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何處江山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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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完
    消息傳到浙江時, 已經過去了半個月,早已無力回天。嚴嵩在驚駭之餘,竟生塵埃落定之感。他是外派的大臣, 一省的封疆, 能坐上這個位置,固然有皇爺的恩典, 可更多也是憑他自己實打實的政績,實打實考過了遴選。比起楊玉等人,他既有選擇的權力,也有選擇的機會。他和佛保都是再聰明不過的人,旗往哪兒打, 他們倆就往哪兒走。
    論起機心,嚴嵩甚至比佛保更勝一籌。在嚴嵩看來, 宦官不過是烏合之眾,因著有劉瑾在,這才勉強擰成一股繩。可劉瑾已是風燭殘年,待他去後,他的繼任者魏彬或佛保,都沒有他的威望和權勢。不論是司禮監,還是東廠, 都是人人垂涎的肥肉。張永、穀大用等人本是因利而合,當然也會因利而分。各方亂鬥, 已是必然之勢。而等他們鷸蚌相爭起來,就是他漁翁得利之時。
    流年似水,他的兒子嚴世蕃早不再是垂髫小兒, 已長成了風度翩翩的青年。書房內, 父子相對而坐。花梨木茶案上, 陳設著各色茶具。小火爐上,磁瓶燒得正旺。數沸之後,茶湯已如金液,香氣馥鬱。嚴世蕃不緊不慢地將之倒入羊脂玉盞中。玉輕薄瑩潤,更顯茶色澄澈如光。
    嚴世蕃幽幽道:“您慢慢喝,仔細別燙著嘴。”
    嚴嵩動作一頓,笑罵道:“有話就說。”
    嚴世蕃也笑:“孩兒能有什麽話,隻是盼著您,稍微悠著點。這肉雖好,可還有皇後和李閣老在,恐怕落不到我們嘴裏。”
    嚴嵩抿了一口茶湯:“皇後……她又經過多少風浪,外有李越,內有沈瓊蓮,她才能走到今天。別忘了,沈瓊蓮的年紀也不小了。她一去,女官根基不穩,更不足為懼。”
    這也不足為懼,那也不足為懼,嚴世蕃道:“那不是還有李越,難道連他也不是爹您的一合之敵?”
    嚴嵩聽出了兒子的揶揄之意,他摩挲著手中的玉盞,半晌方道:“李越自是一等一的人物,可皇爺又何嚐不是天縱英才。”
    這下輪到嚴世蕃咽不下去了,他道:“難不成,皇爺還有後手?”
    嚴嵩失笑:“我們,還有這地方的官僚,不都是皇爺的後手嗎?”
    隻是,皇爺也沒想到,他自己會倒得這麽突然,而他的後手也不甘心隻做工具。
    嚴嵩道:“皇爺奪天下之利,握於一人手中,大夥不樂意。李越要將天下之利,還給天下之人,大夥兒難道就會樂意了嗎?”
    嚴世蕃一凜:“您是說,他的厚待,也隻是暫時的,他也會磨刀霍霍,就同皇爺一樣?”
    嚴嵩感慨萬千:“人一得意,就會忘形。皇爺何嚐不是順風順水?”
    皇爺生來就是正宮嫡長,不論是軍隊改製,北伐大捷,還是開關通商,萬邦來朝,哪一樣都足夠他長樂無極,名垂青史。可他卻仍不知足,最後落得個眾叛親離的下場。而李越,出身貧寒,曆經艱辛,終於才爬到今天這個位置,要是還得空對鏡花水月,那麽多年的苦楚,豈非是白吃了。皇爺是自絕盟友,她又何嚐不是?因而,他們隻需要靜靜等著,等到她自掘墳墓那一日。
    玉盞和茶案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響。嚴嵩一哂:“要打下她,可比打下皇爺要容易得多。”
    李越身上的窟窿可不止一處,比如和皇後通奸,比如和韃靼勾結,再比如女扮男裝?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她肯讓步施惠的時候,大家都做睜眼瞎也無妨;可她要是不肯,每一樣都能成為催命符。
    嚴世蕃不解他的意思,還在問個不停。
    嚴嵩道:“好了,好了,你和諸王接觸也有些日子了,聊得怎麽樣了?”
    嚴世蕃作為嚴嵩之子,不去讀書科舉,卻到各地行商,明麵上是為了銀錢,可實際卻是和各地宗室建立聯係。他道:“多是平平無奇。也隻有興王,稱得上是個人物。”
    嚴嵩捋須道:“怎麽說?”
