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水去雲回恨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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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上任的內閣首輔李越,就燃起了他的第二把火。
然而, 楊慎的想頭注定要落空。因為李越從來就不是被迫取代他父親楊廷和的首輔之位,這一切甚至是她有意為之,多方謀劃的結果。而在她上位之後的第一件事, 就是借新財源來侵蝕抵抗者的道心。
在李越初登首輔之位時, 清流還持觀望期待的態度。一下去了兩位德高望重的閣老,就算是個棒槌也得掂量掂量。再者, 那可是李越,世人皆稱頌他多謀善斷、選賢舉能,愛民如子。要不是他提出遴選製,在這裏的近半數的青年官員尚不知在哪裏蹉跎歲月。有這樣的知遇之恩在,大家也不好一上來就喊打喊殺。他們期盼著, 素有賢名的李越,能夠站出來引領聖上回到正道。隻可惜, 事實注定叫他們大失所望。
新大洲的事被炒得沸沸揚揚,各種各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舶來品被送入京都。美麗絕倫的極樂鳥皮,色澤瑰麗的珊瑚和碩大無比的鳥翼蝶等等。這些稀世之寶,充其量讓人看個新鮮,畢竟僅是上位者賞玩之物,廣大中下層之人都難以觸及。真正改變政治格局的,仍是那些光彩耀目的金幣和潔白如雪的銀幣。真金白銀, 才是最能震懾人心的。
楊慎接到賞賜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雙手都在發顫:“怎麽可能, 這怎麽可能?!”
他的妻子黃夫人嚇壞了,趕忙攙他坐下。可他連坐都不願坐,一疊聲地去叫管家出門打探。他神色灰敗:“去探探看, 是因父親的緣故……還是上下官員都有這麽多厚賞?”
黃夫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不由道:“我還以為是怎麽了。”
她瞥了一眼箱中的金光銀光, 也大為驚歎,可畢竟腹有詩書,尚能自持:“想也是皇爺有意優容,要是人人都有這麽多,再大的家業也吃不消。”
楊慎卻搖頭,他喃喃道:“沒那麽簡單,難怪、難怪皇爺敢做這樣的事……”
前任首輔家的管家身上必須有兩把刷子。不多時,管家就探明了狀況。這次的賞賜,完全根據考成和站位來發。兢兢業業,忠心事主的,連親族在內,皆有厚賞;而言語逼人,多方上奏的,則連銅板都拿不到。隻有楊廷和和劉健兩位閣老是例外,不僅給他們本人厚賜,連他們的子嗣,都得到了加恩。
楊慎聽罷消息,抱住頭蜷成一團。想也知道,金錢隻是一個開始。掌控一個新大洲後,能歸入政治分肥的資源變得更多,升遷的職位,廣袤的土地,子女的前程,家族的富貴……
宦海沉浮多年,楊慎再也不是那個愣頭青了。他心如明鏡,那麽多人連番上奏。真正為了聖賢,為了公理的人寥寥無幾。這些士大夫扯著冠冕堂皇的皮,實際就是不滿天家獨掌海外的財源,隻肯讓他們喝湯。
東南沿海的官僚在開關後,還能繼續靠官商勾結和走私來獲利。可對廣大內陸的官僚來說,野路子距離太遠,要走實在是太艱難了,隻有拿到獨屬文官的官營產業,他們才能安心。麵對他們的渴求,皇爺不僅不退步,反而以心學再次抬高自己的地位,以宦官嚴密掌控地方。地方官紳發財之路不僅沒有被拓寬,反而收緊了,這才是他們死咬不放的原因。
在楊慎看來,這一次的君臣之爭,勢必以天家退步為結束。強龍難壓地頭蛇,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皇爺縱有經天緯地之才,也無用武之地。隻是,似乎不管是怎樣糟糕的情形,總有人能替他力挽狂瀾,兜住局麵。一切的頑抗,都注定在利益麵前被碾得粉碎。
很快,新上任的內閣首輔李越,就燃起了他的第二把火。他提議朝廷實行項目製,設立專項基金,以項目形式解決央地財源分配不均的問題。各州縣提出項目,來滿足中央的政策要求。如能獲得中央的審批,那州縣就可獲得大量的發展資源。
消息一傳揚開來,廣大地方官僚喜不自勝,中央官員也摩拳擦掌。對中央官員而言,項目製越過層級,單管直下,一竿子插到底,實際是跳過了行省這一中間層,大大強化了中央政府的權威。六部的事權、財權得到進一步加強。這可是握在手裏實打實的硬通貨。對基層官吏而言,中央和行省的大員可以通過遴選來出頭,可州縣等官員要博出彩,就隻能等著考成,可現在不一樣了。在項目製下,一旦他們爭取到了項目,通過了項目驗收,那權力、政績、錢財、資源、人脈,不是要什麽就有什麽嗎?【1】
之前那種緊張撕裂的氣氛,頓時被一掃而空。大家都忙著討論項目製施行,權責劃分的問題,至於什麽心學盲目抬高皇權,背離聖賢之語,本來就是為了奪權奪財找出的借口,現在需求既然已經在一定意義上滿足了,誰還有空管這個?
