意鬧個魚死網破。”
潘鵬道:“正是這個理。這事情總歸要人來做,天下人難不成個個都是清如水,明如鏡了?李越既然連一個周東都能忍,就不會和大家夥都撕破臉。”
王納海也明白他的意思,這好處不是他們浙江衙門一家得了的,這江南四省有頭有臉的都有份。李越再厲害,也不能直接把整個東南官場都蕩平。
潘鵬繼續道:“這才是他沒有派自己嫡係的原因,李夢陽、曹閔的前車之鑒還在。他手下那些人,滿腦子道德文章,書生氣太重,一不留神把天捅破了,那誰來補這個天呢?”
自正德爺登基一來,大獄就興了四次,殺得人比憲宗爺和孝宗爺在位時加起來還要多。洗牌洗得太快了,直接影響就是政治的穩定性。以前大家爭權奪利的時候還好說,畢竟這檔子事,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雖也在逐步改革,但也建立打倒對方的前提下。可現在不一樣了,李越眼瞅著是要長期居於上峰,要大規模革新了,這會兒總不能把做事的人全都弄死吧。法不責眾就是這麽個道理。他之前沒對周東喊打喊殺,就不會將他們都趕盡殺絕。
王納海捋須長歎:“你說得固然不錯,可你隻看到了一麵,沒瞧見更深一層。月落西山,縱有清輝萬裏,也難顯光彩。月上中天,方能照徹乾坤,印透山河。你以為與我們為難的就隻有一個李越嗎?別忘了,朝廷來的欽差,還有一個佛保!”
眾人皆是一驚,都指揮使陳震更是道:“聽聞萬歲在北伐時,與將士們同吃同住,極為艱苦。”
一個三百六十五天都要不停找樂子的人,在北伐之後,老實窩在京城,既不修宮苑,也不要豹子,開支也是一省再省,到了這會兒,差不多也該忍到頭了。那是正宮嫡長,從落地一刻起就享萬民奉養的人,即便是李越,也不能叫他憋屈一世。
陸完沉沉道:“關鍵還在佛保身上。”
潘鵬還不服氣:“以前也不是沒伺候過鎮守中官,照舊例來不就是了。”先討好太監,再通過太監討好宮裏,隻要喂飽了,老虎就要去打瞌睡了。
王納海冷哼一聲:“可要是嚴嵩這個參政和佛保這個市舶司太監,穿一條褲子了呢?”
潘鵬一驚:“這怎麽會……一個太監,一個文官,他們……”
他說到後頭也說不下去了,李越都能公然上疏,褒揚劉瑾一心為國,還有什麽不可能的。他這時方覺冷汗涔涔:“可咱們也不能把他們攆走啊。”
王納海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但可以各個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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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完撫掌道:“嚴嵩先至,佛保後至,如真是徹底一條心,行程豈會差得這麽遠?”
潘鵬陰惻惻道:“那就趕在後麵那個來之前,先收拾了前麵這個。”
陳震無奈:“能怎麽收拾,拿錢堵他的嘴?”
潘鵬道:“三十六計那麽多法子,你就想起這個?”
王納海仍是憂心忡忡:“即便嚴嵩好對付,他背後的人也不好對付,你們想一點兒血不放全身而退,隻怕難於上青天。”
說了半天,原來是唱衰來了。潘鵬道:“這人還沒來,你就想先舉白旗了。舉旗這個無所謂,誰舉不是舉呢,隻是這血你也肯一並放麽?”
王納海冷笑一聲:“佛祖割肉喂鷹,方能感化對方,我自問不是佛祖,沒有那樣的好本事,要是叫鷹咂摸出滋味,胃口大開,屆時你可能頂上?”
潘鵬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當即就要反唇相譏。
這時作為巡撫的陸完,就不能任他們吵下去了。他將手中的茶盅重重磕在案上:“好了!事情都迫在眉睫了,你們還爭這些。還不想法子要緊。”
潘王二人對視了一眼,一時都住了口。
陸完看向了陳震,道:“嚴嵩此來,必會著重關注軍務,你可想過如何應對。”
陳震沉吟片刻後道:“非是屬下推諉,常言道先禮後兵。如真到了他來巡視之後,再施手段,隻怕就晚了。”
明明他是首當其中,這下倒推了個幹淨。潘鵬和王納海又一次麵麵相覷,可這次卻在對方眼中看出了同仇敵愾之感。
三司並立,互不隸屬,導致的後果就是遇事踢皮球,誰也不讓誰。朝廷也是出於這個目的,設立了巡撫,居中調和。
陸完此時也明白,平日裏分好處,大家還能維係和平的畫皮,可一到事情來了,就再也不能維係假象了。他沉默良久道:“先試試他的深淺吧。試完之後再議。”
三司長官聞言,齊齊應是。至於怎麽試,酒是斷腸毒藥,色是剮骨鋼刀,財是要命閻王,氣是惹禍根苗。哪樣不是考驗人性的法寶呢?
嚴嵩一到杭州館驛,就察覺了不對。無他,這待遇太好了。他到了杭州時已是晚上,驛丞親自舉燈,替他引路,言談之間頗為客氣:“卑職估摸著參政老爺近些日子就要大駕光臨,所以一早就備好了房舍,您請這邊走,如有什麽不稱意的,您盡管吩咐卑職就是了。”
嚴嵩不動聲色。此時剛過完年,正值春寒料峭。驛丞一推開房門,卻覺溫香拂麵。嚴嵩因趕夜路,雙眼都被室內的陳設閃了一下,定了定神一瞧,不覺暗吃一驚。
大銅盆中的銀炭冒出青色的火苗,燒得紅彤彤,房梁、書案上皆擺著燈,照得亮堂堂。當中是一張書案,上麵整整齊齊歸置著筆墨紙硯,一看便不是凡品。西牆上掛著蔡襄的墨跡,正是名傳後世的《謝賜禦書詩》,而左邊則設了一榻,上頭也盡是錦繡。此外還有古玩、茶具、花瓶、香爐等物,俱是古樸典雅,就連門口的洗臉架都是雞翅木的,上頭還放著一塊絲棉的麵巾。
驛丞的眼睛一直偷偷覷著嚴嵩,見他麵上無喜無悲,無驚無怒,一時心裏也有些打鼓。他心念一動,忙捧了茶盞道:“嚴老爺請用茶。您旅途疲憊,準是餓了吧,卑職已遣人備好了酒菜,稍後就送上來……”
嚴嵩接過茶盞,卻沒有飲,而是慢條斯理道:“勞你們費心了。隻是,這樣的花費,是否有些太過了。”
他既肯接了茶,驛丞的心就落下了。驛丞在這富貴鄉呆了這麽多年,豈不知天下烏鴉一般黑的道理,有誰會跟享福過不去呢?
聽到嚴嵩的問話,驛丞忙道:“不過,不過,一點兒都不過。參政老爺奉旨辦差,我等本來就該按規製好好接待。”
“規製?”嚴嵩玩味道,“在你們這兒奉旨辦差的人多了,要是個個都這麽個接待法,那不是沒幾日就要坐吃山空了。”
這話問得,驛丞一時都不知道怎麽接,單靠朝廷那點銀子,還不夠這些大員一頓飯錢,不都是地方官的孝敬嗎。
好在嚴嵩也沒有逼他的意思,他道:“這樣的厚待,你總該告訴我,我是承了那位高人的情吧。”
驛丞心念一動,他一個做馬前卒的,當然不能上來就揭盅,所以選擇打了個雲裏霧裏的官腔:“您遠來是客,招待您的自是主人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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