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頭顱碎的一瞬間, 薑緩也已經看清了神像的內裏，那是無數願力匯聚而成。
    漆黑灰白猩紅的願力交錯盤桓。
    就像個能吞噬人的洞穴。
    但那黑暗中還有一點光。
    黑紗飄落，覆蓋在碎裂的神像頭顱上。
    信徒們一擁而上, 卻已不見了人影。
    天地間死氣沉沉，壓地的天幕妖雲湧動。
    所有信徒戰戰兢兢、齊刷刷的跪下，虔誠叩首。
    “吾神……”
    那大動靜幾乎大半個菱花城的人都聽見了。
    一時多少人心惶惶。
    菱花城中有不少已然無主廢棄的院落, 紙人們和空青就正呆在其中一處中。
    空青被紙人們老老實實的圍住。
    “哎, 你們——”空青不得已隻能抱著菱花鏡繼續緊張的打圈圈。
    感官上似乎過去了很久。
    終於聽見一聲“空青！”空青一抬頭, 就見牆頭上蹲著一人, 瞬間心落了回去。
    趁著黑紗擋住信徒的視線，萬君帶著佛子立即撤離來和空青匯合。
    萬君翻身下來，佛子跟著入門。
    他好像發現了空青對他們不同進門方式的疑慮, 一邊掐訣收回紙人, 一邊解釋道：“跳的高看的遠嘛。”
    空青：……
    懂了，還是迷路這個原因吧。
    院中所有紙人朝萬君一拜, 手拉手跳了幾步，複化為紙人。
    佛子朝萬君行禮：“多謝薑道友搭救。”
    佛子如難此時的年紀也不大, 還是個年輕的小和尚, 眉眼秀美, 瑞鳳眼，麵目卻已有慈悲之意，“小僧發覺此城中人多已入了魔障, 本欲以無上經書度化他們……”佛子半闔眼，慈悲且悲憫, “奈何, 奈何, 已入邪魔, 佛也度不得。”
    “邪神已成。小僧又想壓製邪神……然小僧修行不到，”他再次鄭重，“多謝薑道友。”
    “不妨，”萬君將紙人收好，避開佛子的行禮，笑了笑：“反正我也打算去掀了那神像的。”
    ……清淡的語氣說出這麽霸氣的話不愧是少年萬君。
    下一秒。
    空青正沉思著，一抬眸忽見一縷血紅從萬君嘴角留下。
    空青大驚：“你受傷了！！”
    對麵小少年有點含糊的聲線：“……一點內傷。”
    話說著，萬君就吐出了口血。
    空青連忙上前扶住他。
    萬君抹掉嘴角的血，然後掏出一瓶丹藥往嘴裏一倒。
    “神像願力纏繞有點反噬。”安撫性的笑了笑，“不是什麽大問題。”
    萬君語氣輕鬆：“有藥就會好了嘛。”
    空青：“……”
    鏡外四人震驚。
    啊啊啊萬君！為什麽能一邊吐血一邊嗑藥得這麽自然啊！
    ……
    “阿彌陀佛。”佛子合十。
    萬君很有禮貌的問：“佛子來嗎？”
    佛子有些羞赧的點頭，隨後，佛子也不再勉強的噴出了口血。
    空青：！！！
    就見萬君和佛子你一半我一半的吃糖豆似的磕完了一整瓶靈丹。
    鏡外四人一起目瞪口呆：這就是傳說中大佬的自我修養嗎？！
    ……
    夜將深了，夜色濃如墨，城市卻被火把照亮，信徒們在一一踹門排查瀆神者。
    萬君和佛子大約修養調整好了。
    萬君無形中已成為了這三人組的核心，空青和佛子都看向他。
    他側耳聽了一會兒，“那我們也行動吧。”
    他探查神像時，發現了一件事，神像匯集了菱花城大半的願力，但亦小半願力流去了其他地方。
    “菱花鏡。”
    每一個菱花城居民誕生之際都會被父母長輩贈送一麵菱花鏡，希冀菱花鏡能擋災避劫，讓他們此生幸福安樂。
