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不破樓蘭終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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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不再需要她,抑或是她無法支持他時,方為終結。
朱厚照沒想到, 她隻是出去了一趟,回來就想開了。
鎮國府,溫暖的茶室中, 他們相對而坐。茶爐之中, 荔枝木燒得正旺,散發出一股濃鬱的果香。壺中雪水已經沸騰。
月池斟茶, 她深吸一口氣,紫霞山茶香氣逼人。
她徐徐道:“短期內,我沒辦法解決心學的問題。但白銀的流入,已是刻不容緩。所以,是否能再做別的交易。”
朱厚照的腦海中一時閃過無數個念頭, 他抿了一口茶,溫熱的液體緩緩淌過他的喉嚨。
下一刻, 他就饒有興致道:“說說看。”
月池道:“聽說過奢香夫人嗎?”
朱厚照當然聽說過,這是一位著名的女中豪傑。奢香夫人是貴州宣慰使的妻子,在丈夫去世之後,因兒子年幼,她暫攝宣慰使職,築道路,設驛站, 恩澤一方。然而,當時的都指揮馬燁出於偏見, 視奢香夫人為鬼方蠻女。貴州正值大旱,馬燁卻不顧惜民情,不僅大肆屠殺彝族百姓, 還強迫奢香夫人交納賦稅。奢香夫人多次行文說明情況, 但馬燁卻借故將奢香夫人綁到貴陽, 扒了她的衣衫,當眾鞭打。奢香夫人的部下聞訊義憤填膺,準備起兵作亂。可深明大義的奢香夫人卻忍下這等奇恥大辱,一麵安撫部下,一麵輾轉來京告狀,並表示:“願令子孫世世不敢生事。”洪武爺對這位巾幗英雄頗為讚許,當即敕封她為順德夫人,繼續主政一方。
月池在此時提奢香夫人自然不是無緣無故。廣西狼兵被調遣至馬六甲作戰,時春也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來自少數民族的女兵女將。她們驍勇善戰,不輸男兒。她們應該獲得更多的機會。
“你幫了一個還不夠,又來為另一個打算了。”朱厚照幾乎下意識地嘲諷,這已經成為了他的本能。
月池沒有理會他的不忿:“這對你來說並不為難,不是嗎?一來有祖宗先例;二來少數民族可沒那麽恪守男女大防,男尊女卑;三來如今輩出的女將,也並沒有辜負皇恩。”
理智告訴他,應該見好就收,天下財權的回收,隻是為這群蠻女換了機會而已,怎麽說都是他賺了。可情感上,他始終咽不下這口氣。茶室內氣氛瞬間變得火花四射,再也沒有剛剛的和樂。月池的一句話,就能點燃妒火。
他尖刻得可怕:“你以為這樣,她們就會原諒你了?你可是把她們丟進了漩渦中心,把她們弄去當引線使啊。”
月池一震,一向是她言辭如刀去刺傷人,可今天她卻在此被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讓她沉默了一刻,她回過神後,便立馬開始反擊:“這樣感情用事,可太不像你。怎麽,你是覺得這個要求太容易辦到了,所以更想來點兒挑戰?”
她的目光閃了閃,一字一頓道:“您知道的,隻要您有興致,我隨時可以奉陪。”
這下輪到他被堵得啞口無言。被冒犯的滋味可不好受,更何況,這還是赤裸裸的威脅……月池眼睜睜看著他的拳頭緊握,她等待著他的爆發,可在下一刻,他又鬆弛下來
他再次揚起臉時,已是神色如常:“不過拌幾句嘴,你倒喊打喊殺起來。說說而已,又沒說不幹。”
他的態度變化太快了,快到連月池都有些猝不及防。
月池一哂:“這麽說,你是肯做了這筆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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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皮笑肉不笑道:“我有不做的理由嗎?”
當然沒有,她不想和他撕破臉,所提的要求也隻是開胃菜,底線是要一步步推開的。
緊接著,他就興致勃勃地開啟新話題:“這次出去好玩嗎?”
生民百態紛至遝來,月池心中五味雜陳,可到嘴邊隻有一句:“好玩,特別好玩。”
暗潮就這麽平息了下去,他們似乎找到了新的平衡點,又能再和睦攜手了。可在這個重聚的夜晚,月池早已沉沉睡去,朱厚照卻在一旁難以入眠。
皇爺在五歲出閣講學時就意識到,盡管他身居至高之位,但桎梏仍是無處不在的。文官坐大後,早就不願遵循為臣的本份。他們用聖人的大道理綁架他,用聲勢浩大的勸諫威懾他,用除去他身邊的奴仆來打壓他。順從他們的意思,他就是千古明君,不順從他們的意思,他就是昏庸之主。他們憑什麽?他們配嗎?
