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偶開天眼覷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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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信任她,太後信任她,大臣信任她,百姓更信任她,她還有什麽做不到的?
她的目光鋒利如刀, 仿佛要刺進他的心底。朱厚照深吸一口氣,他耐著性子解釋:“現在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時候, 她們當然會過得苦一些。男子過得不也是這樣的日子嗎?他們服的徭役更多, 時間更久,路途更遠。可你放心, 他們隻要能果腹,就不會鬧事。”
月池想到了那些累病而死,卻仍不敢逃命的壯丁。她的拳頭緊握。
朱厚照還在繼續勸她:“朕已經看在你的份上優待婦人了,她們不必再出賣皮肉,不必依附丈夫而活, 也能靠自己的雙手賺錢。這是你的心願,我在實現你的心願。”
他一再強調這點, 更是往她的心上捅刀子。憤怒到極點後,隻餘麻木。
她凝注著他,目光仍是那麽冷靜,像一口深不見底的井:“我的心願是,讓她們過好一點,不是讓所有人去平等地做牛馬。”所以,別再拿我, 當你冠冕堂皇的借口。
朱厚照百思不得其解,他譏誚道:“什麽叫過好一點?你總不能讓她們白拿好處, 卻不為朝廷效力吧。即便是朕同意,其他人也不會同意。阿越,我說無數次, 你不能和所有人作對!”
他已經開始偷換概念, 胡攪蠻纏了。月池質問:“她們不是在賣力, 而是在豁命。除了微薄的報酬和虛無的名頭,你究竟又給了什麽天大好處?”
談及這個,他的理由就更充分了:“我是想給予更多,可時機仍不成熟。女官出宮和蠻女為將,就已引得物議沸騰。人心成見太深,非神兵利器不能打破。而朕,還遠未到乾綱獨斷之時。我們一路走來,你本該比那些人,更能理解我的苦衷。”
月池目光似乎有了笑意:“所以,解決眼前之難最好的辦法,就是將您從這重重束縛中解脫出來,是嗎?”
他讀懂她的嘲諷,卻並未動怒。他隻是握著她的手道:“已經二十三年了。在韃靼時,你身陷囹圄,音訊全無,寄來的密信,也遭人誤讀。所有人都勸我,不可發兵。”
月池垂下眼簾,他忽然苦笑一聲:“自然,我也是害怕擔憂的,畢竟沒人想落到太爺爺那個下場。可我一想到是你,便敢傾舉國之力,賭在你身上。”
“你曾說,性命為棋局,天下為棋盤,可隻要是跟我一起,你就敢毫不猶豫地落子。我們有隔閡秘密時,你尚且能如此,可為什麽到了我們親密無間時,你反而在遲疑?”
他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他隻能以情來動人,她曾經用在他身上的手段,如今都被一五一十還了回來。
他眼見她流露出動容之色,繼續乘勝追擊:“我知你因現狀而懷疑,可正因現狀不佳,我們才需盡力改變現狀。等形勢穩定下來,等技術發展更好,庶民享受的好處也會更多。這不也是你堅持的理念嗎?”
她終於抬起頭:“這次的事,卻讓我猶豫,你真的是一個好盟友嗎?皇上,別忘了,官逼民反,過猶不及。您該知道,治農官不會無故冒這麽大的風險。”
隻有涉及最核心的利益時,才能叫他讓步。他也知道輕重:“我會叫他們緩一緩,再加優待。”
月池這才靜下來,朱厚照道:“你看,什麽事不能商量,又何必動怒呢?”
他道:“即便我現在不夠好,日後也會變得更好。你是親眼看著,我一日日變成這樣,不是嗎?”
月池長長吐出一口氣,她道:“是啊,不信你,我又還能信誰呢?好吧,去挑一個翰林學士來吧。”
朱厚照一愣,他不解其意。
月池莞爾:“怎麽,禮到門前,反而不想接了?”
驚喜來得太突然了,他在吃驚之後,卻沒有多少喜悅。他最終選定了顧鼎臣。執掌文脈的大臣,既要才華橫溢,文名極盛,又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什麽大義、正道,都該拋到兩邊去,這樣的人最好使,更何況他還曾與李越有隙。
顧鼎臣是打破頭都想不到,這潑天富貴還有輪到他的一天。他因為在北伐前夕,幫助朱厚照解出了張彩的謎題,故而被破格擢升,擔任詹事府左諭德。剛升官時,他還是很高興的。可人就是這樣不知足,既得隴,複望蜀。他還想再升!所以,麵對各衙門交辦來的編畫冊、戲本、順口溜、俗語等任務時,他一直是絞盡腦汁去做,隻求再在皇爺麵前露一次臉,平步青雲。
果然,他的努力收獲了回報。皇爺竟然單獨召見他,他壓抑下心頭的狂喜,來到殿中。誰知,他卻在這裏,又看到了他曾經得罪過的李越!顧鼎臣如兜頭潑了一腦門冷水。
他隻聽李越道:“別緊張,顧學士有了解過心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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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了解過,他是商賈出身,而且身為翰林詞臣的他,一早就嗅到了味道,早就想方設法從湛若水、穆孔暉那裏拿到了大量一手資料。不管李越怎麽問,他都能對答如流。
李越輕笑一聲:“顧學士果然是聰明人。隻是‘法不可輕傳,道不可賤賣’。他還需再磨礪磨礪,您覺得呢?”