    即使在□□肆虐的現在，仍然有許多居民懷揣著這一願望。
    “菱花鏡啊菱花鏡，請你讓吾兒幸福安樂。”
    這是菱花城千年風俗形成的巨大的願力。
    於是，在渾濁的願力中，仍然有那麽一絲一縷匯集在了家家戶戶的菱花鏡中。
    即使這個廢棄的院落，那屋中懸掛的蒙塵菱花鏡上，仍然有願力匯聚。
    萬君用淨水決洗淨了這麵廢棄的菱花鏡。
    菱花鏡麵照出人影幢幢。
    “城中生祭多年，大半信徒墮為邪魔，但除此以外，城中竟出乎意料的安靜，沒有怨魂也沒有煞氣……”萬君道，“大抵是全與這一麵麵菱花鏡有關。”
    佛子撚動佛珠，低念了一聲佛語。
    “你的意思是——”空青怔然，“菱花鏡收納了那些怨魂和煞氣？”
    門外的喧囂聲更重。信徒的腳步聲重重摩擦地麵，就像是蛇尾在甩動。
    “我也不清楚，”萬君道：“所以，我們得進鏡中一探，正好也避開這群人的搜查。”
    “……鏡中？鏡中如何能去？”
    萬君看著一直以原型待在空青懷中的鏡先生，“這就要問鏡先生了。”
    鏡先生的原型也是一麵菱花鏡。
    佛子這時才定睛看到了鏡先生，他似稍有詫異，卻是又撚動佛珠不語。
    鏡先生半天沒有動靜。
    空青有些疑惑的摸了摸鏡先生的背麵雕花，“鏡先生？”
    鏡先生終於在追查的信徒破開院門的那一刹，有了動靜。
    這一麵菱花鏡和普通菱花鏡是有區別的，大抵製造它的人用足了心，六角菱花形，內側和外圍的雕花都精致非凡，隱約流轉一層淡光。
    鏡麵光華明淨，閃動一層白光。
    信徒就像流著哈喇子的鬣犬破門而入，荒廢已久的房屋中隻有一麵普通、城中隨處可見的菱花鏡懸掛於正中央。
    入目是一道刺眼的白光。
    白光未散，先聽見了鳥聲和犬吠聲。
    然後是不遠處的貨郎叫賣的聲音，“賣桂花啦！賣桂花！”
    三人置身於一處屋子裏，屋子被打掃的幹淨，很富有生活氣息。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民宅。
    他們一起出了門，門外陽光正明媚，枝頭青翠間小鳥活潑的跳來跳去，院子裏放著石墨和柴堆，銅水缸中養了生氣勃勃的睡蓮。
    這個院落卻是眼熟的。
    “這裏是——”
    他們之前待著的那個廢棄的院落！
    “娘！爹！”忽然一聲驚呼，那院落另一側廂房的窗子大開，一個小姑娘震驚的看著他們三人，“有美人——”
    萬君最先反應過來，趁著大人們還未被叫來，立即帶著二人跳出了院子。
    院子外的巷道普普通通也沒什麽特別，市井氣息，平凡小城。
    小巷裏嬉笑打鬧的孩童們唱著童謠，門口的老太太納著鞋墊，不時抬頭看一眼自家小崽。水井旁婦人們笑嘻嘻說著閑話。
    挑著桂花的貨郎吆喝著，一路桂花香。
    這是菱花城。
    ……
    鏡外。
    魚大四人看著鏡中鏡中鏡，也愣了一下，“這是菱花城？很多年前的菱花城？”
    很快有人發現了這三位小後生。
    熱情的婦人笑盈盈的問：“你們是從哪來的？我們還從未見過這麽俊俏的小後生呢！”
    “哎呀要趕上我兒砸的俊朗帥氣了！”
    旁邊人淬她一口，“可得了吧！你家兒子怕還在你肚子裏吧！”
    最先說話的人也不惱，“美好的心願總是要有的嘛！”
    然後悠閑嘮嗑的大娘們笑嘻嘻的一連串問話纏過來。
    類似於多大了，可定了親，來這裏幹什麽……
    佛子大約還沒遇見過這個陣仗，很快白淨的臉皮上就染上緋紅。
    但是萬君比他躲得還快，摸著臉頰，心有餘悸似的縮到了他後麵。
