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試上高峰窺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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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總想叫你,更歡喜一些。
    宦官老神常在, 劉瑾非常清楚,他們不可能獨占官營產業的管轄權,但隻要他們直屬於天子, 行使內臣的監察之權, 就能永遠占大頭。這是由宦官在大明政治體製中的特殊地位決定的。而李越是知道輕重的人,她不會損害天家的利益。所以, 劉瑾一方麵死死把住水轉絲紡場的管轄權,另一方麵加倍投入兵仗局的研發生產,老劉完全不介意給火器匠人一個宮殿侍銜的名號。他甚至力勸朱厚照在天津建立火器場,反正老式火器淘汰了就用不上了,幹嘛不再修一修, 完全可以賣到非洲去換金礦啊。
    武將則是有些忐忑,有人擔心李越會不會有所傾斜, 對此更多人則報以嗤笑:“他要是有所傾斜,你估計連坐在這裏的機會都沒有。”從武舉改革,到東官廳建設;從邊軍改革、京營改革,到《功臣襲底簿》的出台;從北伐大捷、抗倭大勝中的平民將官大規模升遷,到底層士卒待遇的改善,哪次沒有他的身影。平民武將能有出頭之日,雖說主要是天恩浩蕩, 但也離不開李越的襄助。最後大家統一意見:“要是連他的人品都信不過,就沒人可信了。”“他隻會對付兩種人, 要麽是攪屎棍,要麽大碩鼠。咱們不去找死不就好了。”武將打算,靠自己勤勞的雙手賺錢。他們計劃先從船政做起, 因為打倭寇的緣故, 軍隊掌握了最先進的造船技術。現在這麽多商人都想出海, 而飽受敵人侵擾的友邦肯定也需要自己的船。這樣龐大的市場,可不能放過。沿海的衛所頻繁與船工、商人接洽,許以軍職厚利,謀劃建立大船場。
    而文官仍陷入名教之爭,難以自拔。這幾年,湛若水、穆孔暉等人在北方多次講學,心學日益發展壯大,可卻始終無法登上大經筵的舞台,更無法納入科舉考試。這表麵看起來是占據正統地位的理學,堅決反對的結果,實際卻是因為心學沒有順應君權,所以始終無法得到天子真正的扶持。可現在,內憂還沒解決,外患卻逼到眼前來。又一次到華的奧斯曼阿訇團更是起到了強效催化劑的作用。很多人都開始害怕,不能再這樣內鬥下去,再鬧下去,就隻能眼睜睜看著武將和宦官吃肉,他們喝湯,更糟的是說不定還還要和謨罕驀德鬥起來!
    可沉積多年的隔閡和矛盾,又豈是一朝一夕能化解的。隻是為了擢升上林苑官僚的品級,兩派之間就吵得不可開交。而擁護心學的官員學者,為了獲取民間的支持,更是提出要將技藝超群的匠人、農人納入官衙吏員隊伍,這更是在朝堂上引起了軒然大波。那可是賤籍,怎麽可以為吏呢?
    內閣首輔楊廷和見狀滿心無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經世致用有什麽不好呢?”他成長之時,其父楊春並未入仕。寒微的出身讓楊廷和目睹了底層生民之艱與政治之弊,他自小就以匡扶世道為己任,窮究經世致用之學。也正是因此,他和他的長子楊慎都十分憎惡束書不觀、內向求道的空疏學風。【1】而心學的實用性、草根性,正符合了這兩父子的觀念。他們一麵講學,勸說理學派退一步,另一麵去信給王守仁,希望心學能實現自我革新。
    可正如朱厚照所說,王守仁是真名士真學者,他如果真能做到,也就不是他自己了。朱厚照早就在暗中指引心學門徒,希望他們能在與理學的論辯中找到關竅所在,蛻變化蝶。可兩年多時間過去了,這群人卻始終沒有取得質的飛躍。終究是廢物,挑不起大梁。朱厚照憂愁之餘,也悲哀地意識到,這事的解決終歸是要落到月池身上。
    此時的月池,卻是真的病了。她的底子早就壞了,就像一棵被蛀空的樹,經不起一點兒風吹雨打。可她生在山巔之上,又豈能不經風雨。經年累月的勞累和心病,讓她又犯了舊疾。
    鎮國府中,她擁著被子,睡得昏昏沉沉。此時又是一年春天了,擦得雪亮的銅火盆中,爐火燒得正旺,如同小姑娘羞紅的臉。爐火旁的橘子,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和苦味。朱厚照來到內室,她已經睡得臉頰緋紅。大福臥在腳凳上,聞聲抬起頭,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睛正盯著他。屋外的春雪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屋內隻有她均勻的呼吸聲和爐火的燃燒聲,一切都是那麽的靜謐安詳。
    他輕車熟路地坐到床畔,替她拉了拉被子。她的眼睛倏地睜開,透出萬千淩厲光彩,看清是他時,又才放鬆下來。
    朱厚照有些心疼,他撫觸著她的鬢發,他道:“在這裏,沒人敢闖進來。”
    月池蜷成一團:“我知道,隻是積習難改而已。”
    積習難改,隻四個字,又有誰知道這背後說不盡的心酸和煎熬。
    朱厚照默了默:“我每次去瞧你時,你、你也是這樣嗎?”看起來神色如常,心裏卻警惕到極點。這樣無形的壓力時時刻刻籠罩著你,叫你永遠都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月池裝聽不懂,她眼中盛滿茫然:“什麽?”
