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二三星鬥胸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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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都不能阻擋她,誰都不可以。
    他們近日休息的地方名喚遠香塢, 取周敦頤《愛蓮說》“香遠益清,亭亭淨植”之意。遠香塢位於湖心之上,四麵環水, 僅靠小舟與外界相連。此時正值盛夏, 湖中紅豔耀目,綠蓋擎天。他們麵朝荷風, 歇在軟塌上,隻覺涼爽宜人。
    月池正擁著絲被,睡得正熟。一旁毫無睡意的朱厚照聽她均勻的呼吸聲,神色更加凝重。這並非是他的錯覺,當李越被戳破此生最大的秘密後, 反而變得更加坦然。她意識到,她的性別不會阻斷她的上進之路, 披著文官皮的女子身份,既能成為更進一步的籌碼,也能變成同歸於盡的威脅。她因而重歸冷靜,運籌帷幄,以退為進,又一次逼得他進退維穀。
    先是示弱,降低他的警惕, 再拋出了“心學改良,抬高皇權”這個他無法拒絕的誘餌, 將他和他的親信全部套了進去,逼得他不得不再次低頭。接著,她成功拿到了內閣首輔的位置, 再以新大洲為噱頭, 以項目製為武器, 安定四方,加強權柄。沒有陰詭,皆是陽謀,卻環環相扣,把所有人都逼到她設定的位置。
    她堅稱無意威脅他的統治,她的所作所為隻是為了讓底層百姓過好一些而已。抬高庶民的位置,也是為了幫他更好地製衡士紳罷了。這樣話術,他已經聽過一次。在開關前夕,她也勸過他扶植商賈,來壓製士人。
    理性的一麵告訴他,這的確是妥善的選擇,可感性的那一麵卻在瘋狂預警。
    他從未像此刻一樣深刻意識到,聰明與愚蠢,理智與瘋狂,堅強與脆弱,極善與極惡,齊聚在眼前這個女子身上。他在她身上能看到人性至美的崇高,也能看到人性至惡的殘忍,因而他喜歡和她過民間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可卻不得不承認隻有身居名利場的李越,才是真正的李越。
    他的脾氣越來越好得驚人,因為他心中有數,隻有無能之人,才會靠發怒解決問題。他的怒火不會對現狀帶來任何積極影響,反而會讓阿越又一次抓住機會,明白他已經無牌可打。朱厚照摩挲著月池的烏發,他們依然是最般配的戀人,也是彼此最大的敵手。
    這一局,是他貪心太過,操之過急,這才叫她占盡上風。可到了明天,他們兩個人又要從頭玩起。坐以待斃從來都不是他的作風。這次,鹿死誰手,尚是未知數。而他比她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他雖然排斥她的妄念,卻仍積極吸納她的智慧。並且,比起她有時讀書人的天真,他永遠是現實至上,隻會做出最有利於自己的抉擇。上一次他能釜底抽薪占了馬六甲,這一次他也同樣能找到破局之道。他既要這水橫無際涯,又要永做這萬水之主。
    項目製一經推行,果然取得立竿見影的成效。一來,項目製充分調動了大明上下的積極性。考成法雖然也要求嚴格,賞賜豐厚,但官吏隻有達到中央的要求,方能得到薪酬。基層的惰性的確被消除,可自身的積極性卻並未被調動起來。可項目製不一樣,它在加強中央權柄的同時,給予了基層較大的自主權。州縣官員可以因地製宜提出讓當地發展的項目,來爭取中央的支持。權力、名望、升遷以及撈油水的機會……麵對這樣的好處,傻子才會不動彈。二來,項目製推動各地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推動官商民的進一步協作。治農官的建設為抵抗水旱災害,保障果腹做出了極大的貢獻,加強中央對基層的掌控。可月池的心願顯然不止於此。項目要落地、要實施,光靠衙門裏的老爺和那幾個差役可遠遠不夠。老爺們勢必分出利益,和民間協作,群策群力,共同推動當地經濟的發展。
    一時之間,各地的項目策劃書如雪片一樣湧向中央。月池翻閱這些策劃書,都覺大開眼界。有提議發展本地酒業的;有致力於中藥材種植,甚至還提出“糧藥套種”之法的;有說發展肉雞、肉羊養殖的;有說想嚐試種果樹……最讓她驚詫的是,西部地方官僚聯名上奏,希望朝廷能助力他們恢複陸上絲綢之路的繁華。
    以前有礙於韃靼和瓦剌,才硬生生斷了這一條財路,現下邊患既解,當然要把這條財路找回來。
    陸上絲綢之路大致有三個方向,一條是西漢張騫開通西域的官方通道“西北絲綢之路”,即內地至河西走廊、天山南北、中亞、西亞然後延伸到非洲和歐洲的重要商道;一條是有北向蒙古高原,再西行天山北麓進入中亞的“草原絲綢之路”。還有一條則是由成都再到印度的山道崎嶇的“西南絲綢之路”。【1】
    這些內陸官員,顯然是眼饞東南很久了,在策劃中不僅附上了大致的地圖,甚至還做出了初步的預算,當然更多的篇幅是將恢複陸上絲綢之路的好處吹得天花亂墜。
