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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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寺, 其實並不是一座寺院的名字,而是十四座寺院的合稱。
    如難出生不久就被十四寺之首的澤芝寺院主抱走,據傳他生時有異象——佛前金蓮刹那綻放, 佛光籠罩久久不散, 人人皆道他應是轉世神佛,入世曆練。
    十二歲講禪,小小年紀就已深諳佛心, 佛法貫通, 他講誦佛經之時,連未通靈智的禽鳥小獸都恭敬聆聽, 佛前金蓮盡皆綻放。於是他得十四寺共同推崇,奉為佛子。
    佛子如難之名,名傳天下。
    因他佛心牢固,修為尚淺已經領悟化域,佛子的化域是佛法蓮池。
    故而又稱他為蓮池佛子。
    十四歲菱花城一事後, 佛子繼續紅塵修行。普度眾生, 行跡遍布十二州, 偶爾又和曆練的薑緩碰麵, 一來二往, 二人結為了友人。
    如今, 佛子困於重重禁製,仍舊眉目安然, 語態平和,沒有半分受困的焦躁和憤鬱。
    半身沒入蓮池,鮮血澆灌出盛放一池的金蓮。
    “阿緩。”
    薑緩可不像佛子一樣通曉佛法, 物我兩忘, 他隻看了眼佛子的現狀, 立刻扭頭看向呆愣愣站在一邊的邪種。
    麵無表情橫笛吹奏,邪種麵露猙獰,仍舊老老實實聽從指令開始……俯臥撐加蛙跳。
    一個俯臥撐加一個蛙跳繞池一圈圈。
    佛子:“……阿緩?”
    薑緩道:“我暫時不能滅了他,還不許給他找點兒事?”
    佛子彎起了眼睛,“自然可以。”
    薑緩反而又覺得自己有點幼稚,強行轉移了話題,“我拉你出來?”
    說著他仔細看這一處的禁製,佛子這被困之地隱秘極了,陰翳遮擋,若不是邪種親自帶路,薑緩大概還要費些時日才能找到。
    但,這禁製重重精妙不假,也頗為複雜,是東方玄的手筆,可……他瞧著,還不能夠困住如難。
    能困住佛子一時,卻不能困住佛子這麽長時間。竟讓他不惜以血支撐化域抵抗。
    薑緩心頭立即沉重。
    佛子的嗓音仍舊如清泉溫潤:“阿緩,不必了。”
    薑緩微抿住唇。
    佛光照耀於蓮池之上,佛子撚動佛珠:“貧僧不能出來。”
    ……要想困住一個七境佛子,讓他拿自己的血和靈力去供養一池金蓮,自然隻能是因為是他自願。
    即使是令魂音,也不能操控一位心神空明剔透的修士。
    佛子因為看見薑緩而柔和起來的眉眼複又沉凝,緩緩道來:“半月前,貧僧追查邪穢蹤跡,抵達菱花秘境,原以為是邪種再度作祟,但……一番探查後才發現另一件更為緊急的事——雖是□□裸的陰謀,但我卻不得不入局。”
    東方玄最擅長的就是算計人心。
    最擅長的就是布置一個死局,逼人入死地。
    人心總有牽掛,也總有取舍。東方玄的這一套,從來無往不利。
    薑緩目光微冷。
    佛子道:“阿緩,你且看。”
    邪種孜孜不倦的□□跳。
    薑緩的神情徹底沉了下來。
    佛子誦了聲佛號,轉動佛珠,似有濃霧被慢慢拂開,蓮池之上,靈氣蒸蔚。蓮葉似綠浪層層湧動,朵朵金蓮搖曳生姿。
    薑緩看清了這燦黃蓮池後麵是什麽。
    是一道空間裂縫。
    一道極深極深的裂縫橫亙,這道裂縫是如此巨大,幾乎跨越小半個菱花秘境,而這隻是裂縫最寬的一處。空間還在不斷崩落,蛛網般的小裂縫向四麵八方蔓延,裂縫周圍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細小的渦漩。
    裂縫始終沒有支離崩裂,是因為佛子以他的血和畢生修為化作佛法蓮池壓製。
    佛子被引入此地,明知是計卻不能不從之的原因就在於此。
    一旦這道空間縫隙徹底崩解,菱花秘境亦將保不住了……
    薑緩沉思片刻。
    恐怕還不止如此。
    他凝眸注視著黑黝黝的裂縫,深不見底,隱約透來一股奇異氣息。
    薑緩沉思間。
    佛子又道:“這道裂縫的形成時間大約百年,裂縫後麵有東西不斷撞擊,積年累月,這裂縫才越來越大。縫隙之後的氣息極為駁雜,極陰邪、又極清正。”
    “而且……與那邪種有幾分相似。”
    邪種?
