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此身誤在我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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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的權力從來都不是靠乞討得來。
    空氣中彌漫著腐臭味和血腥氣, 觸目所及盡是斷壁殘垣,壓抑的哭聲從四麵八方傳來。有些是哭至親,有些是哭傷痛, 有些則是哭饑餓。嬰孩哭得臉頰發紫, 抱著孩子的漢子的淚水亦是汩汩而下。他在臨時的安置地大聲哀求:“娃兒娘沒了,娃兒才兩個月, 能不能分口吃的……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讓我幹什麽都行,隻要讓我娃吃飽,我馬上在身契上按手印……”
    沒有人回應他。沉默如漆黑的山嶽, 仿佛要將人生生壓垮。他深深地伏在地上,再也抬不起頭, 塵土掩住了他的口鼻,他的眼睛裏盈滿了淚水。就在他幾乎要崩潰時,頭頂響起了女人的聲音。女人站了出來,道:“把娃兒抱過來吧。說好了,我不要你的回報。我也有娃,見不得這些,但隻能讓你娃墊墊肚子, 我的娃也要過活。”
    漢子此刻已經激動地說不出話了,他將孩子遞了過去, 接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恨不得在地上把頭磕破。那女人背過身去,解開衣裳。孩子一含住乳頭, 哭聲頓止, 大口大口地吞咽著。
    廢墟中, 活下來的將士和戰犬們還在救人。這些川東獵犬曾隨霍去病遠征匈奴,如今也在搜救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一聽到傷員的哀叫,它們便大聲呼喚自己的人類戰友。因著沒日沒夜的搜索,這些小生靈的爪墊早已血肉模糊,可它們還在堅持。而將士們也同樣在搜救,建昌衛士卒雖從外地遷移至此,可早就在本地安家多年,軍民情意甚篤,埋在下麵的也有他們的親人故舊。鋤頭等工具有限,他們就用手去挖,土石上都帶著暗紅的血跡。可即便如此,因為缺衣少藥,能挽回的生命也有限。地上屍體越堆越多,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最後凸成了一座屍山。軍醫麻木地往屍山上撒著生石灰,可也擋不住腐爛的氣息。
    時任四川巡撫的謝丕,從寧番衛趕到建昌衛時,目睹的就是這樣的情形。到了這個時候,一切語言都顯得空洞,一切多愁善感都顯得蒼白。他當即下令,一是讓自己手下的士卒、衙役、民兵聽從都指揮使司的調度,幫忙挖開廢墟救人;二是安排惠民醫局的大夫抓緊救人;三是安排官吏和約長一道審戶造冊,核實災民情況,劃分災民等級,造冊以備賑濟;四是親自帶著衣食去慰問災民,並且告訴災民為了避免瘟疫,不得不就地將屍首掩埋,鼓勵災民們參與此事。
    他道:“我們將擇地勢高廣去處為大塚,但有能理屍一軀者,官給五分銀幣一枚。”
    就地掩埋,草草安葬,這對剛剛失去親人的災民來說,又是沉重一擊。華夏講究事死如事生,他們的親人在陽間慘死,在陰間也過不上好日子。哭喊聲、嘶吼聲接連響起。有人甚至衝上前,抱住謝丕的腿苦苦哀求:“青天大老爺,我不怕地龍翻身,讓我把我娘、相公和孩兒的屍骨搬回祖墳,死在半路上就是我的命,我誰都不怨!”
    謝丕親自將她攙起來,他沉聲道:“本官理解你的心情。今日你失去親人,痛徹心扉,可要是瘟疫爆發,死的又何止我們這一地的軍民。死者已逝,活人才是最重要的。等災情過去後,我會請高僧來替亡者超度,並立下功德碑,大家的親眷種此功德,日後必登極樂世界,蔭及子孫,還請諸位以大局為重,我在此謝過大家了。”
    他低頭,深深作揖。他的誠心,打動了災民。有些受傷較輕的人主動站出來,幫忙搬運屍體。塵土掩埋了亡者的麵容,隻留下無盡的哀慟。而與天災的抗擊,才剛剛開始。官倉、社倉中的糧食源源不斷往災區運來。衛指揮使司和約長維持秩序,調度分配。可光靠這些還不夠,地震過後傷患數目實在太多,大災之後容易產生大疫,最關鍵還得要藥材。
    大家起先以為這並非難事,在沒有官營產業前,官府要施藥需經冗長的程序。地方奏疏報到中央,朝廷再派來欽差檢勘災情,撥來救災款項,接著才有本錢去找藥商采購籌集。這麽一來一回,不知要耽擱多少時間,許多百姓就在走程序中白白丟了性命。如今不一樣了,四川本就盛產中藥材,各地的官府更是掌握著幾十家藥場,其成品出售到全國各地,甚至遠銷到東南亞。到了這樣十萬火急的時候,要調動藥材來救人不是一句話的事嗎?然而,讓所有人都沒想到是,離寧番、建昌都較近的嘉定州官員卻拒絕了這一要求,盡管用語極其恭敬,可拒絕就是拒絕啊。
    建昌衛的將官聞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巡撫掌一省大權,號稱封疆大吏。那些知州、知縣,說到底都是巡撫的下屬,到了謝丕麵前要行禮稱卑職的。結果到了救人如救火的時候,這些下官居然在上官麵前撂挑子。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謝丕手下的書吏則是麵帶愁容,他道:“老爺,是否讓卑職再寫一份措辭嚴厲的公文?”