    父子倆的密談,消逝在在這煙雨蒙蒙中。而屋外的風起雲湧,還在繼續。
    徹底掌握京城防衛,大肆擴張勢力的李越,將她的手繼續伸向地方,一麵以整飭官場為由,起用人才,排除異己,一麵則盡量避免和鄉紳正麵衝突,暗地裏卻仍遣治農官扶持鄉民結成一線,發展村落的產業。鄉民產業初露鋒芒,又成了一塊肥肉。地方官和鄉紳都想來分一杯羹,雙方明爭暗鬥不斷,鄉民隻能在夾縫中生存,兩邊糊弄尋求機會。
    事態就這般磕磕碰碰地前行。讓嚴家父子萬萬沒想到的是,非但李越執斧不伐,竭力平衡,劉瑾也還能苟延殘喘,穩住局麵。眼看中央一步步呈現穩定之勢,嚴嵩都要坐不住時,變化終於發生了。而叫人驚駭莫名的是,這異變,不是來自境內,而是來自境外。
    歐羅巴諸國極喜大明的絲綢、瓷器、茶葉等物什,而大明本土的百姓,卻對外洋貨物無甚興趣。這導致結果是,海外的金銀財貨源源不斷流入大明本土,而歐洲的資本家卻在大明撈不回多少銀幣。如此巨大的貿易逆差,早就叫泰西諸國心生怨懟,隻是各國之間矛盾重重,又礙於大明強大的軍事實力,這才不敢輕舉妄動。後來,李越當政,民間產業鬆綁,更是迎來了發展的井噴期。生產力提升了,產品數目翻倍上升。然而,庶民的生活雖得到改善,卻也無力消費這麽多商品。國內市場如此狹窄,這麽多貨物便隻能繼續往海外傾銷。西方各國的資本家更是怨聲載道。
    這個世界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因著東方的強大敵人,歐洲竟提前結束了千百年的爭鬥,團結在了一起,加大關稅壁壘,盜取技藝奧秘,抵製明廷的傾銷。
    早在朱厚照執政時,歐洲的園丁、傳教士等人就分批入華,要麽喬裝打扮成蒙古商人,要麽借口宣傳主的福音,曆時十餘年流竄各地,偷取茶種,記載下了各類生產、采摘、製作方法,然後將這些寶貴種子,費盡周折偷運往非洲、南美和葡萄牙本土,開啟大麵積種植。到了此時,終於被他們試驗成功。西方開始逐步擺脫對大明的茶葉依賴。
    隻是這衝擊的第一步,就叫大明這些衣冠君子亂了陣腳。麵對此等貿易戰,他們雖已經有了些經濟學的知識,可也不知當從何處下手。
    大九卿會議上,眾人麵色愁苦,卻始終想不出好辦法。月池坐在上首,她看著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麵孔,憶起了自己剛入內閣時的情形。那些教導她讀書習字明理的人,要麽被她排擠回鄉,要麽就是年邁歸於塵土。所有人都在遠去,唯有她留了下來。
    她撫觸著半舊的沉香椅袱,輕聲道:“依靠外貿,終非長久之策。為今之計,隻能改善民生,擴大境內商貿。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月池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們之所以想不出主意,並非是因為愚鈍,而是他們為了維係自己所處的地位,絕不會給庶民一丁點兒探頭的機會。
    有人開口試探:“您是說,我們的貨物既賣不出去,那就隻能讓我們自己的百姓來買。”
    月池道:“是。”
    大家的不解更甚:“可那麽多的絲綢茶葉瓷器,黔首如何用得?”
    月池不由莞爾:“那怎麽辦呢?隻能讓黔首的金銀多到,能用這些為止了。否則,我們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茶葉爛在地,爛在庫裏,最後價格跌到一文不值;或者更糟糕,僧多粥少,各地爭利,內鬥不斷,更給外人可趁之機。”
    眾人麵麵相覷,懷疑、驚怒、不解、呆滯,交替在他們臉上出現。時任吏部尚書的王九思忙道:“元輔莫不是在玩笑,上下有別,尊卑有序,庶民要真能如此,誰來耕種勞作?”
    眾人紛紛稱是,有用禮教佐證的,有說這根本不可行的,有曆數這般作為的害處的。
    他們用文雅的語言,犀利的詞鋒,論證貴人剝削窮人,窮人不可享福這一“天然至理”。
    月池聽得連連頜首:“道理我都明白,可事已至此,為之奈何?”
    一人期期艾艾開口:“難不成就隻有一個歐羅巴,或許,還有新的大洲呢?”
    再來一隻新的肥羊,被他們收割,一切問題不久迎刃而解了嗎?元輔既能以新大洲解當時困厄,焉知海外沒有更九州呢!眾人紛紛稱是,說得熱火朝天。在他們看來,目前最妥當的做法,就是加大力度,嚴守籬笆,繼續開辟新的通商之地。
    然而,月池卻沒有作聲。議論聲漸漸停滯,聲音越來越小,漸至微不可聞。沉默如同巨石壓在每個人的身上,汗水悄悄沁出來。到了此刻,即便是王九思也沒有再開一次口的勇氣。董祀隻喚了一聲元輔,便又語塞。
    可即使如此,他們也沒有低頭。換做往日,群臣豈敢冒犯。可這回要是真按李越說得做了,等於與舉國地主為仇。大家既屬同一利益集團,就是綁在一根繩子的螞蚱,怎能自掘墳墓?是以,他們雖然平時有自己的小心思,可到了這會兒卻萬眾一心起來。
    月池驀然笑開:“好,就先依你們說得做吧。”
    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如果李越真要硬來,他們還沒人敢出這個頭。他能自己想通是最好的,怎麽可能有他說得那麽嚴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就好了,哪裏就到了這種地步。
    大明的股肱之臣們懷揣著這份樂觀,摩拳擦掌去大展宏圖。然而,打擊卻接踵而至。首先,哪裏去找一個像歐洲那樣大的市場?
    其次,“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麵對泰西諸國的關稅製裁,發兵去打是根本不可能。而伐謀伐交,都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籌碼。更糟糕的是,哪個國家會甘冒鄰國的怨恨,硬生生吃下大明那麽多的貨物呢?資本家難得齊心協力,指望打開東方的市場。這時,陽謀和陰謀都是收效甚微。再次,奧斯曼土耳其也趁火打劫,指望從陸上絲綢之路分得更多的紅利。
    最後,最讓人頭痛欲裂的,是自己人捅出的刀子。貨物賣不出去了,原本的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地方與地方之間的競爭關係更加劇烈,甚至陷入了惡性鬥爭。通政司已經收到了好幾份奏疏,都是官員互相攻訐。地方也報上來一些案件,民間工場被惡意查封,故而來求內閣做主。
    之前工場蒸蒸日上時,大家有多高興,如今就有多窒息。誰也想不清楚,想不明白,那麽高的技藝,那麽強的產能,為何到最後沒化作金銀山,反而成了催命符。
    可此刻,身係眾人之望的李越卻不在內閣坐鎮。她來到了劉瑾的宅邸之中。
    花燃山色,柳臥水聲,畫棟飛甍,雕欄玉砌,此宅的景物更勝往昔,可居住在此地的人卻個個麵帶愁容。月池快步走進主院,張文冕早已迎了出來。
    月池問道:“怎麽樣了?”
