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人生到處知何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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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傾天下,無人可擋。
事到如今, 就是最好的角兒,也無法粉墨登場了。這一出《劉阮上天台》到底唱到了盡頭。
朱厚照半晌方道:“你究竟是在圖什麽?”
月池失笑,她滿懷柔情蜜意:“我們好成這樣, 我還能圖什麽?”
兩個人勢均力敵時, 尚能在互相惡心中找到樂趣,如今眼看已經一邊倒, 勢弱的那方就開始玩不起了。
朱厚照本是個很冷靜的人,即便在北伐途中,得知月池命懸一線時,他也能準確地研判形勢,調動大軍入大青山追擊。可是此時此刻, 他因累月的疲憊,早已頭痛欲裂。他的手已因憤怒而顫抖, 怒火即將把他的理智燒光。
月池輕言細語道:“這可沒有道理啊,您覺得事已至此,都是我的過錯嗎?”
朱厚照冷嘲道:“你難道還另有高見嗎?”
月池道:“當然。是我讓你好大喜功貪權如命嗎?是我讓你一毛不拔侵吞民財嗎?是我讓你異想天開獲罪於天嗎?”
朱厚照的臉色陡然蒼白下來,即使是他,也不敢無視天意,無視天譴。
月池捧著他的臉道:“這些日子累壞了吧。太祖爺廢丞相後,未旦即臨朝, 夜臥不能安席。您比太祖更貪,不僅要君奪臣權, 還要君奪民權,您當然要比太祖更累。再這樣下去,鐵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
她道:“不過幸好, 您的臣民們, 上至一省的封疆, 下至黔首庶民,都是忠肝義膽,逆來順受,不敢對君父有絲毫的悖逆之意。這正是您多年教化,取得的成果。如此豐功偉績,您非但不喜,怎麽反而還動起氣來?”
她這一番陰陽怪氣,可謂尖刻至極,句句往痛處戳。朱厚照的心髒都似已將爆裂,他反唇相譏:“是啊,正是因心中喜悅,朕才特特給了方氏一個大恩典。”
女官從進入官場的那一刻,就牢牢和宦官綁定在一起,通過分擔責任,相互製衡,早就化為了皇權的擁躉。而這樣的結果,顯然也是眼前之人有意為之。她要想提升婦女的地位,就要更好地維護他的統治。他是牢牢抓住了她的軟肋。
月池卻並不在意,她反而道:“不論你存心如何,我都要感激你,願意給女官一個機會。”
朱厚照一凜,隻聽她道:“所以,接下來我都會依您的意思行事。不過,為了不讓你覺得,我是怕了你,我們還得等一等貞筠。”
朱厚照難掩譏誚:“你是覺得,那群女人,還能在那夥老東西手裏過上幾個回合?”
月池正色道:“皇上,這又是我們不同的地方,你是因為看見所以相信,而我是因為相信所以看見。”
在建昌和寧番,女官早已遭遇了多次打擊。在大災大難麵前,人性的光輝叫人心生敬仰,可人性的醜惡也一覽無餘。
民間有地痞尋釁滋事。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誰還在乎男女大妨。女醫主動替男子看病,給男子包紮。她們走得滿腳血泡,累到雙手發顫,可有人卻逮住這樣的機會發難。獲救男子死死跟在女醫身後:“你都摸了我了,就得嫁給我做媳婦。”
他先是死纏爛打,挨了一頓後,非但沒有收斂,反而開始道德綁架:“你不是女官嗎,你不是慈悲心腸,說來這兒就是為了救我們嗎?老子都為你要死了,你怎麽還不救我?那你之前說得都是假話,都是哄我們的!”
他癱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還在唧唧歪歪:“老子現在給你兩條路,要麽乖乖嫁給老子,要麽老子就把你的名聲搞臭,說你在這裏天天摸男人,看看誰還敢要你!”
圍觀的老百姓都在罵他狼心狗肺:“四五十歲的老光棍,去糾纏人家大姑娘,人家還救了你呢,良心被狗吃了!”
他卻不以為意:“關你屁事。有本事打死我啊!”
謝丕想要出麵,卻被貞筠攔住。她道:“這點兒事,還難不住她們。 ”
那名女醫就站了出來,她道:“你也說了,我摸了的人不止你一個,憑什麽我不嫁給他們,非得嫁給你呢?”
老光棍眼睛一瞪:“那還用說,你摸我摸得最久,摸我摸得最多!”
女醫掌不住笑了:“還有這麽個說法。”
那人還道她是服軟了,他當即爬起來就想摟上去,卻不想剛剛靠近,一把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嚇得兩腿一顫:“臭婆娘,你要幹什麽!”
女醫笑道:“你不是說,誰摸你摸得最久最多,就是你的媳婦。我正是要成全你啊。”
她拿刀硬逼著老光棍,當眾扒光了衣裳。周圍的人看得是既刺激又惡心。接著,她將人逼到了牛圈裏。老光棍起先還是涎皮賴臉,後待滾了一身牛糞後,終於也受不住了。一旁的孩子鼓掌叫好:“噢,噢,叫他和牲口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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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醫笑道:“大家夥都看著,規矩是他定的,誰近他最久,誰就是他的媳婦了!”
