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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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方天地愈是浩渺高闊, 就愈發顯得空曠淒涼。
斷壁殘垣,灰燼飛沙,沒有半分綠色, 連雜草藤蔓都不見一根。隻有長風卷起砂礫的婆娑聲。
倒塌的宮宇瓊樓,仍可依稀窺見當初的富麗堂皇,卻已成為望不到盡頭的荒涼廢墟,宛如連綿百裏的巨大陵墓群。
漫天隕落的蒼涼星辰,猶如將滅之燭,明滅欲熄。
無數建築的碎塊漂浮在空中形成一個又一個孤島。
驟然間風聲變得淒厲, 彌漫的死氣卷起無盡狂沙。
沙塵風暴在薑緩身前一丈遠被金色屏障擋住,半圓形的金色屏障下, 薑緩慢慢的抱住了自己的手臂,柔和的金光落在他的肩上,這是一個輕柔的撫慰。
但薑緩仍舊控製不住的發顫。
無他。
這崩毀的、倒塌的宮宇並非自然形成——是戰爭。
長風一過, 天地蒼茫枯寂, 散去表麵一層的浮塵,曾經戰爭的痕跡一一顯現。
威力巨大的法術形成的靈力軌道、深刻鋒銳的劍痕、暗黑色到處都是血跡……
還有——旁人辨別不出, 但薑緩再熟悉不過。
天穹和地麵之間, 廢墟和飛沙之間,是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蛀孔群落留下的痕跡。
這裏是與蛀孔、與入侵者戰鬥的戰場。
最後蛀孔湮滅, 但宮宇、星辰皆碎。
這裏是哪裏?
薑緩應當猜到了。
他沉默的尋著一個方向往前,一路上蛀孔遺留下的空間小漩渦在金色光罩的碾壓下消除。
漫天飛沙被金光分開出一條通道。
這廣袤的廢墟幾若沒有盡頭,但終究是有的。
原來這一處地方也是漂浮在虛空中的建築碎片之一。
薑緩的腳步停下,不遠處就是空洞的虛淵。
他輕盈如飄搖的浮羽, 落在南邊的另一處建築廢墟上。
他定住在這裏, 目光顫動。
就像承擔了萬鈞的重量, 指尖滯澀得難以抬起。
薑緩感覺到肩上有一道輕柔的重量, 輕輕安撫他。
金光在他麵前拚出一朵花。
就像一個笨拙的安慰。
薑緩深吸一口氣,“我沒事。”
他抬手,將那一塊廢墟掀開,露出廢墟下一角。
是被劈毀的玉石。
碎成了兩半。
這塊玉石原本應該立在此處,深刻的劍痕撰寫的字跡,上麵寫著——緩弦。
——卻倚緩弦歌別敘。斷腸移破秦箏柱。
緩弦宮。
……
他師尊樂生道君飛升得很倉促。
樂生道君其實早就到了該飛升的時候了,隻是為了照料宗門和徒弟們,才一直壓製修為。
直到接到上界宗門的傳信催促。
一大群人聚集在梅林外宴飲。
樂生道君常年穩重形象在喝酒之後也崩盤了。
中南三峰的梅林,梅花紛飛。
“我們緩啊,你年紀這樣小,你師父我如何舍得啊?”
薑緩嘴角微抽。
他想取下他手裏的酒杯,結果師父忽然清醒,義正嚴詞:“緩崽,你年紀小,不能喝酒。”
“不喝不喝。”
他師父痛惜的看著他:“我竟然還沒等到看見我們家緩崽能喝酒的那一刻就要走了嗚嗚!天意弄人!”
薑緩嘴角微抽:“您隻是要飛升了。”
不要說得跟要去世了一樣。
他師父充耳不聞,捏著薑緩臉頰,“我們緩崽剛入門時就隻有這點兒大,像隻小貓崽,你師父我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到這麽大嗚嗚!”
師兄和師侄們也湊熱鬧:“胡說!沒有我們的功勞嗎?”
“我們家緩崽小時候喝的奶——”
“奶什麽?”
“奶都是我擠的!”
師兄驕傲的翹鼻子。
薑緩無語,看著幾人吹鼻子瞪眼吵成一團。
他們千重山盛產沙雕,不管外表看上去多正經都不例外。
幾個師侄孫還在呢,不能帶壞小孩子。
薑緩鼓著臉頰問:“您還度雷劫嗎?”
師父悲憤:“度!”
薑緩說:“那您悠著點兒。”
師父轉而問:“緩啊,你什麽時候飛升啊?”