這一套組合拳,將以楊慎為代表的堅持道統的清流人士徹底打蒙了。楊慎在萬般無奈之下,又去聯絡翰林院的同僚。可就連最耿直的董祀都回絕了他,他道:“皇爺或許有私心,可含章的確是為了公義。這些利國利民的項目一旦實行,乃是惠及臣民的仁政。”
楊慎苦口婆心道:“可你想過沒有,權柄無所製約,必定引起亂象,如今能以這般大手筆來施仁義,將來也能以這無上權威來施暴政。既然天子一心以天下為家,那為何不能以祖宗家法和聖賢之言自律呢?”
“再者,僅是援助新大洲,打退佛朗機人,就能獲得這般收益嗎?”楊慎已疾言遽色,“我華夏乃文明禮儀之邦,親仁善鄰,協和萬邦,如與強盜為伍,隻怕死後都無顏麵見列祖列宗!”
董祀聽得遲疑:“你是說,朝廷在和佛朗機人合作,可有證據嗎?”
楊慎一窒,直接的證據,顯然是沒有的。海關和軍隊都是皇權直屬,又都是被喂飽了的,誰會傻到自砸飯碗。而他出身巴蜀,在當地又沒有人脈。他半晌道:“佛朗機人久未犯邊,必由緣由。這一切太順了,我總覺得沒那麽簡單。我已遣人去查探,一切自可明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所派出去的人,連京城都沒出,就被截了下來。楊慎苦等數月後,隻等到了歌頌大明馳援大洋洲的戲目出爐,響徹四方。明明已是夏天,他卻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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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他也隻能像他的父親一樣,在書房中久久枯坐,外麵傳來小兒子的笑聲。是的,他也終於做爹了。銀鈴般的聲音如陽光一樣灑落遍地,楊慎凝神聽了許久許久,第二日他就上奏請求外放為官。朱厚照當即就準了。
楊慎出京時,多年同窗好友都來相送,就連久不露麵的李越,也來到長亭中。這也是楊廷和被奪職出京後,他們第一次見麵。這兩個同齡同年的好友,在看到對方時,卻感覺無比陌生。
到頭來,竟是楊慎先開口。他目露懷念之色:“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形。”
“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他吟誦著詩經中的名篇,目不轉睛地看向月池,“或許不是‘殊異乎公行’,而是我從頭到尾都沒看清過你。”
月池也想起當年,她誇讚楊廷和父子乃“藍田生玉,真不虛也”,可沒想到二十多年後,這兩塊美玉都被她接連攆出權力的中心。他們看著很痛苦,很難過,那是信念被擊潰的悲哀,沒人比她更明了這種痛楚。可她就這麽靜靜看著他,心中卻無任何波瀾。
她隻是說:“人都是會變的。變下去,總比一潭死水要好。”
楊慎不置可否:“我會到民間去看著你種下的根生長發芽,再來嚐嚐所結之果,究竟是苦還是甜。”
“好啊。”月池真心實意道,“要是那時,我已經不在了,你就在祭奠時告訴我吧。”
楊慎一愣,他道:“一言為定。”
伴隨著楊廷和、劉健的告老還鄉,楊慎等人的主動請辭外放,這場聲勢浩大的文官反抗之行,終於以失敗而告終。
楊玉、劉瑾等人聞訊皆是感慨萬千。有皇權為有力支撐,哪怕是根雞毛,都能用來做令箭。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僅用政策調控,就能將險些撕裂帝國的政治風暴消弭於無形,不得不說是超世之才。
張允道:“人家這腦子究竟是怎麽長的,這種辦法都能想得出來?怪不得皇爺這麽多年都情有獨鍾,要換做是我……”
楊玉嘲諷道:“想得倒美,憑你也配?”
張允:“……”
眼見他還要爭辯,楊玉擺擺手道:“少得意忘形了,事情還沒有結束呢。”
張允有些緊張:“怎麽說?”
楊玉壓低聲音:“別忘了,大洋洲的事……”與佛朗機人通商,總感覺是與虎謀皮,不得長久。
張允卻很是坦然:“這有什麽。天塌下來有高個頂著。”
他看向摩訶園的方向:“一個不行,不還有另一個補上嗎?要是他們倆都不成,那咱們不是更沒能為了。”
楊玉的憂心稍解:“說得也是。就盼爺能早點拿出對策來了。”
摩訶園中,朱厚照正在苦思冥想。空曠的殿堂內,上百個寶石燭台上的巨燭正在熊熊燃燒,照得此地如同白晝。朱厚照獨自坐在搖椅上,在他麵前展開的是一幅宏偉的世界地圖。這副地圖,比太祖時期的《大明混一圖》更加清晰廣闊,東起美洲,西達非洲,南括大洋,北至沙俄,各國的疆域、山脈、河流,乃至風土人情、自然資源等皆一目了然。
月池進殿後,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燈火輝煌中,世界在他的腳下。她亦緩步向前,綠裙如煙,曳地生姿。朱厚照聽出了她的腳步聲,他抬起頭,正看見她在星星火光中,跨越世界向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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