    張文冕搖搖頭,他平和得驚人:“恐怕,就是這幾日了。”
    月池的腳步一頓,張文冕反而來寬慰她:“督主正等著您呢。您進去陪他說說話吧。”
    主屋內沒有一絲藥氣,到處都是亮堂堂的。窗楹上、案幾上都擺著羽葉報春,紫色深深淺淺,重重疊疊,在陽光下流淌著點點銀光。而穿過這條紫色的河流,劉瑾正靜靜地躺在床上,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才費力地睜開眼。
    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是一笑。而劉瑾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花,好看嗎?”
    月池再次環顧四周,方正色道:“好看。”
    他徐徐道:“……老家的山裏,比這還好看,才是真正的山花。”
    月池坐到他身側:“想回鄉嗎?”
    老劉嗤之以鼻:“窮鄉僻壤,傻子才回。”
    月池一愣,既然不想回,還費那麽勁弄這些老家的花來作甚?
    劉瑾又是一笑,露出幹癟的牙床:“……老子就喜歡,花費千金,把報春運到北京來看,不行嗎?”
    月池掌不住笑了:“行,怎麽不行。你說行就行。”
    劉瑾的臉皺成了一團,他想再說些什麽,卻突然呼吸急促,喘不上氣。一陣兵荒馬亂後,適才輕鬆的氣氛蕩然無存,老劉的麵色更加蠟黃。張文冕陪在他的身側,慢慢替他順著氣。
    劉瑾凝視著眼前的紫色河流,依舊微笑:“我說行,就真的能行嗎?”
    月池道:“你活著時,自是無人敢違拗。”所以,你不能死。
    老劉眼中沁出淚水:“可我不能永遠活著。待我死了,一切都要成空了。”
    他看向月池:“他們還是不肯聽話嗎?”
    月池默了默:“這個時候,肯定聽話的才是傻子。”
    劉瑾問道:“哪怕內憂外患,哪怕無計可施?”
    月池失笑:“哪怕亡國滅種,肉食者也不會和藿食者一家和樂。”
    他們已經到達封建社會裏,生產力發展的頂峰了。縱有月池多次改革調整,封建製度的剝削本質也不會因此改變。這種根本落後的製度,已經不適應生產力發展的需求。可要順應生產力的發展,繼續擴大財源,就隻剩下革自己的命這一條路。誰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在厚利的引誘下,大家還會掙紮一段時間,可在發覺掙紮徹底無用之後,大家就會開始走倒車路。技藝棄之不用,海關開而再關。
    水多水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永居水之上。可要找到什麽樣的理由,才能順理成章走倒車路呢?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將曾經帶著他們走向前行之路的人,徹底汙名化,清算打倒。李越清晰地預見了朱厚照的結局,朱厚照又何嚐不是預見了李越的未來。
    劉瑾隻歎了口氣:“……即使權傾天下,也不能逆轉自然。人,終歸要死;狼,就要吃羊;狗,也變不成人。”
    “這個道理,誰都懂。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
    連嚴嵩都能預料到劉瑾去後宦官的下場,更何況,精明透頂的老劉本人。過去侵奪的權柄有多少,以後就要一五一十地吐出來。過去掙紮著爬得有多高,以後就徹底跌落深淵。
    “他們為什麽那麽不爭氣?”老劉的麵色紫脹,他的繼任者中,哪怕有一個出色的,或許就能幫李越穩住局麵,或許還能尋到一線生機。
    月池苦笑:“這可怪不得他們。他們都很盡心。能擊潰我們的,從來都不是人力,是規律,是時間。”
    張文冕有些不忍:“閣老!”
    月池道:“你以為,我不說,他就不明白了嗎?我們都明白,我們隻是不肯接受。”
    張文冕急切道:“不是沒有繼任者!或許還有辦法!”
    房舍內兩人的目光同時匯聚在他的身上,張文冕深吸一口氣,他扯了扯嘴角:“我淨身了啊。現在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插手了。”
    陽光依舊明媚,四下寂靜無聲。劉瑾的雙目凸起,誰也沒想到,一個耄耋老者瀕死前,喉嚨中竟能發出這樣可怖的嘶吼。
    張文冕極力安撫他的情緒:“我老了,有沒有那玩意兒都一樣……難道沒有那東西,我就不算人了?我反而覺得,割了它,我才真正做了人。”
    這一麵之後,月池再聽到劉瑾的消息,已是第四天的深夜了。西苑的護衛戰戰兢兢地敲響房門,她得知消息,劉瑾不行了。
    月池霍然起身,朱厚照亦被驚醒。他含糊道:“怎麽了?”
    月池拍了拍他的背,烏羽玉的花汁就在枕下,她明明可以再叫他睡下下去,一個字都不多問,可她還是對他道:“老劉要走了,你想去送送他嗎?”
    老劉是他為數不多還記住的人。朱厚照有些茫然:“他去哪兒了?”
    月池沒有作聲,她隻是給他喬裝,帶著他連夜奔出西苑。短短幾日,堂屋便變了個樣。月池一掀簾,藥氣便撲鼻而來,無形的死氣太過濃重,以至於連報春花垂下了頭,再也不複當日的明麗。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好臭。”
    隻是兩個字,裏間的劉瑾便有了反應。他啊啊地叫出了聲。
    朱厚照的眉頭皺起:“是老劉?”
