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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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問發現自己可能還有個表弟時,又欣喜又糾結,但當他調查出當年事的大致模樣時,他便已然放棄了去見這位表弟的念頭。
他的那位小姑姑……
從一開始她的走丟就不是一場意外。
世家高門裏的傾軋爭鬥從來殘忍,大房生下了一位小千金,那時正是家主之爭,大房和二房鬥得不可開交。
大老爺迫不及待的需要生下一位有天賦的孩子,以鞏固自己的地位。
既是女兒,檢測出的資質也極為一般。
大老爺當即拂袖而去。
大夫人卻甚是憐愛這個和她擁有相似眼眸的女兒,然而大夫人本就體弱,強行產子再次重傷了她的根基,未過多久便重病,纏綿病榻,無力照拂。
某一年節慶典禮,小女兒失蹤了。
下人證言是二房的少爺們惡作劇。
原來,明明是西門家嫡係唯一的千金卻常年被二房的人欺負。因她根本不受關注,所以下人們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竟是無人在意這件事。
要說這些孩子有多大的惡意也不盡然,隻是時常從長輩口中聽得一些爭議罵言,所以自然而然,有樣學樣的敵視起同姓的姐妹。
——「我們隻是想嚇一下她而已。」
這時,大老爺卻爆發了驚人的慈父之心,當眾痛哭,毫不顧及世家儀態,定要二房給個交代。豁出去般的慈父心腸令人心生惻隱,讓不少猶疑的族人站在了他那一邊。
二房的行事本就不算謹慎,窮追猛打下被大房抓住了其他的錯漏。
家主之爭,大房就此獲勝。
走丟是二房的惡作劇,但後續的尋找不力則是大老爺故意為之。
比起煊赫的家主之位,犧牲掉一個沒有天賦的女兒可謂是物超所值。
沒有必要找回來。
他隻用痛哭一場就好。
即便不曾疼愛過,但誰人能想到他真的會拿親生骨肉作為籌碼呢。這些都是西門問出生前的事了。
西門問出生時,他的祖父——西門家家主已經變成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時常摸著他的頭,讚他是西門家的芝蘭玉樹。
他的祖母臥床多年,很是溫柔,淺琥珀色的眼睛,對孫子輩都十分關切,關切到過於緊張的程度了,偶爾還會提起她丟了的那個小女兒。祖父說祖母早就糊塗了。但西門問很敬愛這位溫柔的祖母。
他的父母舉案齊眉,他的兄長亦十分疼愛他。
一切都顯得十分完美。
至少,他那時是這樣認為的。
可惜,不是。
某年節慶,西門家主無意間發現了當年丟掉的那個女兒,那雙眼睛和他的妻子如此相像。
而且,或許是已成年的緣故,她的體質才真正展現出來——天生的玲瓏寒玉體質,最是適合雙修。
他立即試圖認回她,當然不是因為慈父之心,而是他發現這個女兒能帶來更偉大的利益。
彼時,絕生門崛起,西門家為了穩固自身的地位,決定與另一大世家朱家聯盟。
聯盟最好的憑證是婚姻。
但西門家沒有適齡的未婚嫡係。
這個從天而降的玲瓏寒玉體是最好的籌碼。
正巧,朱家最缺的就是合適的雙修孕體。
或許真的是被虛假的親情蒙蔽了眼睛,小姑姑就這麽回到了西門家,等待她的卻不是合家團聚,而是迫不及待的出賣。
故事在小姑姑逃婚後並未終結。
玲瓏寒玉體,多好的籌碼,西門家主不肯放棄。
這也是多年之後西門問才調查出來的隱秘,西門家主表麵釋然隻希望女兒幸福,但暗地裏始終沒有放棄尋找小姑姑。
然而,當他再一次找到小姑姑時,震怒的發現小姑姑已經有孕在身。
西門家主當然不甘心。
無人得知小姑姑是如何保住肚中孩子的。
又是如何瞞住肚中孩子身世的。
那應是極不容易的事。
未幾絕生門門主打進西門家,救出了小姑姑。