    當年邪種是如何被投入菱花秘境尚是一個謎題。
    隻能猜測它是偶然遇見界膜薄弱時意外進入。
    所謂秘境,原本就是三界之間相對獨立的小空間,有時這個小空間會和三界或者其他小世界靠攏,此時的界膜是最薄弱的時候,較易於打開界門。
    就像菱花秘境,以菱花秘境的運動規律,相對靠近十二州的時間大致有七天,趁此時開啟境門,這時候修士們就可以進入秘境試煉。
    薑緩看向邪種,如今邪種與陰鏡融合,自身氣息被隱藏許多,但仍有一分泄露出來。
    的確如佛子所說,與邪種有些許相似。
    或許,邪種當初就是通過這麽個裂縫進入的菱花秘境。
    但……
    他和蛀孔打交道多年,蛀孔的臭味道他再熟悉不過。
    裂縫後麵傳來的那股陰邪之氣,不僅和邪種相似,而且還和蛀孔是有幾分相似。
    異界的髒東西究竟是多久之前就開始覬覦他們這一界的?
    彈指間,裂縫忽然開始動蕩。
    仿佛後麵有什麽東西一下又一下衝撞。
    裂縫深幽,絮狀的氣體溢出裂縫。那股混雜的氣息愈發清晰,極汙極清,相互排斥。
    佛子撚動佛珠,無數靈力灌入蓮池,佛光籠罩裂縫。一時間,佛子的臉色愈發蒼白,身下金蓮開始茂盛許多,蓮池淹沒的位置已經從腰腹再度上升。
    薑緩立即單手劃出一連串符文,符文變大貼上縫隙,如鎖鏈一般強行拉拽住裂縫的持續擴大。
    他幫忙止住了縫隙,連忙腳尖一點直接進入蓮池。
    一般而言,化域,若非宣戰,不死不休,不得擅闖。
    化域之主在化域之內可得到最大加成,幾乎可任意而為,但就算是十分信任化域主人,相信他不會借機動手,也甚少有人會進入他人化域。更因為,化域是修士道心之顯現。若二人道不合,一旦冒昧進入,或將導致道法衝突,而影響道心。
    薑緩天地定封為萬妙萬法道君,道法萬千,無所不通,一顆道心前所未有的包容寬厚。
    加之摯友相交,信任非常,他幾乎是不假思索的進入了蓮池化域。
    而蓮池也自然地為他讓開一條道。
    薑緩幾息間就來到佛子身邊,捏住佛子手腕,沉眸把脈。
    佛子躲閃不及:“……貧僧無妨。”
    他頓了頓,感覺手腕上的力度一緊,連忙又道:“現在要緊是這道裂縫,裂縫之後的東西撞擊的頻率在變快,力度也越來越大,這幾日便就由半個時辰縮短到了一炷香,裂縫擴大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如若裂縫持續擴大,貧僧擔心……不止菱花秘境崩碎,而且會危及十二州。”
    他更擔心是異界入侵者作祟!
    薑緩塞給佛子幾瓶靈藥,“我會前往一探。”
    佛子受傷不輕,他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支撐起整個縫隙不再崩落。
    靈力空耗——以至於隻能以靈血灌養。
    佛子一驚:“阿緩!”