    他第一次甩開月池的手,大步奔了進去。可長久的軟禁服藥,讓他也變得虛弱,剛跑到屏風那裏,就摔了下去,隻聽一聲巨響。
    劉瑾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四十年前,在端本宮時,那個年幼頑皮的孩子,也是這樣聲勢浩大地奔向他。可惜,他再也唱不出歌,也拿不出新鮮玩意兒了。
    他隻能定定地看向朱厚照身後的李越,艱難地張了張口,無聲地流淚。
    月池走到他的身側,她說出了在滿都海福晉身邊一樣的話:“別這麽絕望。我來自五百年後,我知道我們不會輸。”
    劉瑾怔住了,隻聽她在他耳畔一字一頓道:“五百年後,在華夏土地上,無人會因窮困被逼閹割去做奴仆。工人領導農民起義……他們成功了,既沒有皇帝,也沒有太監,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比誰低賤……”
    “你知道的,我不會騙你。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寧願清醒地死,也不願自欺欺人地活。”
    一語未盡,劉瑾已長舒一口氣,他最後看了張文冕一眼,溘然長逝。
    朱厚照愣愣地拉著他的手,他感受著這個幹癟的老太監滿是皺紋的手,一點點變冷、僵硬。
    記憶在這一刻,重疊喚醒。他突然站起身,四處尋找:“父皇呢,父皇在哪兒!父皇在哪兒!”
    張文冕悚然一驚,他看向月池。月池拉住朱厚照,輕撫他的麵龐:“夢裏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你為什麽,也非要醒呢?”
    劉瑾之死,徹底掀開了亂象的序幕。身在東南的嚴嵩,隻覺喜不自勝。機會,終於要來了。他緊急聯絡興王朱厚熜,二人甚至冒險會麵,共商大事。隻是,最後商議的結果,竟然仍是急不得。
    嚴世蕃百思不得其解:“劉瑾一死,宦官群龍無首,正是我們要奮勇爭先的時候,怎麽不進反退起來?”
    興王一笑,隻說了一句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無謂髒了自己的手。”
    “百足之蟲,至死不僵,以扶之者眾也。”雖然眼看李越是無力力挽狂瀾了,可他們也不能做第一隻出頭鳥。要讓其他人先去試水、廝殺,等到打倒兩敗俱傷時,他們再伺機出來摘桃子。
    嚴世蕃猶豫道:“您是認為,我們還需積蓄力量。父親已經命我去聯絡破產商戶。”
    興王對著嚴嵩頜首:“您果然高明。”
    嚴嵩欠身道:“不過為王爺略盡綿薄之力罷了。隻是,商賈逐利而行,難成大事。而那些儒商士紳,要拉攏他們,實非易事。”
    興王何嚐不明白,先有他的好堂兄,再有李越,儒商士紳早已被嚇破了膽,雖然不滿匠人地位提升,但要是沒有足夠的利益和足夠的保障,要想說動他們站隊,也是難於登天。
    他沉吟片刻道:“名不正,則言不順。朱家的事,終歸是要朱家人出麵。”
    嚴嵩本打算敲敲邊鼓,未曾想興王竟然打算親自出馬。他道:“王爺千金貴體,豈可冒險。依下官看,不如還是遣世子先探探。”
    興王點頭讚許。
    像興王這般蠢蠢欲動的人還有很多。而京都中,李越集團中核心成員也早已覺察到了不對。他們既身居高位,又和李越及新政深度綁定,要是李越倒了,新政沒了,他們又豈能有好果子吃。
    事到如今,上策自然是有新大洲來力挽狂瀾,中策是分化歐羅巴,重新奪回市場,可如今兩條路都走不通,亂象卻起,與其等別人來逼宮,不如自己壯士斷腕。
    內閣會廳中,色彩豔麗的金剛鸚鵡還在木架上自顧自地唱著歌。月池輕聲道:“千椿,別唱了。”
    這隻足足有人半臂高的鸚鵡撲騰著藍色的翅膀:“我就不!”
    月池的聲調並沒有拔高:“千椿。”
    歌聲戛然而止,鸚鵡小心翼翼地湊進來:“那我還能再吃一個無花果嗎?”
    月池點點頭,它歡呼著奔了出去。
    鸚鵡飛走了,廳內更顯寂靜。月池看向她的左膀右臂:“什麽叫壯士斷腕?”
    王九思長歎一聲:“元輔,我知您心痛,可這也是無奈之舉。”
    月池道:“我在問你,什麽叫壯士斷腕?”
    .
    眾人對視了一眼,張璁接著走了出來:“工場多數由朝廷所控,不如先關掉一批,安排工人另謀生路。至於朝廷的各局,除兵仗局外,其他都可先緩一緩。”
    這是要減少生產,同時停滯技藝的研發。月池道:“可還有匠籍出身的官員在,又該怎麽辦?”
    盧雍道:“大考在即,不再選有這方麵才能的人也就是了。”
    月池看向了陶郢,陶郢是萬戶陶成道的後人。月池曾經親自上門去勸萬戶的後人出山,可卻被當時的家主陶太公拒絕。老人認為,憑技藝做官,終會難逃遭排擠打壓的命運,所以堅決不允。當時還是年輕人的陶郢灰心喪氣,隻是將自己的器物送給了月池,從此便一心埋首詩書。
    後來,匠籍進士受到重用。陶郢這才又起了念頭,他考中了科舉,這時才發覺當日親登他家門的竟然是內閣首輔李越。陶郢既感動,又羞愧,從此更加廢寢忘食,專研火器火槍建設,為月池馬首是瞻。
    月池看向他:“你也這麽想嗎?”你也曾經是被排斥之人中的一員。你也曾經在深夜悲哀地對著自己的作品垂淚。如今你做官了,你拿到別人夢寐以求的一切了,就要把自己爬上來的路堵死?你就可以樂見華夏的技術薪火再一次斷絕?
    陶郢的臉漲得通紅,他膝行到月池麵前:“元輔,這也是無奈之舉啊。咱們要是不這麽做,別人也不會放過我們。隻有我們活著,才有希望。以後等問題解決了,咱們再促成技藝發展就是了。可要是您不在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月池默了默:“什麽叫我不在?”
