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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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
原本是沒有神的, 但是人的邪念和祈願生生造出了一位神。
萬君將陣盤遞給空青,“這是陣盤,刻錄了幾項陣法, 都可用三次。隻要會些粗簡的使用靈力就能操控它。”
“你——”
“我必須去看一看。”萬君沉靜臉龐, “若是真有邪神出世, 後果不堪設想。”
空青咬咬牙, “我同你一起。”
萬君似乎想拒絕。
空青道:“我認路。”
萬君默。
空青又道:“而且這些年,我多少也探查到一些情報。”
空青異常堅定。
“你放心, ”空青輕聲道,“我有些手段能保護自己。”
萬君看了他一會兒, 驀然展顏一笑:“我叫薑緩。”
他自我介紹:“千重山樂生道人門下弟子。”
“欸?”空青一愣, “我叫空青。”
“既然要結伴走一路了,當然要自我介紹一下。”薑緩彎眼笑起來,很有感染力, 讓人也想會心一笑的甜。
“此後,我們就是彼此關照的小夥伴了,空青。”
“好!”
萬君露出那種少年人特有的狡黠,“趁這時,不如那位不知名的先生也介紹一下自己吧?”
空青順著薑緩的眼神轉過身。
他的身後空蕩蕩的。
一陣波動,空青瞳孔放大。
“……爺爺?!”
那個人和老大夫長得一樣。
鏡外四人也一起齊呼:“鏡先生!!”
菱花城的習俗是新生兒誕生時,父母為他造一麵鏡子, 時時陪伴他,他們相信鏡子裏的人能擋災。
但是習俗是習俗, 鏡子很難生靈。
世上是有這樣的說法, 萬物皆可為靈, 但這隻是種可能性。
真正能成靈的無不是需要莫大的機緣。
連製造他的夫妻都不知道他們隨手從山裏帶出的材料極為罕見珍貴, 而且幾乎將要誕生靈性。雖說這一幾乎至少還需要數百年。
這樣一麵由天材地寶鑄成的菱花鏡, 在製作者夫妻的真心中鑄造而成,甫一出世它就誕生了靈性,但同時也被這對夫妻的祈願所困束住。
——“菱花鏡,菱花鏡,請你為我兒擋災避劫,願我兒此生順遂平安。”
鏡子能生靈要仰賴於這對夫妻,因此它與他們因果相連。
它被困束在鏡中——
除非它還了這個因果,替人成功擋災。但是鏡子易碎,擋災成功它也將本體破碎,乃至靈性散失,淪為常物。
除非鏡子主人自然老死,它自然就能得到自由了。
……
鏡靈開始提心吊膽的等待——漫長的歲月,最開始三十年,它看著嬰孩長大成人,成為一名大夫。
還好還好雖有波折但無大災大難。
後三十年,它的耐心漸漸被消磨。
再三十年,年輕大夫變成了老大夫。它已經徹底失去了耐心。
老大夫即將迎來百歲生日,身體依舊硬朗。
鏡靈心想等這人老死,它脫困,它定然要把他的魂魄拘起來,也困個一百年。
平靜的生活卻驟然改變。
鏡靈原以為它能平安等到這人老死。
這人卻決意去送死。
鏡靈狂罵髒話,罵了三天三夜,但是沒人能聽見它的大罵。
這迂腐的糟老頭子!你死還是我死啊!
我好不容易要把你等到自然老死了,你竟然非要去不得好死!
毛病!!
鏡靈要瘋了,它當初為什麽這麽倒黴被人從山裏帶出來,又倒黴的變成了個護身符?
老頭子從容的做好了送死的準備,把一切都安排妥當,甚至為竹屋再重新布置了機關。
他將孫兒哄走。
穿上最好的一套衣服,對鏡整頓衣冠,一派肅穆清正。
而菱花鏡中,鏡靈正毫無形象的破口大罵:我!你是個!
它不想死!