    月池看罷之後,久久不能平複。桎梏一旦被打開,就再無人能鎖住智慧的火種。越來越多的人從僵化的機製中掙脫出來,更好地看到世界,改變世界。但她卻沒有立即批準陸上通商的大項目。一來和奧斯曼帝國之間的關係,又一次陷入微妙期。二來這筆投資可不會是一個小數目,一不留神就會玩脫。她是想在內閣首輔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可不是在此刻,更不是用如此拙劣的手法。
    經過廷議討論,第一撥批準實施都是小而美的規劃。而大規模的策劃均被指出若幹疏漏,要求再斟酌修改。此刻,朝野上下就明白了,這筆銀子也不是好拿的。小項目是試點,也是敲門磚。要是連小事都做不好,朝廷又豈會放心托付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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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論是出於為民造福,還是放長線釣大魚的想頭,各個項目在中西部遍地開花。新的技術,如雨後春筍般湧現。這時,再提升上林苑監、工部與鴻臚寺的地位,選拔匠人為吏員,就更加順理成章了。
    一切似乎都在變好。政治係統、經濟係統和意識形態係統都在發生變化。已經十分穩固的農業基石,將一批勞動力從土地上解脫出來。而龐大的對外貿易則給商品經濟插上飛翔的翅膀。士人階層為了不眼睜睜看著財源從指縫溜走,選擇隨之改變,心學的誕生則為他們這種轉變賦予正當性。社會精英的目光會從八股和逢迎中挪出來,轉變為對實務和實技的關注。
    在這樣的情況下,已經占據至高點的皇權,要保障自己的收益,維係自己的掌控力,就必須要順應形勢,一來將核心技術和關鍵產業握在自己手中,二來通過討好底層民眾來壓製士紳,可這也不過是飲鴆止渴。一方麵,在華夏盤踞千年的士紳階層不是軟柿子,他們如今隻是暫時因厚利安穩,可隻要上頭露出一點兒縫隙,他們就會乘勢而上,群起而攻。另一方麵,沒人情願被踩在腳底。隨著生產力的發展,民眾的生活得到改善,他們也自然而然會尋求更多的權利。而無論是哪一方,他們要想崛起,想居於主導地位,都需要更先進的技術、更有利的產業。政治、經濟和文化,終於不再是三方內耗,而是互相鞭策著前行。
    已經打開的海關,不會再關上;已經開始的官營出口,東亞貿易圈不會再停止;已經轉變從商的士紳,不會再收手;已經成為正統的心學,也擁有無數擁護者,他們會拚盡全力捍衛它的統治地位,就像過去捍衛理學一樣。已經改善生活的小民,不會甘心貧寒。已經在發展的科技,也會迎來一波春天。
    走到今天的月池,驀然回首,方覺華夏已經跳出了靜態的循環,趕上了大航海時代。她雖然永遠無法回去,可她已經看到了騰飛的希望,她所期盼的未來,正在朝她邁步走來。
    這是她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心願,是她留在這個異世不至於發瘋的錨點,可當這一天眼看真的要到來時,她心中既沒有喜悅,也沒有釋然,有的隻是空虛和茫然。
    她看著她眼前的這個男人,她看著他由張揚恣意的少年成長為英姿勃發的青年,再到如今令人捉摸不透的中年。他依然喜歡遊獵,頭戴狐皮帽,身披翠雲裘,千騎卷陽山。隻是現在他所用的器物,早就由弓箭換成了新式的鳥銃。
    這是當世最先進的熱武器,哪怕是最凶狠的豺狼虎豹,在槍彈麵前也毫無還擊之力。於是,整座山都回蕩著槍聲和哀嚎聲,月池的口鼻充斥著血腥味。她僵硬地坐在營地,遠處仍不斷傳來歡呼。
    隨從們一麵跟在朱厚照身後撿拾狐狸,一麵發自內心地讚歎:“又打中了眼睛!狐性狡詐如此,皇爺尚能一擊即中,真是神槍手啊!”
    “今兒可是真是大豐收,就這麽一天的收獲,趕上過去半個月了!”
    “還不是爺厲害!”
    朱厚照笑罵道:“少來。帶下去剝皮,傷著一點皮毛,唯你們是問。”
    這些積年的老手領命下去,很快就送來一張張完整的皮毛。他們非常細心,對著主子的一麵皆無血跡,或光潔如雪,或漆黑如黑。可有些東西,並非是裝作視而不見,就能不存在的。在這厚厚的皮毛之下,仍有粘連的血肉,在不遠的地方,仍有蟲豸在啃食殘肢。
    韃靼的屍骨又一次浮現在她眼前,朱厚照仍在問她:“這白的不錯,給你做一件鬥篷怎麽樣?就以狐皮做裏,大紅羽紗當麵。這鹿皮也好,給你做雙靴子吧……”
    今日所打一座山的獵物,竟是全部用在她的身上,他在一件一件地給她安排起居之物。周圍的隨從皆眼觀鼻,鼻觀心,第一次見皇爺這般做派時,他們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可這都多少年了,誰能不習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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