    荊慈同樣也跪倒在月池麵前,他亦選好了站隊。他低聲道:“當時我們雖然做得幹淨利落,但還是有消息走漏出去。他們這麽多年隱忍不發,所圖甚大。”
    他繼續道:“張彩大人,也盼您能平安。”
    月池久久不能言語,她道:“這麽說,你們都知道了?”
    一眾人不敢看她,隻能叩首而已。
    月池不由憶起當年,她加冠之際,群臣來賀。酒酣耳熱時,她就想,讓這群男人知道,自己是在向一個女人低頭。誰也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來得這麽突然。跪在她腳下的每一個人,出去都是響當當的人物。她可以想象,他們在知曉她的身份後,也有焦慮、掙紮、懷疑,可到最後,他們還是選擇相信她,向她低頭。
    在封建社會,一個出身商戶的女子,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已經足夠令天下須眉汗顏了。可為什麽,她還是高興不起來?
    月池幽幽道:“如果我說不呢?”
    她九死一生,瀝盡心血,才打破封鎖的海關,促成技藝的革新。她舍棄了自己,舍棄了姐妹,舍棄了朋友,舍棄了……戀人,才離自己的夢稍微近了一點。華夏已經超越西方了,照這樣的態勢,東方的巨龍永遠不可能落後。可他們卻在這裏告訴她,形勢所迫,不得不走倒車路,活水太險,死水才安寧。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們還不如讓我效仿則天女皇殺子殺女,都比這要容易得多。”
    她的反對,顯然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王九思長歎一聲:“懇請元輔,以大局為重。即便您不為我們想,也要為兩位夫人,和那些女官想想。”
    月池的身子僵住了,她別過頭去。
    張璁已是橫下了心,他來到月池麵前:“您一旦倒下,她們會被怎樣清算,您想過嗎?您這一生主持過不止一場大獄,殺得人更是數不勝數。一旦東窗事發,您是一去了事,可她們該怎麽辦?九族盡滅,淩遲刮骨,這就是您想施予天下女子的恩惠嗎?”
    月池的回應是將茶盞丟在他的頭上,他分明被砸中,卻仍跪得筆直。月池道:“你考了七次會試,四十歲時才高中,是我有一手提拔你到今天,這就是你回報我的方式嗎?”
    張璁眼中亦有淚光閃動,他道:“對,這就是我報答您知遇之恩的辦法。”
    月池的胸口不斷起伏:“可你們想過沒有,這也不過是飲鴆止渴!為了保持 對底層的壓榨,所以停止生產?就算我們的自己老百姓願意,洋人也不會願意。他們的目的就是打開市場!正常貨物賣不出去,那就賣鴉片!賣罌粟!賣大麻!”
    月池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禍亂是遲早的事。”
    盧雍無奈道:“可那是之後的事,如不采取舉措,現在就會在劫難逃。”
    就連康海也道:“活著,才有希望。”
    月池咀嚼著這兩個字:“……希望?”
    她摘下烏紗,青絲早成斑斑華發,她問道:“你們看看我,我還能等到你們所謂的狗屁希望嗎?”
    當年的李越,是何等的意氣風發,瀟灑肆意。董祀終於掌不住淌淚:“‘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數如此,何以回天?”
    “我們也不想,可就是命呐。”
    “您也該認命了。”
    他們很快就替她磨好了墨,伸好了紙,將那一管羊毫小楷遞在她手中。她這一生,無數人告訴她要認命。
    李大雄叫她認命做仆役;李龍叫她認命為婢妾;唐伯虎勸她找個好人托付終身;貞筠求她別再衝動,丟下她一個人;時春告誡她別把自己逼得太緊;張彩警告她是若蹈虎尾,涉於春冰;劉瑾說舍了胞宮,就能登上頂峰;朱厚照……罵她是癡人說夢,自取滅亡。
    她以為她已經向所有人證明,他們都錯了。她已經權握天下之上,她已經殺了那麽多人,不論他們是否該殺了。可即便如此,擺在眼前居然仍隻有認命一條路。感情無法治愈她,權力也無法拯救她,那她該怎麽辦呢?
    她終於寫完了票擬。所有人拿著如獲至寶,火速拿去司禮監要批紅。而她則獨自回到了過去的李家小院。
    她隻是想躲進龜殼裏睡一覺。現在的朝廷離了她不行,就算要強行關閉工場,也需循序漸進。百姓已經夠苦了,不能再折騰他們了。
    章四已經回鄉了,王嬸早已去世了,隻有圓妞孤零零地守著這座院子。她想過讓圓妞也回去,或者到她身邊來。可是,圓妞不同意,說自個兒就想守在這裏,等她回來。
    她自私地同意了,她也想象不到,當她灰溜溜回來,看到滿屋蛛網,一個認識的人都不在時,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圓妞看到她高興極了。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帶著她的女兒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月池吃得飽飽的,還泡了泡腳,接著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可她卻再也沒能起身。她的倒下,是致命一擊。
    無數人來到這座小院探望她,有人給她剖析形勢,有人給她傳遞捷報。他們極力使她相信,犧牲隻是暫時的,還有挽救的辦法。但如果她倒下了,一切都完了。她的夫人,她的同僚,都需要她的看顧。誰都能死,能休息,唯獨她不行。她也想繼續騙自己,沒人比她自己更會自我欺騙。可現實實在太醜陋了,她真的,騙不下去了。
    她躺在床上,身體不斷地下墜,地的深處是無盡的死國。她耳邊傳來了啜泣聲。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大福走了之後,外邦進獻了千椿。她本來不想要它,可它會比她活得更久,還能跟她說說話,最後她還是將它留下了。胖鸚鵡又懶又饞,還喜歡頂嘴。可此刻,它卻在身邊哼哼唧唧地唱著歌,一根一根拔著自己的羽毛。
    她不想帶它走,她想給它找一個可以托付的人。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柔軟的手拉住了她。
    這是一個熟悉的女聲:“你想回家嗎,想再見見家人嗎?”
