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人生有情淚沾臆
字數:5004 加入書籤
教訓就該好好珍藏,不是嗎?
伴隨著各地建設的動工, 喜訊頻傳。民間熱鬧得像過年一樣,人人歡喜鼓舞,覺得掉進了福窩。各地或真心, 或假意的歌功頌德之詞, 如流水一樣送進京都,甚至還有人找到了白龜、白鹿等種種祥瑞, 說是大吉之兆。
京中,月池的夥伴們也是樂樂陶陶。詩會、酒會、遊園會等帖子,頻頻遞進了月池家中。然而,月池隻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筵席上, 夥伴們一改舊貌。康海念著老師馬中錫的名字,淚流滿麵:“要是先生還在, 看到今日的盛況,也能夠瞑目了。”
王九思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他:“別太傷心了。馬先生是雖死猶榮。”
盧雍也勸道:“聖上不是還專程下旨恩蔭馬先生的子孫,這已是天恩浩蕩了。”
董玘則話鋒一轉:“與其傷心,還不如趁此盛世,多做幾件利國利民的好事,這才是對馬先生最好的告慰。”
康海拭淚道:“我明白。修橋、鋪路、建常平倉都是大事,如今山西、山東都在動工……”
他隻開了個頭, 旁人就道:“說好了,今兒可是休沐, 不可談公事,你又犯戒了,犯酒三杯!”
說著, 他們便起哄, 硬灌了他三杯九醞春酒。康海喝得臉紅脖子粗, 大家都笑開了,一掃開始的傷感。
緊接著,他們就開始吟詩,詩中滿是意氣風發的飛揚之態。月池在他們的眼中,已經看不到當初的憤世嫉俗。他們明亮的雙眼裏,充斥著和鄉間農戶眼中一樣的光彩,那是希望。他們都樂見收獲,並堅信未來會越來越好。
這樣的氣氛下,月池非同一般的沉默,自然也異常引人注目。她當然可以掩飾,但到了今天,她已經沒必要掩飾。他們暗暗交換眼神,最後是由穆孔暉小心翼翼問道:“可是又出什麽事了?”
月池放下了酒盞,席麵霎時間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她身上。
月池環顧四周,這是她的同袍,是與她同道的君子。他們讀著聖賢書長大,個個都是名滿天下的清官。
她慢慢開口:“我此次去村落,聽到一些新聞。鄉民將死在上工途中的徭役,稱為好人善人。於此事,你們怎麽看?”
大家靜默了一瞬,緊接著每個人臉上都流露出動容之色。
“這正是‘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
“如若不是感受到朝廷的恩德,他們又豈會毫無怨懟之意呢?”
“這是真正的仁政善政啊。”
這情感發自內心,讓他們每個人看起來都是那麽的情真意切。月池在他們身上找不到一絲偽裝的痕跡,可正因如此,她才更覺毛骨悚然。
大家當然不能隻談感動,這畢竟是一個問題,有問題就需要解決問題。
“既然是要百姓共享通商之利,給徭役的酬勞何不再加厚呢?說到底,官營產業總不能悉數落在豎宦之手!”
“正是此理。他們隻會妥協一時,又豈會真正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呢?”
眾人為宦官主管產業一事義憤填膺,好像這些產業歸於文臣來管,眼下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一樣。月池至此再也聽不下去了。她借故匆匆離開,之後便稱病不出。
朱厚照起先以為,她隻是不耐煩應酬,所以並未在意,可後來,她居然連衙門和廷議都不去了。他去看她時,她始終是懨懨的模樣,隻是她的脈案卻沒有任何變化。他不由去詢問葛林和王濟仁。王濟仁還是一臉鵪鶉樣,而葛林則是老神常在,最後撂給他一句:“心病還要心藥醫,外頭自然看不出什麽。”
.
狗屁心病還要心藥醫,她不就是在裝病嗎?!月池的驟然抽身,對此時的朱厚照來說,堪稱迎頭痛擊。
凡事都有兩麵性。對朱厚照而言,變革的深入意味著好處的增加,更大的權柄,更多的財源,更多甘為效死的人馬,更高的聲望,更充盈的快樂……可隨之而來的,就是更多的麻煩。站得越高,責任也就越大。
在內,僅官營專賣和馬六甲關稅兩項,就引起了無數的糾紛。文官表麵上是不屑於從事這些與民爭利之事,所以不論是織造局、官窯場,還是負責收繳關稅的督餉館,曆來都是由宦官管理。然而,再高潔的情操也受不住金錢的腐蝕。海關已經全麵打開了,朱厚照要擴建織場、窯場、茶場,大力對外出口,換回白花花的銀子。官營產業和關稅收繳皆由宦官管轄,就意味著這麽多的白銀,隻經宦官之手,流入皇帝的私庫。皇家和宦官賺得盆滿缽滿,可外廷之人隻能撈到一點兒皮毛。這誰能忍?這樣的暴利,誰要讓誰就是傻子!文官一直都在激烈地反對,他們比出舊例,要參與關稅的收繳,要主持官營產業的生產。宦官也十分不忿,噢,最開始鬧著不開關也是你們,看著開關有好處了,又來腆著臉來分肥的也是你們。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兩撥人爭執不斷,險些把狗腦子都打出來,以至於連私下聚會,大家都不忘批判對方,這才有月池看到的那一幕。
朱厚照從內心是不願意讓文官摻和到他的斂財大計裏的。他不是不想給錢,不給錢誰能替他做事?他隻是更希望把財權完全把持在自己手中,然後根據每年的考成結果,賞賜給群臣,由此來實現皇權對文官集團的深度掌控。但文官集團也不是傻子。俗話說不患寡而患不均。年度考核給的銀兩是不少了,比起洪武爺發的那點兒微薄薪酬,正德爺都可算是大方至極了。但是,拿死工資哪有“自助餐”來得舒服。憑什麽宦官能撈,他們就不能撈,他們就是不服!