    “……阿彌陀佛。”
    最終是空青承擔了重托，上前寒暄一遭，過了一炷香才帶著薑緩二人脫身。
    從巷道出去是主街，通往城市中心，神像不見，取而代之是一件漂亮的綢緞店。
    店主人笑嗬嗬在門口和客人閑談，“你要的花色我已記住了，雙魚戲珠是吧？放心、放心……我記得你的要求呢！”
    送走了一位客人，店主人又笑眯眯跟新客人說話，一派和氣生財的模樣，“勞您掛懷！我女兒及笄您請一定來！……謝謝謝謝，同喜同喜！”
    空青呆愣的看著這一幕，終於確定了一個事實，“這座菱花城的人……皆已身故。”
    湛藍無邊的天空，陽光明亮而溫煦，市井喧嘩聲並不煩人。
    城中人悠閑的腳步，過著悠閑的日子。
    但是空青記得——那城中心綢緞店的老板一家三口皆已在神像初立的第三天就被瘋狂的信徒獻祭了。
    那是十年前。
    人的邪願和貪念可以鑄就一尊邪神。
    同樣，人的祝福也能成真。
    一麵麵菱花鏡未能真的為他們的主人擋災，卻在主人死後開辟出一個幸福安樂的城市。
    路邊走過一抱著花的年輕男性，空青下意識叫住他，“小李！”
    年輕人轉過頭，疑惑地看著他，“你是——”
    小李被獻祭是在一年前。
    空青澀著嗓音問：“你父親在家嗎？”
    年輕人一愣，“父親？”他表情很困惑，“我沒有父親啊。”
    “可你抱著花是去幹嘛呢？”
    空青認識李家父子，李父一生最痛不欲生的事就是自己兒子為了送他生辰禮物，冒險出城采花時被信徒抓住獻祭了。
    年輕人眼神變得迷離茫然，他似乎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抱著花，呆滯了半晌就像卡機了一樣，小李甩甩頭，抱著□□直離開。
    空青看著小李背影，愣神許久。
    這座城的人皆已忘記自己死去的事實，也忘記了尚在的親人朋友。
    城中人所在的時間甚至都不一樣，但無一不是停在自己最幸福快樂的時候。
    ……
    鏡中鏡外，魚大四人陷入沉默。
    “亡魂若能有這麽一個無憂安樂的歸處想來也是好的吧。”
    “可、可就像那個小李最幸福是他帶著禮物要送給父親的時刻——他卻根本記不得他要送禮的是誰。這樣……好嗎？”
    ……
    鏡中城的範圍很大，但部分地點是純白色。就像是一副畫卷故意留了幾個空白地方還未著墨。
    又或者說，這座城是由亡魂的記憶所拚湊出的，空白之處是縫隙。
    但城中人皆對空白熟視無睹，他們活在自己的幸福記憶裏。
    萬君三人沉默著把鏡中城走了個遍。
    這時天也黑了。
    空青勉強振作精神，“我們先找個地方住下吧。我記得有家小店的菜做得不錯。”他笑了笑。
    空青熟練的報了一串菜譜。
    三人坐在靠窗位置，可以看見菱花城的夜景。
    燈火如星。
    街道上還有雜耍噴火的人。
    萬君看得入迷間，菜已上齊，滿滿一桌，色香味俱全。
    空青介紹道：“這玉帶豆腐是老板得意之作，我也好久沒嚐過了。你們嚐嚐。”
    他自己吃了一口，“上一次……”他的表情又怔然了，“上一次還是和……”
    鏡外四人也開始啃幹糧。
    眼淚從嘴角緩緩流出。
    “空青首座是想起爺爺了吧？”茶茶歎氣。
    “老大夫也在城中吧……空青首座定然是想見爺爺了。”
    ……
    佛子的那一邊皆是素菜：“空青居士不妨去見一見。”
    空青默然。
    鏡先生忽然又閃現出來，“不妥！”
    一聲斷然幹脆的否定。