薑緩深感師父對他的看重。
飛升也不是這麽容易的事。
也就他師父能說的這麽輕而易舉,仿佛隻是出門買瓶醬油一般。
他師父大概真的是醉了,很快又改口:“啊不,也不用太快——緩崽你別有壓力!你師父先上去給你安置好住處。咱要準備宮殿!獨棟的!誰都別想硬貼上來!”
當年中南山是如何變成中南三峰的,樂生道君記憶猶新。
師兄們立即道:“師父您不地道!”
師父嗬嗬道:“有本事你先飛升啊?”
“飛升就飛升!您等著!”
“緩崽,你天資最高別著急飛升啊,我們先上去安置安置!”
小師侄孫們挨在薑緩身邊,一臉舍不得:“師叔祖您什麽時候飛升啊?”
薑緩扶額:“……還得很久很久呢。”
師侄孫們瞬間鬆了口氣。
鬧到後麵,他師父又哀哀戚戚的彈起古箏。五色纏弦十三柱,一弦一柱聲斷魂。
雖然他師父德高望重,表現得很沉穩可靠,但是薑緩從長輩們口中已然知曉他師父年輕時的豐功偉業。
他師父當年號稱玉麵花狐狸,詩酒爛漫,樂聲一絕。比起千重山,世人都覺得他該去酩酊天。結果他居然在千重山以樂中劍為道,成為聲名赫赫的樂生道君。
不過師父最為擅長的樂器是古箏。
古箏奏落梅曲,師父雙目含淚:“為師要把住的地方命名為緩弦!”
卻倚緩弦歌別敘。
這拳拳愛徒之心,昭然若揭。
“為師還要立石碑!”
薑緩:“……您隻是去飛升了而已。”
這種紀念大可不必。
他師父師兄肉麻慣了,按照他們的說法:緩崽聽慣了這些甜言蜜語,以後就不會任誰誆騙。
某種意義上還真是——比如:不管東方玄說什麽話,他都心平氣和。
薑緩默然片刻,心說等他師父上去自然有師祖們壓著師父不要亂來。
但又轉念想,罷了,他們師門似乎一貫小事不靠譜。
他默默遞給他師父擦淚的帕子:“……我建議您再好好想想。”
師父倔強:“我不!”
……
第三日,他師父度雷劫,飛升上界,紫氣東來。
後來……
異界入侵,上界和下界僅有的聯係通道損毀。
戰事緊急,戰線連綿,十二州上下拚命反抗、戰鬥。
再不知上界消息。
薑緩垂眸凝視這塊玉石。
他師父真的搞出了緩弦。
緩弦二字從中斷裂。
這裏是哪裏?
薑緩早該知道。
這倒塌的連綿宮宇依稀可見布局,是千重山主峰鈞天峰建築群布局的放大版。
他熟悉自己的宗門。
他往南邊去,果然……找到了師父曾說的緩弦宮。
這方天地,星辰隕落,靈氣散失,死氣彌漫。
但仍殘留當年靈氣充盈至極的痕跡,遠遠盛過十二州任何一個地方。
這裏是——上界。
是仙界。
薑緩深深閉上眼。
長風仍舊呼嘯不止。
虛淵之中,是無數大小碎片。
金色光罩仍舊盡職盡責的包圍著他。
荒涼的廢墟邊緣,砂礫與死氣共舞,掀起一陣一陣風暴。
金色的光罩下仍舊安穩極了。
過了許久,一個聲音響起。
“……莫哭。”金光凝聚為一道模糊的人影,一雙手輕輕撫摸薑緩的頭發。
這個聲音極為好聽,能讓人聯想到一切美好的事物。
薑緩抬眸,隔著淚水看著這道金色虛影。
“……天道。”
“嗯。”
天道:“緩……薑緩,你莫哭。”
這還是薑緩第一次直麵天道。
他知道天道時有在他身邊。
但那就像一陣拂開碎發的清風,一朵美麗鮮妍的花朵,一顆砸在頭頂的果子和糖……
金色的虛影看不清具體的模樣,但毫無疑問這是人形。
天道……道無形無狀,天道竟有人形嗎?