    月池的嘴唇微動。這些年,因為朱厚照不能離開她,她一刻也沒有出過京。時春和貞筠分別回來看過她幾次,可沒過多久,她就會將派人將她們送走,一次送比一次遠。其實她自己早有感覺,朱厚照無法改變曆史的規律,她當然也不行。
    可麵對最後一麵的指望,她無法拒絕:“……想。”
    來人溫柔而堅定道:“那我們現在就回去找她們。”
    皇後悄悄趕到李越所居的宅院,本就足以引起軒然大波。可更讓人吃驚的事還在後頭,在她和李越說了什麽之後,她立刻起身摘下身上的釵環。鳳釵、步搖、耳墜、項鏈、手鐲,一一褪下。
    年邁的沈瓊蓮已是雙手發顫:“娘娘,你在做什麽!”
    婉儀已經當眾脫下了鳳袍,她的雙目明亮如星:“做我四十多年前就該做,卻一直沒做的事情。”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一次又一次放開了你的手。現在不會了,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
    沈瓊蓮淚如雨下:“家國天下,同僚安危,都係於您一身呐。”
    婉儀潸然淚下道:“可若不是她,我如何看得見天下?先生,求求您,我隻陪她這一路,等將她送到,我立刻便回來,您幫我撐一撐,您幫我撐一撐。”
    這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可沈瓊蓮卻答應了,在座的女官們也都答應了:“隻要我們在一天,宵小就別想放肆。”
    當日,她們就離開了。然而,未出京郊,就有幾路追兵而來。在這個時候,李越的盟友,比她的仇敵更想掌控她。
    她們身邊的侍衛,一個個倒下,一個個引走癩狗。沒人知道婉儀是怎麽做到的。沒人知道一個從未出過閨門的女人,是怎麽躲過追兵的圍剿,獨自帶著一個病人,流亡在蒼茫的大地上。可她從來沒讓月池餓過一次,凍過一點兒。
    這是婉儀第一次真正靠近月池。這些年來,政務和皇爺像過去一樣占據了月池所有的時間,而她礙於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和李越多說幾句話。可如今,她一生的所求,如流星一樣驟然墜落在她手中,帶給她的不單隻有明亮,還有灼人的痛楚。可那是光啊,她永遠不會丟掉光。
    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時候,她會把月池攙扶出馬車。這時正是收割的季節,陽光像金色的紗幔層層籠下,映得大地一片金紅。月池伸出手,陽光落在她蒼白的手指上,這溫暖是有重量的。婉儀這時才驚覺,她已經看不清了。
    眼淚無聲地落下,可婉儀的聲音仍帶著笑意:“你可以深深吸一口氣。”
    月池照做了。她靠在婉儀的身上。原野上有一股好聞的淡淡焦味,太陽把一切成熟的東西焙得更成熟。【1】她仿佛看到了,黃透的玉米和稻穀,一路絢爛至天邊。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婉儀小心翼翼道:“如斯美景,你不想多看看嗎?”
    月池的笑意褪去了,她的雙眼空洞而無神:“可這注定是短暫的,轉瞬即逝的。”
    婉儀一愣,月池的聲音低啞:“他們留不住這豐收……就像我留不住自己的夢一樣。”
    要是貞筠在這兒,她會馬上反駁,說出自己的觀點。可婉儀不一樣,她從骨子裏便溫和內斂,這讓她更謹慎,也更沉默。她寧肯把所有的苦痛都自己咽下,也不會讓別人煩憂半點。
    不能趕路的夜晚,她們都借宿在鄉約裏,鄉民極為好客,甚至親近得有些過了頭。她們自稱是兄妹,可沒一個人相信。就這麽一會兒,村裏就有好幾種傳言,有說他們是私奔的情侶,有說他們是被攆出家族的夫妻,甚至還有說她們是微服私訪的官員。
    有小姑娘在嘀咕:“怎麽可能,病成這樣怎麽做官。”
    “傻啊,人家不能裝嗎?盧雍盧青天,聽說過吧。人家就裝過瘸子。他一定是個有身份的人,不然為什麽老帶著帷帽呢。”
    婉儀攙著月池,她隻覺又好氣又好笑,可轉念一想,要是這病真是假的,又該有多好。
    這股悵惘直到夜間才得以消散。此時正值秋社,方圓一二十裏的農戶,齊聚在一處,祭祀社神。明月高懸於碧空之上,孩子們拿著飴糖,跑跑跳跳,歡聲笑語。在他們眼中,這樣好的社戲,年年都有,今年過去了,還能盼著明年,一年會比一年好。可她們卻不一樣……婉儀就像一個守財奴,她珍惜著每分每秒,收集著閃閃發亮的剪影,將其儲存在內心深處。她是一個活在回憶裏的人,一直都是。
    可當她們坐在戲台下時,眼前是鑼鼓喧天的景象,手中分食著一包蠶豆時,她終於還是忍不住,人總是這樣,能輕易被擊倒,卻不會被徹底打碎。她就像急救醫生一樣,不願放棄一絲希望:“他們正為豐收而喜,也會繼續為了豐收辛勤勞作。這份快樂,是真實存在的,我們不是正在樂園中央嗎?”
    月池怔住了。她知道身邊這個溫婉如水的閨秀,骨子裏是有一股韌勁的。這本該是一件好事,可她不該把這種執著全部寄托在一具行屍走肉上。
    “對活在當下的人來說,是這樣的。”她依然帶著帷帽,捂得嚴嚴實實,蜷成一團,“可我並非活在當下的人。我始終在追趕未來。”
    她明明就在自己身側,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婉儀下意識拉住了月池:“可是,我們不是正在創造未來嗎?”