    空青看它。
    鏡先生義正嚴詞，“何必打擾，徒生遺憾！”
    萬君放下筷子，他好像隻是隨口一說，“隨緣嘛，不必強求。”又夾起一塊糖藕喂進嘴裏。
    空青：“……你說的有理。”
    ……
    夜裏三人在城中睡下。
    萬君把空青勸去睡覺，他自己仍坐在窗邊。
    城市一片寧靜，但是區別於真菱花城的死寂。這片寧靜是有聲音的，蟲兒鳴，打呼聲，偶爾幾聲犬吠……
    寧靜的夜晚無比安詳。
    萬君像是在等待什麽似的，一直未睡，堅持到小腦袋都一點一點的了，還努力睜大眼睛保持清醒。
    佛子從屋內出來，“……薑道友不妨歇息。”
    萬君揉著眼睛看過去，一開口將未成型的一個哈欠咽了回去，“……唔，沒事。”
    “我改不了睡覺的習慣……其實身體不需要睡覺啦。”他含糊著解釋一句。
    佛子坐在一側打坐，就看著這位方丈都誇過幾句的少年英才腦袋又開始向下垂，烏黑毛茸茸的發頂，看上去就很好摸。隨即又猛地驚醒過來，單手揉揉軟乎乎的臉頰，努力清醒……過了片刻，小腦袋又垂了下去。
    佛子心中其實一直是有暗暗欽佩千重山的薑道友的。
    但見薑道友這樣倔強的模樣……他竟然不是覺得佩服，而是指尖有點癢癢的，總想捏一捏……
    佛子：“……”
    佛子撚動佛珠，罪過罪過。
    ……
    “罪過罪過！”
    鏡外四人努力認錯，他們竟然大逆不道想去挼一挼萬君毛茸茸的腦袋和軟乎乎的小臉。
    冒犯了冒犯了……
    但是——
    “可惡！真的好可愛！！”
    天際乍現魚白之際，萬君非常及時而精準的恢複了清醒，一躍而起。
    鏡中菱花城迎來了清晨……
    純白的霧籠罩在城市上空，又逐步散去。
    雞鳴不已。
    萬君微微眯眼。
    小二打著哈欠，一臉驚訝的看著他們，“客人這麽早就上門了？”
    空青迷迷糊糊睡了一覺起來，聽見這一問話，表情一變。
    鏡先生倏地變為人形，想攔但被攔住。
    便是連萬君一時都猝不及防。
    空青猛地跑出門。
    ……
    路上恰好遇見哼著歌往城外去的小李，他要去采花送給誰。
    綢緞鋪老板笑嗬嗬打開店門，感謝路過人的祝福，“我女兒及笄，對——請務必前來！”
    小巷裏，貨郎挑著擔，桂花堆滿，一路馥鬱，“賣桂花啦！賣桂花！”
    水井邊，大娘們說著閑話，老奶奶納著鞋墊。
    孩童們舉著風車嬉鬧。
    ……
    整座城市循壞著一天。
    空青停在路中央。
    他愣愣看著迎麵走來的人。
    發須潔白，仙風道骨，路人尊敬的和他打招呼：“老大夫。”
    鏡先生也趕到了。
    鏡先生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
    空青：“爺爺……”
    那老先生看見空青，眼神陌生，但還是溫和的朝他點了點頭。
    鏡先生和老先生相隔不遠。
    但是鏡中人看見了，鏡外鏡外人也看見了。
    鏡先生和老先生長得不一樣。
    就算同樣是發須皆白，素簡布衣，但長相是完全不同的。
    魚大等四人摸不清了狀況。
    “這是老大夫？！”
    “可——長得不對啊！”
    ……
    空青怔怔地又看向鏡先生。
    鏡先生——
    鏡先生的神情變得悲哀，他逐漸變化，身影一閃，人形化為了與空青鏡像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