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老光棍幾次想要爬出來,都被侍衛用木棍打回去,圍觀的孩子也用石頭砸他。到最後,竟然真叫他赤條條地在牛圈裏呆了三天三夜,他禁不住痛哭流涕,發誓賭咒再也不敢糾纏,這事才算是了了。
這次殺雞儆猴,地痞流氓再不敢來糾纏。可惜好景不長,官員之中又出現了質疑之聲。這樣長時間的露天居住救災,官老爺們早就熬不住了。可謝丕不回,他們也不敢動彈,所以大家力勸謝丕,事情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在這兒蹲著也是無濟於事,還不如安排工賑,給百姓以銀錢,讓他們重建建昌、寧番,如此一來公私兩便。但貞筠卻不同意,她認為,大震雖過,但餘震不斷,怎可就這樣讓百姓回去。依照她們觀測,必定還有大的餘震。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謝丕也問貞筠,這麽說的原理為何。貞筠道:“我們養得老鼠,十天前就在不住亂叫,說明大災要來。而建昌地麵塌陷處,水麵浮現了油花,這正是地下水震的前兆。”
“老鼠?油花?”帳篷內先是一片寂靜,隨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笑聲。
“哎喲,這地龍和耗子難道是親戚,難道龍要翻身前,還會給耗子打聲招呼不成?”
“耗子哪天不亂叫,那是畜生呐。到底是婦道人家,丫頭片子,畜生的話也信。”
“瞎說,畜生怎麽會說話。就算畜生會說話,咱們人也聽不懂啊。”
宋巧姣氣得臉色通紅:“動物的感覺本就比我們靈敏。先時震前,牛羊狗不都有異動嗎?”
女官們繼續道:“那水麵有油花又怎麽解釋。如不是地下有異動,水麵又豈會泛油呢?”
一個年輕將官嬉皮笑臉道:“妹子,哥告訴你怎麽回事,這亂糟糟的,準是有人不留神把油倒進去了。”
“我們早早就祭告了名山大川河洛之神,也沒得到什麽警示啊。”
“這些天隻是略晃了幾下而已,甭大驚小怪。”
雙方就此吵了起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都不肯相讓。最後,大家還是把目光投向謝丕。
謝丕沉吟片刻,道:“再等七日。”
一直沉默的建昌都指揮使道:“中丞穩健行事,本是好事。可如耽擱太久,恐靡費太過,又生事端。”
這倒是真正的大實話,這麽多官員、衙役、民兵、將士、難民、牲口,那都是要靠金銀來養的,即便隻是多耽擱一日,消耗也不在少數。朝廷雖不似以往那般摳摳索索,但也不能把錢往水裏丟。謝丕今日做主,多等了七日,餘震若真的來了,就是搶險有功,可要是餘震沒來,就是把話柄遞給了旁人,八成要挨彈劾。
謝丕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仍是道:“我意已決。”
帳中又是一窒。大家還是聽從命令,不情不願出去繼續幹活。
四目相對時,貞筠輕聲道:“謝謝。”
語罷後,她又覺尷尬,忙道:“要是真的無事,我會去請罪。”
謝丕擺擺手:“我也是為自己考慮,這種事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然而,烏飛兔走,時光轉瞬即逝,六天過去了,別說大災了,小災都沒影兒。將官怨聲載道,說話也是夾槍帶棒。就連女官內部也開始自我懷疑:“難道真是我們疑神疑鬼?”
“會不會是有人故意坑害我們,給老鼠下了藥?”
“這不動也就罷了,萬一到第八日,百姓回去途中地龍翻身,這豈非要生靈塗炭?”
糾結、擔憂、畏懼攪成一團,貞筠卻不能顯露出來,白日她鎮定如常:“休要瞎想。我們隻需做好自己的本分,旁的事不需我們想,想也無用!”
可到了夜間,她也難以安枕,大家吃盡了苦頭,就是想謀一個前程,要是在最後捅了簍子,惹出了笑話,等於是前功盡棄。她說不定還會連累阿越,政敵又會拿她的事做筏子,那時該怎麽辦呢?到了天乍亮時,她才勉強睡過去。不知過去了多久,大地便發生了劇烈的晃動。
貞筠霍然睜開眼,她還以為是在做夢,帳外傳來了擊鼓聲,守夜侍衛在大聲叫喊:“大家不要驚慌,切莫四處奔走,大人看好孩子!”
她打了個激靈,連忙披衣起身,剛出帳篷,就看到遠處的山石如洪流傾瀉而下,堵塞了道路,頃刻間將山下的村落淹沒。人群擁在一起,大家在晨曦中,眺望著家鄉。謝丕繼續安撫百姓:“大家莫慌,我們都在這兒,總會有法子的,總會有法子的……”
幸好,先前的布置都派上了用場,未出現人員傷亡,隻有一匹馬受驚跑出去,現在還沒找回來。自此以後,貞筠驚奇地發現,將官們再沒以戲謔調笑的口氣,和年輕女官們說話。甚至有人還來找她們請教,問還有沒有辨識地震先兆的辦法。貞筠再三告誡,不可驕橫,不必逞口舌之快。她們也不藏私,將從西洋人那裏了解的知識,全部傾囊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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