    “這裂縫之後是何處何種模樣還不曾得知,你不——”
    薑緩往佛子嘴裏塞去一把靈丹,止住他擔心的話語,淡淡道:“我去一探不就知曉了。”
    佛子一把揪住薑緩衣袖。
    靈丹都是最好的靈丹,佛子臉上頓時多了一絲血色,不過不知是否也有被薑緩驚到的緣故。
    佛說:生世多危懼,命危於晨露1)。應有空明寂滅之心。眾生於我皆無二致。
    佛子知眾生苦,踐眾生難,故名如難。
    少年他便行遊十二州,是為度蒼生。菱花初遇好友,幾次緣分,共度危難。
    不知多少次看見薑緩義無反顧的背影。
    無畏無懼無怖。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1)。
    佛子如難畢竟不是神佛金身,尚有人欲私情。
    薑緩回頭看他。
    佛子其實知曉,此事至關重要,薑緩既然提出前往探看,心中必定有把握,他本就最擅長空間之道,他亦信任他的能力……但是人之私情又如何控製得住。
    他擔憂薑緩。
    最後一次見到薑緩的背影,是什麽時候?
    是他孤注一擲的前往鎮山關外的界外戰場。
    他攔不得,攔不住。
    他坐在鎮山關城頭誦了一夜的經文。第二日破曉,他仍舊隻能是堅如磐石、超度外侮的蓮池佛子。
    佛子垂下眸,另一隻手扣緊佛珠。
    薑緩微微一怔。
    佛子已經複又恢複常態,“你且去吧,我會將這裏守好。”
    他轉動佛珠,雙目微闔,“阿緩,你放心。”
    薑緩笑了一下,“我當然放心。”
    他大約是知曉佛子的憂慮的,但就像佛子不會將話說出口,薑緩也不會把話說出口——就像佛子看見無數次薑緩的背影,薑緩亦曾無數次送別友人前往他們應去的戰場。他們早有默契。
    薑緩隻是微笑著,一如既往聲音清潤:“我去去就會。”
    佛子拈花一笑,“……好。”
    ……
    這道縫隙已經寬闊到足以一人通過,薑緩令還在老實癩□□跳的邪種變成鏡子模樣。扔進袖子裏,縱身躍入裂縫。
    無盡的黑暗,空無一物,隻有狂風,渦旋和裂縫。
    薑緩周身一層淡淡的金光牢牢地罩住他。
    讓他在這幽邃黑暗和呼嘯狂風中仍舊安穩飄蕩。
    薑緩定神查看四周。
    裂縫內的清氣和濁氣反而更加淡薄,隨處的空間裂縫不知通往何處,一個個小型渦旋宛如旋轉的鋼刀,稍有不慎就會神魂肉身一並被徹底割裂。
    不過這不是最麻煩的。
    進入空間裂縫後,麵對黑洞洞的無盡空間和到處可見的小裂縫,薑緩發現最麻煩的果然還是……認路問題。
    薑緩下意識摸出兩顆糖。
    指尖摩擦一下糖紙,最終選擇塞進自己的嘴裏。
    他把鏡子摸出來,又仔細辨別這混亂混沌中的各種氣息。
    大約半盞茶的時間。
    薑緩眼睛一亮,毫不猶豫的選定一個方向,飛上前。
    沒錯,是往上飛。
    狂躁刮來的烈風和愈發密集的渦旋無法阻擋他的腳步。
    越來越近了。
    薑緩感覺到了裂縫的出口位置。
    忽然鋪天蓋地的怨念和汙濁衝刷而來。
    血氣彌漫。
    薑緩凝眸,毫不猶豫衝入這粘稠汙濁的怨念之中。
    金光看似變薄卻更貼合了他的身體,就像一個貼身的擁抱。
    無數細細碎碎的聲音在耳邊轟響。
    像是人聲。
    又像是什麽在崩落的聲音。
    薑緩終於觸碰到了邊際。
    黑暗褪去,薑緩離開了縫隙。
    他落在了一處浩大恢弘的無邊廢墟上。
    抬頭是漫天隕落的星辰,星躔已亂,錯雜的排列著,卻仍舊固執的燃著冷幽的光焰。
    破碎的宮宇和零落的建築仍舊按照固有的軌跡漂浮在半空。
    薑緩捏住那柄鐵笛,十八星宿清竅冷。他的身體不由自主的輕輕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