年幼的他滿心不忿,卻無法真正解決這個問題。他隻能用任性去對抗,差遣宦官來辦事。他當然知道這不是長久之策,強壓之下換來的不是順從,而是暗中抵製;而天生缺乏政治合法性的太監,也無法完全取代大臣的位置。可他別無選擇。在他以為,自己未來隻能靠太監來治國時【1】,阿越來到了他的身邊。
誰都想不到,她既沒有如文官集團所設想的那樣,將他從宦官身邊拉回來,也沒有如太監所嘲諷的那樣,遲早被他給玩死。她一步一步地立穩腳跟,走出了一條新的路。她以近臣的身份去製衡宦官,以儒臣的身份去協同分化文官,以他心腹的位置去扶持武將。這時的他們的方向是最一致的,他們也一起做成了很多事,整頓內廷貪腐,召回鎮守中官,嚴懲勳貴外戚,改革武舉武學,整治京軍屯田……
他們本該一直攜手走下去,如果沒有俞家那檔子事。他不後悔放李越去核查鹽稅,因為東官廳的運轉確實需要大量的軍餉,隻有李越會毫無顧忌地和他說真話。他隻是後悔,他應該一開始就整頓錦衣衛,派一些真正得力的人給她,從根源上阻止汝王世子被殺案發生。亦或者,他應該選擇柔和一點的手段,而不是直接讓她去見血,或許他們就不會決裂了。可惜,這個念頭隻是一浮現,就被輕易碾碎。他的心中有另一個的聲音在告訴他:“這是遲早的事。”
但分開之後,他們很快又達成一致了。隻要有共同的需求,就會緊緊聯係在一起。他有扶持平民武將,肅清邊軍的需要,而她則隨時做好了同歸於盡,魂歸故裏的準備。他有平定韃靼,封狼居胥的雄心壯誌,而她則有報仇雪恨,以贖前愆的沉重包袱。隻要他們齊心協力,沒有什麽事是做不成的。
在漫長的折磨後,他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終於再次重逢。這時,他是真的想好好過日子。太宗爺五征漠北都解決不了的蒙元殘餘,在他這一朝被解決了。經過戰爭的錘煉和後期的分肥,他有了一支忠心耿耿的武將集團。在他看來,他已經可以棄權術,回正道,高枕無憂了。
可阿越的話和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又一次戳破他的幻想。心腹大患雖然解除,可內憂猶在。有時,比敵人更凶險的是所謂的自己人。他們像吸血蟲一樣,壓榨底層,還甩鍋給上層。阿越既不能容忍這批人,更不能容忍養出這批人的製度,而他……也一樣。他又一次做出了選擇。“為雲為雨徒虛語,傾國傾城不在人。”“微波有恨終歸海,明月無情卻上天。”這就是他們的宿命。
在他們的努力下,繼文武平衡之後,他們又達成了上下平衡,收支平衡。他們有了新的選官製度、新的監察製度、新的宗藩條例、新的開源之道。上層可以滿足,而下層可以活命。在科舉改製碰壁之後,他就意識到,應該緩一緩。可她不願意,因為他們之間的感情爭執,因為身份暴露的危機,她失去了冷靜,亂了陣腳,她要更進一步,壓實隨事考成。
一直埋在水下的分歧終於顯露出來。他當然不能在和她同向而行,她隻看到了她想要什麽,卻忘記了她依托的是什麽。是她教會他,不能強權壓人,可這時她卻忘記了這點。
內外交困下,她最大的秘密暴露了。太液池上初見時,要是誰能告訴他,他會像傻子一樣,被眼前這個人耍整整十六年,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可如今已是十六年後,骨中骨已成、肉中肉已連,早已拆不開、割不斷了。在李越麵前,他可以不傲慢,不奢侈,不生氣,他可以像水一樣包容她,慢慢教她退一步海闊天空。
可她又叫他大吃一驚。她看起來真正地站在他的立場上,又一次指出了他所謂的平衡,所謂的見好就收,隻是自欺欺人。士農工商,早就不能各安其分,各個層次的人,在不斷轉化勾結,形成天下不穩的暗流。富者越富,貧者越貧,錢神當道,民風不複。要在變之上維持權柄的穩固,就必須逐步擯棄洪武爺那些“萬世不易之法”,樹立新的規則。
他其實有所察覺,宗藩勾結鹽商,官員把持海關,民間靡費成風……這一切的一切都證明,她所述的無誤。而他因她陷入的困境,又給了他一個必須試試的契機。
他就算到了下輩子,也會慶幸自己做出了這個明智的決定。她第一次說她想做大肉餅時,他其實是不怎麽信的:“你難道還能把肉餅做得比天還大?”結果,她還真個把肉餅做得比天還大。並且,它還不是靜態的,而是在不斷膨脹、不斷騰飛。這樣的厚利,這樣的奇跡,他怎麽可能放手?他既要這水滔滔滾滾,又要永居水之上。而這一切的實現,離不開阿越的幫助。她的性別,讓他足夠安心。她的智慧,讓他能夠定心。
他心知肚明,她不可能是唐時人,她格外出眾的才華,與眾不同的堅持,以及對西方和技藝莫名的執著,都彰顯她的來曆非比尋常。但他從不在意,隻要她是她,她仍在他身邊,這就夠了。可他的包容,卻並沒有換來足夠的回報。
隨著改革的深入,她開始動搖。她一次又一次背棄了自己的承諾,他卻無法懲戒她。於公,他需要她來平衡新舊,用她那不知何處而來的智謀和博學穩定方向。於私,他已經嚐過一次撕心裂肺之苦,再也經不起第二次了。他是攥著她致命的把柄,可卻不能戳破,因為隨著李越一起消亡的,勢必有他的權力、新政和感情。他們隻能這麽過下去,他必須要把她拉回來。
萬幸的是,李越對於女人,仍保留著過度的同情心。她寧願把感情施舍給這些不相幹的人,卻始終對他殺伐果斷。他為此嫉恨不已,哪怕到了今天也無法完全釋懷。可墜馬那天夜裏的一頓大吵,反而叫他有些想開了。原來,方氏和時氏也不是特殊的,她們也隻是工具而已。如果他能給阿越更多更好的實現意義的工具,那她們倆不就沒價值了嗎?這才是他最後肯息怒的原因。他終於找到了,徹底攆走她們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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