    月池難以形容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感受,她又笑了:“可創造是需要代價的。我推動了進程,但也是我一手促成了龐大的利維坦。”
    她偏頭朝向婉儀:“你知道,什麽叫利維坦嗎?”
    婉儀搖頭,月池道:“能替我找一隻小蟲嗎?”
    她們席地而坐,草叢裏少不了這種小動物。婉儀很快就抓了一隻,那是一隻遍體翠綠的青蟲。它在空中劇烈掙紮,扭曲出各種弧度,發出無聲的嘶吼。月池伸出一根手指。她明明那麽虛弱,她的手甚至都在打顫,卻仍能將青蟲碾碎,不費吹灰之力。
    蟲汁濺在婉儀的手上,她的汗毛直豎,隻聽月池道:“這就是利維坦。”
    月池看不清婉儀的模樣,隻能看到灰色的影子:“現在,你還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你當然是好人!”婉儀本能地反駁,她聲音大得出奇,就連台上正咿咿呀呀唱著的老旦都被她驚得停了一瞬。可她卻渾然不覺,她隻恨自己的嘴為什麽笨:“你怎麽會這麽想?我們本就卑微如塵,是你的到來,讓我們有了選擇的機會。”
    月池默了默:“曾經,我也以為我有選擇的機會。”黝黑起伏的連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她最後隻是輕輕一歎。
    對話至此終結了。婉儀幾次欲言,卻都被月池阻止。她隻說:“還有一段路程,你很快就會看到答案。”
    不久後,婉儀就知曉了月池的意思。
    那是一場鬥毆。參加鬥毆的人都是普通的農民,他們的武器也隻是棍子和石頭。可他們打起來那種凶狠的模樣,卻真如暴徒一樣。鮮血順著棍子流下,沁入他們日夜耕種的土地中。年邁的約長在一旁喊得聲嘶力竭卻不敢靠近,女人們在一旁低低地哭泣。
    而這一切僅是因為一家新修的房子,高過了鄰居一點。鄰居認為,這是存心損害他們家的風水。兩家人本有舊怨,又添新仇,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婉儀感到手足無措,她第一次直麵這樣的劇烈衝突。這就和秀才遇到兵一樣,有理也無處去說。
    就在這個時候,月池出手了。她這時甚至還躺在農家的床上。她掙紮著從枕頭下摸出火器,接著舉起了火統,朝天上放了一下。
    外頭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一雙雙畏懼警惕的眼睛,齊齊盯著這間小屋。後座力震得她的虎口發麻,火統落在了被子上。月池深吸一口氣,她聲音卻依然平穩:“外麵的人,全部把家夥放下。誰再敢動一下,本官就打斷他的腿。”
    衝突就這樣化解了。民畏官,比畏虎更甚,更何況,本來也不是什麽深仇大恨。該挨板子的挨板子,該賠醫藥費地賠醫藥費,這事也就這麽了了。
    可婉儀心中,因此事激起的波瀾,卻久久不能平息。好心的約長安慰她:“太太,您別怕,這是常有的事。隔三岔五就是爭地、爭水、爭生意、爭苗、爭風水,看多了也就慣了。”
    婉儀清楚士人之間也會勾心鬥角,他們中有些人披著聖賢門徒的皮,底下卻是男盜女娼,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她也知道部分商人重利輕義,靠不正當的手段牟取暴利,戕害百姓。可她不能理解百姓之間,為什麽也會出現這樣劇烈的爭鬥。他們都是最底層的可憐人。他們好不容易才填飽肚子,為什麽還會自相殘殺,而且還是為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
    她一麵替月池包紮虎口,一麵卻愁眉不展。月池心如明鏡,晚間,她們在院子裏看夕陽時,外麵來了一夥頑皮的孩子。年長的欺負年幼的,搶走了他的糕餅。年幼的隻能捂著臉,大聲哭泣。
    這時,月池對婉儀說:“試試看,去把那塊糕餅搶過來。”
    婉儀一愣,她還是照做了。剛剛十分神氣的大孩子在麵對她時,壓根不敢反抗,隻能讓她把糕餅拿走了。可轉過頭,他就去再欺負那個小的,逼這個哭哭啼啼的孩子從家裏再拿一些吃的回來。
    糕餅已經有些碎了,聽說是這孩子做工的母親從城裏帶回來的。婉儀看著這塊糕,手足發寒。這是糕,也能是別的東西。
    月池躺在躺椅上,她神色更加灰敗:“不到生死關頭,大家無法奮起反抗,所以麵對壓迫時,他們隻能和身邊的人搶奪生存的機會。這樣的他們,無法在我一手打造的利維坦下守護自己。女人也是一樣。”
    婉儀本能地認為這是不對的:“不,不會的。別灰心。想想這些水渠、水轉連機磨,還有那些布場、絲場、瓷場、茶場,他們不是一盤散沙,他們和我們都不是。他們、我們隻是需要一點兒時間而已……會有那一天的!”