如今,沒人敢明著反對朱厚照本人,他們就開始攻訐宦官,攻訐占據河流是與民爭利之行,力陳海運的弊端。隨著爭端越來越劇烈,武將集團也蠢蠢欲動,他們先是索要更多的金幣銀幣,後來希望能有如屯田一般,專門供養軍隊的產業。宦官自知無法與文臣抗衡,所以願意讓利拉攏武將,共享這份好處。一邊是文官,一邊是武將和宦官,新一輪的內鬥,又是一觸即發。
在外,東亞貿易圈的老大也不是那麽好當的。朱厚照目前麵臨兩方麵的壓力,一方麵的壓力來自西歐。被驅逐出去的佛郎機人蠢蠢欲動,他不肯和這些王八蛋做生意,這些王八蛋就在背後給他使絆子。殖民者無法侵擾大明本土,就在各個小藩屬國點起狼煙,開展走私貿易。他既然要收藩屬國的關稅,做藩屬國的老大,就要庇佑人家的安全。可這樣下去,海軍軍費的消耗隻會越來越大。這又會形成一筆龐大的財政開支。
另一方麵的壓力來自他的“好朋友”——奧斯曼帝國。他們非但借口索要更多的關稅分成,並且還在宗教上提出更高的要求,多次派遣使者,意圖宣傳聖典。朱厚照對此:“……”他主動皈依,隻是給合作找一個足夠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們怎麽還認真了呢?就不能學學他們的“和合文化”,包容理解嗎?
內外矛盾都已經顯現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化解矛盾。可那個一直在他身側的人,卻在這時候突然撂了挑子。
他想不通是為什麽,他並沒有對不住她。她的那些無謂同情,無謂的心願,他都在替她實現,他在小心翼翼地嗬護她的心病,可她呢,她根本沒有為他想過!
因李越稱病不出,朝堂上議論紛紛。一眾理學擁護者聲勢大振,又開始將心學貶得一文不值。
劉瑾都忍不住來旁敲側擊,問他們是不是又吵架了。
朱厚照已是一肚子火:“怎麽,你是覺得,她不在,這事就辦不妥了?”
劉瑾默了默,十分光棍道:“對啊。”那不然呢?!
朱厚照道:“……”
劉瑾已經幹癟得像一顆豆芽菜,他臉上布滿了皺紋,隻有他的眼睛,還是年輕的:“您心如明鏡,沒有她,我們很難走到今天。”
他斥道:“大膽!”
劉瑾並不畏懼,他依然笑得諂媚,笑得可憐:“這話老奴不說,就沒人能說給您了。
要想壓住下頭的牛鬼蛇神,必得有份量的人。您自然是份量最大的,可正因太過貴重,才該慎行,總不能什麽事都讓您來調節。要是牛刀天天都用來殺雞,那也不能被稱為牛刀了。”皇權因高高在上而神聖。他的一舉一動,注定會地動山搖。
“所以,需要強臣出手,把大家再次擰成一股繩。是,咱們朝堂上有才幹的大臣是不少,可他們都是男人。”有官位的男人,有親族、有門生,還符合正法。權力放了下去,就很難收回來。眼前群臣爭利的困境倒是解了,可很快又會進入君臣相爭的戰場。這顯然是朱厚照不樂見的。
“要說不是男人的,就隻有咱們這些人和李越了。奴才們到底隻是奴才,登不上大雅之堂。到時群起攻之,不是又給您添麻煩。”劉瑾攤手道,“也隻能靠李越了。上頭打得跟烏眼雞似得,民間卻仍能在治農官和鄉約的庇佑下安居樂業。這得碰多少年,才能碰到這麽一個能兜底的人。這因公、因私兩層關係,您就再委屈委屈,讓讓她吧。”
這話不說猶可,一說朱厚照更難受了。他道:“朕還要怎麽讓?女官進織場,蠻女任軍職,哪件不是依了她。她究竟是為什麽?”
劉瑾道:“這,要是連您都不知道,老奴就不知道了。”
他才不傻呢,敲敲邊鼓就行了,誰還真幫你們分析評理。再說了,皇爺自個兒是真的不知道嗎?他的權欲有多重,她的執念就有多深,一點兒小恩小惠,可收買不了她。
朱厚照心中當然有數。阿越還是不相信他。她根本不相信,他能締造至治之世,她困在回憶和懷疑裏無法自拔,所以始終不肯幫助他獲取最高的權柄。可她怎麽不想想,要是沒有權力,他又能靠什麽來實現自己的承諾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