它這一生還這麽倒黴慘淡,困在方寸之地,隻能隔著鏡子看別人快樂。
它還沒為自己活過一天!
老大夫對鏡正衣冠後,將菱花鏡捧起來:“老夥計,老一輩風俗說鏡能擋災,雖然我不信,但……還是取下你吧。”
“陪了我這麽多年,你也歇歇吧。”他將菱花鏡好生安置在鏡匣內。
老大夫隻是感慨似的一句話。
他不相信許願能被實現,自然也不相信鏡能擋災。
但他這句簡單的話,解開了他與鏡靈的因果。
鏡靈,它自由了。
猝不及防的自由了。
老大夫從容離去。
鏡子在鏡匣裏呆了好久,它曾無數次暢想自由後的生活。
但這一刻,它已全部忘記。
它蹦出了鏡匣。
撞見了闖回來的孫兒空青,空青抱著它去追爺爺。
鏡靈想,它也不是不可以救他。
反正,他即使碎了,也隻是有可能會散失靈性的嘛。
但一切都晚了。
老大夫死了。
空青第二眼便認出,這個人和他爺爺長得不一樣,說起來就是鏡像左右的區別。
鏡靈十年來已沉靜許多,“吾沒有名字,隻是一個鏡靈。”
菱花鏡靈。
空青一陣恍惚,鏡靈說話的聲音也和爺爺很像,口吻也很像。
“這十年,您護著我?”
鏡靈答:“不是。”
空青就知道了原來真的有個鏡子爺爺在保護他。
鏡靈別過頭不去看空青,他看向萬君,“如果你們決定要行動,就帶上我吧。老夫姑且有點作用。”
萬君奇異的看他,既不是伴身之靈,也不是寄生之靈……明明空無因果,卻自己固執的牽住一條即將斷裂的因果線。
萬君垂下眼,聯係空青的話,便了然了。
“既然鏡先生也想加入,那——”他笑了笑,一掃氛圍頹靡,“那我們三人小隊就算成立了!”
三人小隊決定先想辦法混進去——
萬君蹲在地上,開始剪紙,手指靈活的剪出一個個小人。
剪紙原材料是包糕點的油紙,“廢物利用嘛。”
還略有些肉肉的小手在半空寫下一連串金色符文,小少年鼓著嘴吹了口氣,歪歪扭扭的符文像有靈性似的各自飄向小紙人,印在紙人心口位置。
小紙人們便像活了一樣,七歪八扭的站起來,抖動抖動身體,又活動活動脖子。
有、有點可愛。
然後自覺地排成了兩列。
呼地一下扭身變大,變成了兩隊信徒的模樣。
“哇!!!”鏡外四人和空青一樣都微微張大嘴。
萬君滿意的拍拍手,“原本是哄晚輩們開心的把戲,現在還挺有用的。”
他圍著紙人偽裝的信徒轉了幾圈,“像嗎?”
空青點頭。
紙人木著表情時還真挺像那群麻木的信徒。
紙人們瞬間快樂的手拉手,開始搖擺,一起搖擺。
“一起搖擺~~”魚大等人不自覺開始哼歌。
南五環:“??……一起搖擺?”
“……額,都說了是哄小孩子開心的把戲嘛。”萬君摸著鼻子道,“這是點靈術的變體,大約能持續半個時辰,所以我們速度要快。”
於是,兩人配合著,你綁我我綁你,綁好後把繩子一端交給紙人。
鏡靈回到菱花鏡中,被空青貼身帶著。
……
這一隊信徒順利帶著祭祀品返回菱花城。
抵達城門。
“大人!您回來了!”守城人頓住,略有疑惑,“您今天的腳步這麽歡快,看來一定是——?”
拚命壓製舞動欲望的紙人齊刷刷看向守城人,蠟黃的臉,整齊劃一的表情,直勾勾且無神的眼神。
守城嚇了一大跳。
幸好同僚拉了他一把,二人趕緊跪地行了一個教派中的大禮。
這行隊伍快速而輕飄飄的進了城,沒有一點腳步聲。
守城人不由揉揉胳膊,起了一胳膊雞皮疙瘩。
同僚推他一把,壓低聲音,“你還不小心點!大祭在即,想被獻祭嗎?”