    一人一狗同時看著他。朱厚照暗歎一聲,他沒有追問,而是解下外袍,睡到她身側。他的體溫高,就像一個火爐一樣。
    月池依偎在他的懷裏,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閑話。天上的星辰,海中的白帆,街巷中的煙火,叢林中的猛獸……每個故事都是他精心搜羅來的,每個情節他都說得妙趣橫生。她一直靜靜聽著,時不時應和幾句。可朱厚照就是知道,她並不在意,好像任何事都無法真正引起她的興趣。她是一個世外人,雖然人在世中,心卻永遠留在那個不知名的地方。
    他又一次沉默了,他有時真的很想問問她,你到底想要什麽,你以前究竟過得是怎樣的生活?權傾天下無法叫稱心,錦衣玉食無法叫你舒懷,柔情蜜意也無法叫你開顏。可話到嘴邊,他又生生咽了下去。這些年,他隱隱有預料,那個答案不是他能承受的,是以連他這樣的人,也會選擇逃避。相應的,他的權欲更熾,他是那麽地相信自己,無上的權柄能開天辟地,也定能治愈他的心上人。她總有一天會意識到,這這裏也很好。
    在短暫的沉默後,他問道:“你的生辰快到了,今年的生辰禮想要些什麽?”
    .
    月池閉目養神,她唇邊仍噙著淡淡的笑意:“禮物要未知,才有驚喜。”
    朱厚照調笑道:“那要是送得不合李閣老的心意,我豈非是闖了滔天大禍。”
    月池睜開眼看著他:“你就不能送得既合我的心意,又給我一個大驚喜嗎?”
    他點頭:“那你會歡喜嗎?”
    月池微笑:“我每天都很歡喜啊。”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可我總想叫你,更歡喜一些。”
    月池定定望著他,半晌方道:“那就要看你送得對不對了。”
    朱厚照挑挑眉:“有這句話,豈敢不盡心呢。”
    他再次選擇了讓步,這次他將目光投在掃黃上。最高統治者都決心要營造新世界時,帶來的效果堪稱立竿見影。
    宣宗爺掃黃,目的是整肅官風,隻是廢除官妓。可正德爺掃黃,於公是為了整肅社會風氣、吸納女工、讓李越更好地為他賣力;於私是為了實現對月池的承諾,療愈她的心病。所以,他做得要徹底得多。
    在北方的布場和南方的絲場大規模建成後,他直接將拆卸妓院,掃除暗娼納入當年的官員考核標準。底下的官員是怎麽都想不明白,他這些年是怎麽了,怎麽就和女人的事情杠上了!甚至有人指責是內宮婦人攛掇,把矛頭都指向了夏皇後。朱厚照對這種奏本置之不理,他挑了幾個掃黃先鋒知縣,一次性連升兩級,賞賜重金。吵鬧的聲音沉寂了,大家開始誇皇爺嫉惡如仇,不明白沒關係,隻要能升官,隻要能有賞金。別說去撈妓女了,就是把他們家裏人送進去也行啊。
    各地開始瘋狂內卷,因為考核是依據清除的窩點數和拯救的人數來評判的。真正的妓院掃光了,那就再造新的妓院。真正的妓女救完了,那就找人去冒充妓女。什麽奴婢、家生子,幹脆一股腦的都塞進去。當然,他們不敢強逼這些女子冒充,李越掌刑部甚嚴,他雖然近日告病,可底下人也擔心捅出簍子,所以一般是威逼利誘女子的父兄,讓她們自己家人去逼,即便東窗事發,他們也可以辯駁。
    這招果然管用,被援助的女子果然越來越多,最後達到了一個十分驚人的數字。驚人到連朱厚照這個不了解青樓的人,都覺得不大對勁。他急忙又啟動了他的暗訪製度,錦衣衛和禦史分別下去查探,這一查才查出了大毛病,又急忙去嚴懲欺上瞞下者,勒令製止。
    楊廷和實在看不下去了,他道:“您的用意雖好,可也需知過猶不及之理。”
    這是在叫他收手,將那條離譜的考核條例剔除出去。朱厚照隻能依從,如此才止住了這場假冒之風。
    接下來,青樓女子重獲自由,總得給她們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不然很快,她們就要重操舊業,甚至過得更慘。他是做過功課的,當然不會疏漏。秦樓楚館經營多年,也積累許多財富。這些髒錢全部充公,投入生產。妓女全部放足、脫離賤籍、給予報酬、去做女工。全部脫籍,這是真真正正的大手筆。
    很多女子都感激涕零,開始嘲笑她們急急忙忙去給人做婢妾的同伴:“都說了是真正的仁政,她們還不信,非得絞盡腦汁去嫁那些個老東西。那個王員外,我記得肚子都有八個月大了吧!”
    這話說得十分促狹,大家聽了都笑起來。然而,待她們到了織場後,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了。凶狠的嬤嬤拿著長鞭,日日盯著她們勞作,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身,到了天黑時才能休息。她們的脂粉華服被全部收走,稍微打扮,就又被辱罵為“賤蹄子”、“狗改不了吃屎”、“穿得這騷樣子又要去勾引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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