磨礪什麽,他已經磨礪幾十年了!顧鼎臣實在按捺不住,朗聲道:“還請萬歲示下,臣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皇爺沉吟片刻:“他做事還算勤勉,又曾隨朕北伐。別耽擱了,就他吧。”
這又是有大任務交給他了?!顧鼎臣一時心如擂鼓,他正在猶豫要不要再表表忠心,可就在下一刻李越就道:“好吧,那就讓他編出一本《心學薈要》來。什麽時候編出來,什麽時候來見我。”
這好似一頭冷水兜頭潑下,可擺明是刁難,可他卻什麽都不能說。他的頭重重磕在地上:“下官領命。”
他神思恍惚地走出宮闕,越走越快,寬大的袍袖灌滿了風,如同鼓起的帆。顧鼎臣像利箭一樣射進書房,從此閉門不出,三餐隻靠幹糧果腹,夜以繼日地查閱資料,撰寫典籍。他依靠勤勉,由一個商戶的婢生子到今日的翰林學士,今天他也會通過勤勉邁上更高的台階。終於,在十日後,他寫出來了。這時的他,哪有過去半分翩翩公子的模樣。
他的衣裳贓汙,頭發蓬亂,形如惡鬼。家人早就叫來了大夫,準備了飯食,他卻既不願看病,也不想吃飯,隻是道:“去給李閣老遞帖子!去給李閣老遞帖子!”
接著,他就急急忙忙沐浴更衣,梳頭焚香。李越的回音很快就到了。顧鼎臣穩步走入鎮國府,肅然如當年的金殿對策。而下一刻,他卻看到李越正在閑適地在院中逗鸚鵡,一見他來,回頭笑道:“九和來了,坐吧。”九和是顧鼎臣的字。
顧鼎臣:“……”
他艱難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屁股上長滿了蒼耳。他將自己這十天的心血遞給了李越。李越隻翻了幾頁,就放下了:“寫得還不錯。”
寫得再好,你不也隨手丟在一邊嗎?顧鼎臣腹誹,難掩心中的失落。
他隻聽李越又道:“可這上頭的都是別人的東西,卻沒多少你自己的見解。就像這鸚哥一樣。”
就在這時,鸚哥開口了:“先人常訓子弟雲:‘男子有三緊,謂頭緊、腰緊、腳緊”。頭謂頭巾,未冠者總髻;腰謂以條或帶束腰;腳謂鞋襪。此三者要緊束,不可寬慢,寬慢則身體放肆,不端嚴,為人所輕賤矣。’【1】”
顧鼎臣一怔,這是朱子的《童蒙須知》,李越是拿鸚鵡來譏諷他隻會學舌!可饒是如此,他也不敢翻臉,隻能卑微地解釋:“此書既稱薈要,必是心學中精要之處。下官隻能略加點評,卻不敢妄自添加。”
“是嗎?”李越隻輕飄飄地應了一句,就叫人把鸚鵡拿了出去,這才看向他:“既然不便寫,那便說說吧。”
這是戲肉來了,他正打算談談自己對心學新的所悟,就聽李越道:“九和,你覺得教孩童啟蒙和教鸚鵡學舌最大的差別在哪兒?”
怎麽又扯到鳥了!看似閑談,顧鼎臣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他字斟句酌道:“回稟李尚書,鸚鵡學舌隻需要訓練,可孩童啟蒙卻需要求解。”
李越讚許道:“沒錯。人和動物最大的分別,就在人是有意識的。所以,要叫動物形成集體,隻能靠兩樣,一是天性,二是訓練。可人不一樣,人要能群,需要他們發自內心的認可,何為善,何為惡,何為美,何為醜,一群人不能有兩個標準。大明子民眾多,什麽又是我們心中的那杆秤呢?”
顧鼎臣眼觀鼻,鼻觀心道:“是聖人之言。”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聖人之言是標準,那天子之言是什麽?他馬上補充道:“聖人之言,是萬民的指引。而天子之法,是萬民的準繩。”
他還想繼續描補一二,可李越卻壓根沒給他這個機會。他不置可否,直接問了第二個問題:“聖人早就故去了,他的學說早已成形,為何還有那麽多誌士仁人在不斷重注經典?”
這又是個大問題。顧鼎臣仿佛置身於水中,近年來他日益感覺,李越給人的威懾感不輸於皇爺。皇爺如火,焮天鑠地;李越如水,深不見底。人看了火,遠遠就知道畏懼,可就隻有身入水中,才明白其中的可怖。
他的心在狂跳,隻得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因為‘聖人上賢不離古,順俗而不偏宜’。”聖賢因時製宜、隨機應變,會根據時代變遷調整應對策略,隨著世事變化製定治理規則。而他們之所以不斷重注經典,就是因為舊有的學說,無法滿足新的時代需要,必須要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發展。
他語罷之後,暗窺李越的神色,當然是什麽都看不出來,就聽他又發了第三問:“那麽,你覺得心學比起前人的學說,發展在哪裏?”
可算問到他押的題了,顧鼎臣的背都挺直了一些。他說了很多,什麽有助於實幹,什麽有利於民生。李越給予他點頭回應,他便越說越起勁,直到口幹舌燥時才住口。他想,這下能證明,他是資深的心學門徒了吧,卻不想,李越隻是輕笑一聲,道:“說得都對,可惜,漏了關鍵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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