守城人一聽到獻祭就打了個哆嗦。
“我知道你同情老爺子和空青那孩子,但這世道活著已是艱難,旁的多餘的東西還是扔掉吧。”
“我明白……”
菱花城早不複當年的富庶。
陰沉沉的街道,隨處都是飄蕩的黑紗,沒有一點多餘的顏色。
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整個城市都灰暗極了,宛如一座巨大的陵墓,街道則是那長長的甬道。
萬君和空青慢慢走著。
萬君得控製這群紙人的前進方向,但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空青一邊小聲帶路。
“入城後,信徒一般要先去中心神像拜一拜,再做其他。所以我們現在就是去中心神像……”
多年過去,那城市中心的神像已經由粗陋的木頭變成了石像,極高,約莫有十來米,依舊蒙著一層黑紗。
忽然一陣嘈雜聲響。
“抓住他!!”
“上!”
空青提起心,他看向萬君。
萬君做了個放心的口型,操控紙人繼續前行。
鏡外四人也緊張起來。
一群信徒徑直從他們一旁飛快跑過,口中大喊著:“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不是針對他們。
一個尖細陰森的聲音:“你們是?”
一個陰柔的男人忽然停下來,疑惑地打量他們。
他在教派裏的地位應該較高,衣著更整潔華麗。
萬君操控紙人回答:“從城外回來正要去拜神。”
“哦?”男人的聲音像被誰掐著嗓子似的,“為什麽你們的腿在飄?”
……雖然知道不應該笑,但是鏡外四人沒忍住。
當然是因為紙人的重量太輕,一群人跑過風把他們刮起來了。
萬君勾勾指尖,穩住紙人。
“太、太興奮了,大人~~”
紙人眼睛直直看著陰柔男人,“哦~大人,這新鮮的肉~在下瞧著都滿意,吾神也定然歡喜!”
紙人們一齊微笑起來。
嘴角僵硬的宛如是被畫上去的一般,幾乎一致,空洞而詭異。
連鏡子外的人都嚇了個哆嗦。什麽陰間紙人啊!
更不用說直麵許多張蠟黃且陰森的麵孔的男人了?!
雖然不是個人了,但這真的不像個人!
陰柔男人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魚大狂笑,“這就是用魔法打敗魔法嗎?!哈哈哈!”
“絕了!”
“萬君少年時好可愛!這麽調皮的嗎!”
……
陰柔男人惱羞成怒,“轉過去!”
紙人扭過去了。
“快滾!”
“嘻嘻是~”
紙人隊伍繼續前進。
陰柔男人鼻尖一動,仍有一絲一縷,“你們什麽味道?”
“有點甜……”
哦豁!當然是包糖果糕點的油皮紙上殘留的味道啦。
萬君鎮定的操控紙人不轉身隻轉頭。
一顆頭轉過來,一臉迷醉,眯著眼,“……是很甜對吧?我們也覺得呢。”
他死死盯住陰柔男人。
陰柔男人一時竟不知道他是在說那兩個祭品,還是在說他。
陰柔男人見過無數可怕而殘酷的事,那一場場祭祀哪一個不殘忍血腥……但他還從未被人用這樣眼神看過。
他不敢輕視真正的狂信徒的瘋狂,他們真的敢吃人……又未必不敢吃他!
咽了咽口水,“你……”
所有紙人扭頭看他。
陰柔男人徹底抵不住恐懼,一陣尿騷味隱約,男人色厲內荏,“滾!”然後撒腿就跑。
鏡外,四人大笑。
“哈哈哈哈這都這麽玩意兒!”
鏡內。
空青嫌惡極了,“這人其實不是信徒,但他混到了教派的中層,平素最會耍官威!”