天道沉默片刻,道:“……三百年前你合道後,吾便有了人形。”
薑緩淚眼迷離:“啊……哦。”
他又垂下眼睫,不知思索什麽。
天道也靜靜不動。
又過了半晌,薑緩輕聲問:“仙界已經崩落,仙人呢……”
天道默然片刻。
一雙無形的手撥弄時間。
金色光罩外,時間在迅疾的後退——恢弘宮殿一座座重新興起,燈火接星躔。星辰鬥轉,銀河流出碧天來。
金堂玉室,瑤林瓊樹間,鶴氅仙人、羽衣仙子自得其樂。有的悠遊自在,有的與友同行,有的求索大道,有的講學研討……
這裏是千重山在上界的大本營。
這些仙人都是千重山的先輩。
很快……悠閑的時光被打破。
異界的入侵最先降臨於仙界。
十二州乃修仙界,仙界在十二州之上,或者說十二州修仙界的外圍——異界的侵略從仙界開始。
早在十二州發覺入侵者前,仙界就已經在與入侵者作戰。
當仙界群仙意識到力有不逮時,才有緊急召喚下界的頂級修士。
這裏本應是仙界後方,卻不知緣何蛀孔越過前線,直接投放進了大後方。
不是普通的蛀孔,是最高等的蛇穴。
蛇穴密密匝匝,瘋狂席卷周圍靈氣,隨即異界侵略者通過蛀孔到來。
仙人們猝不及防。
戰爭突然打響。
仙界全境,徹底淪為戰場,遍處蛀孔,星辰破碎,宮宇倒塌。
仙人們誓死反抗。
過往的片段再度重放——薑緩看見了其中他師父的身影。
他們暫時打退了進攻,數也數不清的蛇穴,漫天蓋地的入侵者仍舊前仆後繼。
剩餘的仙人們做了一個決定。
“仙界不足惜。”
千重山的老祖道,“仙界曆史的開端,是第一個飛升者開辟了這一界,才有了所謂仙界,才有了第一個仙人。隻要人不死盡,道統不絕,終會再有飛升的修道者再度開辟仙界。也將會有新的仙人。”
樂生道君是剛飛升不久,但修道者可不靠年紀變強,他從古箏中抽出劍,“承蒙天地蒼生供養,咱們這把老骨頭也得護住十二州呀!”
酩酊天剛飛升的花主唾他一口:“誰跟你一樣是老骨頭了!我風華正茂,正該幹點兒大事!”
魔宗的門主們也肆意而笑:“我們的地盤,可不是誰都能來的!”
萬仞宗的宗主簡短果決:“拔劍!”
……
仙人們要以血肉靈力為引,以這方洞天福地為墓,設下無邊偉力的八十一重大陣,將進攻的蛀孔和侵略者全部湮滅埋藏!
一個個高華仙人的血肉、神魂被大陣吸收。
熟悉的、陌生的麵孔成為灰燼。
巨大的陣法貫通天地。
星河明滅,注入大陣星辰之力。
磅礴之威力。
天地哀鳴,天道震撼。
入侵者被絞殺殆盡。
然而他們也一並同歸於盡。
——仙界崩塌,群仙戰死。
……
曆史的幻象一一複現,又一一消退。
白玉樓台、九天宮闕、瓊樹玉岩……全部成為廢墟的一部分。
幻象消失。
這裏仍舊是死寂空無之地。
飛沙漫卷,遍地遺痕。龐大的漂浮在虛淵中的仙界碎片。
——那些燦若繁星的仙人連一具遺骸都沒有留下。
薑緩蹲下身,眼淚落入金光中。
天道沒有說話,守在薑緩身側,緩慢的順摸他的背脊。
薑緩閉著眼睛道:“其實我早該有猜測。”
“鎮山關外,界門被破之時,我大約已經猜到仙界情況不妙。”他慢慢說話,“我們的世界不是他們入侵的第一個世界,他們的修為應該遠高於我們,然而最高修為也隻相當於我們的七境。我們那時以為是——仙界將他們的最高階戰力困住了。”
“卻不曾想若是如此……仙界前輩們又如何會不傳信於我們。忽視掉這漏洞,大約是心底仍舊抱著幻想。”
……
戰線終究是踏過仙界的廢墟,抵達十二州的界門前。
但仙人們拚死設下的八十一重大陣,最後一重大陣——借用天道因果規則,強行將所有入侵者的等級上限生生壓製在七境。
不至於讓境界相差太遠。
讓十二州上下有了一拚之力。
……
事實永遠比幻想殘酷。
天道的虛影似乎隨著薑緩流下的淚水而顫抖一下。
“……薑緩。”
薑緩少年時一遇到難事就喜歡把自己蜷成一圈,蹲在地上。
後來他經的事多了,擔起來的事多了,就鮮少再有這樣孩子氣的動作。
天道為公,不知多少萬年也不過須臾一瞬,祂卻還記得這個小孩一小團蜷蹲在地上的模樣。
薑緩,於祂,終究是不同的。
“天道,我要把他們都幹掉。”
薑緩眼角微紅,語氣又狠又果斷。
天道回:“好。”
“我們會贏的。”
“我……們會贏的。”
金色虛影輕輕又摸了摸薑緩的頭:“薑緩,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