    月池道:“當然會有那一天。”
    婉儀一愣,隻聽她道:“等到了正確的時候,等到開天辟地的大事變,潛藏在人心中的力量,就會被喚醒。世界會變得光明,我就是從那兒來的……我多想讓你們也看看太陽,哪怕能看到一絲陽光也是好的。”
    生活在洞穴裏的人,隻能看到火把倒映在穴壁上的影子,婉儀無法想象,也無法靠近,可卻從月池的言語中窺見片刻的影子。難以言喻的哀慟攫住了她的心神,她緊緊抱住月池,仿佛這樣就能把心中的感激傳遞出去:“我已經看到了,真的。”
    月池靠在她的懷裏,她的頭越來越沉重:“可這太少了,既支撐不了我的生活,也抵消不了我的愧疚。對不起,你們明明把一切都給了我……”
    漫長的時間、所有的感情、無盡的忍耐,一個人能給另一個人的東西,你們都給予了我,可我……到頭來,還是隻能叫你們認命。因思念激發的生機在慢慢消散。月池睡著的時間越來越多。
    婉儀再也壓抑不住心底的恐慌。她可以忍受永遠兩地相隔,見不到李越的痛苦,可不能眼睜睜地看李越死在她麵前。這個付出了一切的人,到瀕死時隻有一個心願,那就是再見故人、回歸故土。可難道連這麽一點兒願望,上蒼都無法滿足嗎?天既不予,就由她來實現。
    一場漫長的衝刺賽開始了。給東南和西南的信件早已發了出去。可迄今仍沒收到回音。她們隻能夜以繼日地趕向約定的地點。這是有風險的,一方麵是因月池的身體受不住這樣的疲累,另一方麵,由京至外地的道路雖然已經修葺得很平整,可晚間行路總是不大安全。可婉儀隻能冒險一試,她非常地小心謹慎,一路上大多數時候都較為順暢,然而,在途徑泰安時,意外還是發生了。
    由於開關和新政的刺激,商業騰飛。路上跑運輸的車馬比過去多出幾倍。而秋天,泰山有祭祀。這是由來已久的風俗,豐收年景,民眾祭祀泰山神以示慶賀,欠收年景時,大家會祭祀泰山神以祈豐收。今年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豐收。幾十裏的官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各地的老百姓穿著自己最好的衣裳,歡天喜地,滿臉笑容。他們拖家帶口齊聚在這裏,想要登上泰山答謝神恩。
    馬車外散發著難聞的氣味,那是脂粉、食物和糞便交雜在一起的味道。馬兒發出難耐的嘶鳴,不住磨著蹄子。
    雇來的車夫已是十分無奈:“太太,不是我不想走,可是您也看見了,我們已經換了三條路。大路、小路,都被堵死了。呸,這麽多鄉巴佬都跑出來了,都是青天老爺讓他們吃得太飽了。要是像我小時候那幾年,餓都餓死了,哪有這麽多人!”
    多麽諷刺啊。婉儀看著她懷裏失去知覺的月池,她深吸一口氣,掀開車簾走了下去,一家一家懇求他們讓路。有人讓了,也有人不肯。那個蠻橫的男子將婉儀不耐煩地推到在一邊:“滾滾滾。就你家有病人,我們家不也有。真那麽金貴,出來為什麽不鳴鑼開道啊!”
    周圍人眼看這個可憐的女人摔倒在地上,有好心人上來攙扶她,指責動手傷人的人。大家頓時又吵作一團,這讓擁擠的道路變得更加糟糕。婉儀在人群中,被推來攘去,像甩著一個破口袋。她終於崩潰了:“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那是李越啊!那是李越啊!”
    這仿佛將沸水倒進油鍋裏。所有人都靜了一瞬。有人嘀咕道:“怎麽可能,是假的吧。”
    然而,更多人卻向他們那輛馬車衝了過去。一個人翻進了馬車,婉儀一時心膽欲裂:“你們要幹什麽?你們要幹什麽!”
    人群中爆發一聲驚呼:“真的是李閣老!我們村弄出了沼氣,他還來看過。我見過他!”
    有人站在馬車車窗上往裏看:“是他,真的是他!我以前在宣府打仗,我們全家都見過他!”
    “就是他替我兒媳婦平冤昭雪的,我家一直供著他的長生像,我現在還帶著,準備送上泰山。你們都來看看,錯不了,錯不了!”
    每個人都在喊著讓開,不同聲音交匯成一支驚天動地的樂曲。
    沒有鞭子,也需要獎賞,所有人都在極力擠出一條道路來。其他馬車、牛車、驢車全部都被趕到一邊,徒步而來的人開始往樹上爬。不到半個時辰,道路中間就空出寬闊的平路。而兩邊樹上長滿了人,馬車頂站滿了人,人身上甚至也堆著人。
    男人們替她們換車、換馬,他們說:“你們放心跑,我們把車駕著,遠遠跟著你們。要是車壞了,或者跑不動了,我們馬上幫你們換。”
    女人們簇擁著婉儀,她們幾乎是把所有被褥、藥材、金銀,乃至佛像、護身符、符水都遞給她們:“這些都可以放在後麵的車上,要用的時候,你就在車上招呼一聲,我們馬上給您送來!”
    孩子和老人跟在她們身後,就算是最調皮的娃兒,這時也沒有吵鬧。他們跟著自己的長輩,一遍遍頌著經文,祈禱著平安。
    道路越走越通暢,可這支隊伍卻越走越長,不斷有人加入,沒有一個人中途離開。白發蒼蒼的老者,不諳世事的孩子,都在堅持著。婉儀回望這條長龍,它已經深入山間,蜿蜒百裏。追兵已經趕來,他們擠擠攘攘地想來撲來,可卻被憤怒的百姓攔住。即便他們鳴槍,即便他們動刀,也沒有人肯讓開。她心中突然湧現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看向身邊的女子:“這裏,最高的山是哪一座?”
    這個淳樸的農家婦人一愣,隨即道:“您肯定是急慌了神了。這裏是泰安,肯定是泰山啊。您莫急,泰山奶奶是最靈的,她一定會保佑青天老爺的。”
    婉儀眼睛亮得驚人:“那我們就到泰山上去。”
    月池的身子越來越輕。她眼前浮現一個個人影,那些早已逝去的故人,一個個來到她的身邊。他們把她團團圍住,每個人都在對她笑。米倉、董大、秦竺、柏芳……他們都笑著望著她。月池喃喃道:“你們是來接我的嗎?”
    他們卻一齊搖頭,溫和卻堅決。月池的心一慟:“可我沒辦法了,我不想留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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