    謝丕久久凝視這份來自嘉定州的公文,最後卻搖了搖頭。他道:“備馬。”
    眾人大吃一驚:“您是打算親自跑一趟?”
    謝丕頜首:“此間事已上正軌,現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多耽擱一日,這裏的百姓都要多遭難一日。我責無旁貸。”
    謝丕在安排好事宜後,就快馬加鞭,直往嘉定州而去。知州衙門的人一聽說他來了,忙大開中門迎接。待入內堂後,雙方都沒有什麽寒暄的心思。謝丕連茶都不想喝,直接開門見山道:“本官是四川巡撫,按製總攬賑災事宜。如今建昌、寧番遭逢大難,傷員無數,亟待救治。你的轄區有八家藥場,正當解民倒懸。”
    嘉定知州連連點頭,可說出的話卻未有絲毫改變:“卑職明白,隻要聖旨一下,卑職即刻運藥往建昌、寧番而去。”
    謝丕的手一頓,四川在西,北京在東,四川在南,北京在北,這麽遠的距離,一來一去不得耽擱個把月,到了那時,黃花菜都涼了,還談什麽解民倒懸。但縱使如此,謝丕也不能直指嘉定知州有過,因為《大明會典》中明文規定:“若有軍務、錢糧、選法、製度、刑名、死罪、災異及事應奏而不奏者,杖八十應中而不中上者,答四十。若已奏已中,不待回報而輒施行者,並同不奏、不申之罪。”在這一法條的約束下,地方官員本就應先奏後賑,謝丕這樣不等回報,急急救災的做法反而是違法的。但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他還怕挨板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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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丕道:“奏疏早已呈上,隻是十萬火急,等不得回報,如有怪罪,我一力承擔。”這也是他親自趕來的原因,這是他表明誠意的態度,他願意將這個不奏而為的鍋背在自己身上。
    但讓他吃驚的是,他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嘉定知州居然還是不肯。老知州愁容滿麵,唉聲歎氣:“中丞愛民如子,令人欽佩,卑職身為一方父母官,又何嚐忍坐視不理。隻是,這實在不成啊。嘉定能建這麽多藥場,那都是向朝廷申了項目的。旨意明文規定,項目產出,不經上意,絕不可挪作他用,否則按監守自盜髒問罪,當處絞刑,還要流放家人。卑職實在是……愛莫能助啊。”
    謝丕徹底僵在原地,他道:“這麽說,我們明明有藥材在手,卻要讓它們白白堆放在倉庫內,坐視那些傷員去死嗎?”
    嘉定知州當然不能認這個鍋,他也心存不忍,可卻無計可施:“咱們已經盡力了,朝廷法度如此,我等豈能違背。上次有人走私絲綢,被查出來之後,不僅是主管的官員,就連鎮守中官、女官並下頭的管事都吃了排頭。中丞,他們的性命也是性命呐。”
    謝丕斥道:“那是為私利,這是為民生。怎可混為一談?”
    嘉定知州道:“中丞容稟,由頭雖不同,可帶來的影響卻是一樣的啊,都給了奸邪之輩鑽營的空子。正是為了避免貪汙狼藉,朝廷這才慎之又慎。”
    慎之又慎?謝丕禁不住冷笑出聲。
    嘉定知州絮絮叨叨地說起來,不知是在勸謝丕,還是在勸自己:“再者,您盡的心力已經夠多了。往年民有災殃,朝廷多是蠲免、改征、緩征、賑糧等。施藥的次數本就不多……”
    他能找出一千個正當的理由將謝丕勸回去,謝丕心裏有底,他再去尋其他地方的官員,結果也不會有大的改變。是以,到最後,他隻問了一句話:“如將你這一篇話說給李閣老,你覺得他會欣然讚同嗎?”
    嘉定知州一窒,如吞了個青橄欖。他的臉色紅紅白白。
    謝丕又問道:“天子以天下為家,陛下愛民如子,恩澤四海,你覺得你這樣的作為,又會給陛下的聖名帶來怎樣的影響呢?”
    語罷,他再也不看嘉定知州一眼,拂袖而去。
    春風溫柔如水,帶著桃花的香氣。謝丕在春光裏打馬前行,心卻如墜冰窟。下屬還在追問他:“老爺,咱們接下來往哪兒去?”
    謝丕隻能報之以沉默,他們就像遊魂一樣在路上漫無目的地遊蕩。
    誰也沒想到,不久後,嘉定知州竟又派人追上來:“中丞留步,中丞留步!”
    謝丕一行麵麵相覷。謝丕打馬上前:“有何貴幹?”
    嘉定州衙門的差役氣喘籲籲,他道:“回中丞,小人奉命請您折返,我家老爺找到兩全之策了!”
    擅動項目的產出,等於私自竊取天家財物,此例一開,後患無窮,即便聖上這次不追究,日後也必會尋由頭發作;可要是坐視建昌、寧番地震而不救援,把天家的名聲鬧臭了,同樣也要吃瓜落,八成還要做替罪羊。這是進亦難,退亦難。
    所以謝丕走後,嘉定知州就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他急急找來書吏,讓他們再去翻閱其他地方的荒政章程,卻依然找不到可借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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