這滿城,也並非人人信徒。
什麽樣的人都有。
什麽樣的“睜眼瞎”都有。
什麽樣的“就不是個人”也都有。
紙人隊伍繼續前進。
靠近城市中心,這裏聚集的信徒也更多。
絕大部分都是真正的信徒。
義憤填膺、瘋狂的號呼著:“瀆神!瀆神!抓住他!”
眾人在此時恰好看見一道身影踏過屋簷,無數人在後在下追逐,一點屋簷,如踩雲梯,縱越飛上神像。
樸素僧服,鋥亮的腦袋。
萬君認出那是誰了。
十四寺的佛子如難。
天生佛心,通曉禪意,曾使一池佛蓮盛放,所以他又名蓮池佛子。
他怎麽會在這兒?
“蓮池佛子!!”
鏡外四人也認出了這是誰。
一個菱花秘境竟曾經匯集了三位尊者。
佛子落於神像頂端,盤腿而坐,開口誦念佛經,口吐金蓮,而身後幻化出萬千蓮花聖相。
“一切眾生心想異故,造業亦異,由是故有諸趣輪轉……”
一聲聲佛語回響。
空青:“他是?”
“佛子如難。”
“佛是什麽?”
……
“……智者知已,應修善業,以是所生蘊、處、界等,皆悉端正,見者無厭。”金蓮如光,那黑紗神像之上,佛子撚珠,字字清晰的誦念佛經。
一個個字叩向狂熱信徒的腦門。
“瀆神!瀆神!!”
信徒們大喊,越來越多的信徒匯攏在神像下。
萬君表情一變,“不好!”
“……汝當於此正見不動,勿複墮在斷、常見中!”佛子似乎聽不見周圍的嚎叫和瘋狂。
他的周身震蕩起更恢弘的金光,以他為圓心往外擴散。
他在試圖度化這一城邪神信徒。
然而……
這一城信徒,早已非人,如何度得?
黑氣開始蔓延,應激似的驟然高漲。
薑緩點了點空青的額心。
神像下的信徒大半不再是人形,黑糊糊的陰影扭動,他們或多有三隻手,或臉上長滿了眼睛,或者人首蛇身,馬首人身……怪模怪樣,奇形怪狀,腥臭的氣息一下子彌漫整個區域,夜空暗沉,似是赤褐之色。血光照天。
“這是——”
“□□人。他們已非人。”
空青想起了爺爺,爺爺想要用死喚醒他們,可是沒有用。
是啊,但凡有心,但凡是個人……
“除惡務盡。”繩索滑落在地,萬君握住了劍,“邪魔——當誅盡。”
空青被紙人攔住:“薑緩!”
……
神像之上的佛子依舊念誦佛經,“……常念、思惟、觀察善法,令諸善法念念增長,不容毫分不善間雜。”
佛子的金光幾乎被血光壓得黯淡。
邪魔飛上天空,皮包骨的肉色翅膀長滿了嘴巴。
“瀆神者!!”
佛子嘴角流下血。
……
萬君把空青交給紙人,令紙人帶他離開。
然後他持著劍,一躍而上,踩在一個接一個邪魔的頭頂。
朝神像迅速靠近。
劈開一條如分海的道路。
佛子注意到動靜。
他站了起來,微微一滯。
“……謂人天身、聲聞菩提、獨覺菩提、無上菩提。”
隨即又加快撚動佛珠。
萬君已經到達神像之下。
身後是堆疊的邪魔屍體,身前是高大的黑紗神像。
然而數不勝數的邪魔如無止歇的狂潮上湧。
萬君沒有絲毫猶豫,掀開了神像之上那塊巨大的黑紗,就像撕下了邪神的真麵。
黑紗之下,無非是石像人造。
“瀆神!!當死!!”
無數信徒湧上前,黑紗飄舞,卷動。
一道劍光。
一聲巨響。
神的頭顱墜地。
碎了無數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