而後西門家巨變,在眾世家圍攻下岌岌可危,再無餘力再使其他下作手段。
祖母一直病重,卻尚故於祖父身後。
她故去的那一夜,回光返照,彼時西門家一片混亂,竟隻有西門問和她貼身的侍女陪伴在側。
祖母摸著他的臉蛋,「阿問。」
「祖母。」
「阿問,你是個好孩子。記住——」她抓緊他的手腕,「要飛!抓住一切機會去飛,像自由自在的鳳鸞一樣,飛得越高越好!」
祖母死死盯住他,眼神痛苦而執念,「……阿問,你記住了嗎?」
「我、我記住了!」
「……很好。」
祖母蒼白一笑,仰麵倒下去。忽的雙眼瞪得大大的,就像看見了什麽,用力的舉高手宛如在托舉什麽。
「祖母!!」
「糖糖,我的糖糖……」
「很好,你要飛得更高一些,要飛離這裏——」
「祖母!祖母!!」
很快一群人擁簇上來,他被哥哥帶走,哥哥冷靜的說祖母又犯糊塗了。
西門問哭暈了一場等醒來祖母已經下葬了。
沒有葬在西門家的祖地裏。據說這是祖母的遺願。
西門問費盡功夫查清楚這段往事時,小姑姑已去世多年,西門家也早就覆滅,他也早與師父、友人斷絕了音信,以一種近乎自我放逐的姿勢遠遁凡塵贖罪。
雖則早就深刻認識到西門家是爛泥一團,但未曾想還能再刷新一遍他的認識。
他猶豫是否還要去尋小姑姑生下的那個孩子。
大戰爆發,他在戰場上與那位年輕的魔門之主擦肩而過。
魔主鋒芒逼人似一柄出鞘之刃,手提一把長刀,玄甲染血,殺氣騰騰。但西門問看清楚了那雙眼睛,淺琥珀色,似一碗甜蜜的糖水。
小姑姑沒有大名,她的小名是祖母所取,叫糖糖。
這也是西門問在調查時才知道的。
祖母臨死前呼喚著小女兒的名字。
那時西門問才想明白祖母去世前那段話的意思。
那樣冷酷的枕邊人、那樣冷的深宅大院,被困鎖在西門家主夫人這個身份上,祖母的痛苦比他想象的還有切骨。
他想祖母一定不想再和西門家有絲毫牽扯。
他又想,這些醃臢往事沒有必要再讓小姑姑的後人難受一次,平白髒了耳朵。
就讓西門家的罪惡血脈斷絕在他身上好了。
他沒有與囂霸相認。
直到三百年後舉鳳鸞,他的心結解開。
無論如何,他隻有這一個親人了。
他至少應當讓對方知道還有親人的存在,即便生疏、客氣,即便會怨懟他,但是他至少應當讓對方知曉,還有一個親人一直掛念他。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會盡努力的助他,支持他。
這份心情,他應當傳達出去。
再有,如果可能……如果囂霸願意,他能去祖母墓前看看就好了。
祖母一定會很高興的。
囂霸單手攀在西門問肩膀上,微微彎下腰,雙龍奪珠的銀冠束住高高的馬尾,英姿勃發,「表兄?」
西門問:「…………」
西門問:「表弟?」
這兩個字他吐出的尤為艱難。
他的內心一片淩亂,呆滯了好一會兒才從千頭萬緒裏勉強理清楚一點思路,「你,知道?」
「啊,當然知道。」
「我生而知之。」囂霸補充道。
雖然囂霸平素完全看不懂人的臉色,也聽不懂別人的言外之意,但偶爾也會有靈光一閃的時候。他竟然發現了西門問的神態不對,摸摸自己的後腦勺,高馬尾隨動作搖晃,「你沒事吧?」
天知道,能從魔主口中得到一句正常的普通的關懷話有多不容易。
西門問:「……我沒事。」
生而知之,意味著什麽呢?
囂霸信了,點點頭,隨口道:「表兄你拜進羅天宮時,我偷摸去見過你。」
西門問真的震驚了,「欸?!!」
囂霸歪頭,「啊,因為我母親說過,你曾經給她送過糖。」
西門問呆愣,「什麽?」.
囂霸雙手交叉在腦後,玄甲上的赤螭遊走到他肩膀的位置,和他主人眼神一模一樣的看著西門問,「我母親說,西門家她隻有兩個親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遞給她糖的小侄子。這說的不就是你嗎?」
西門問:「我……」
西門問努力回憶,有這回事嗎?
他和小姑姑沒見過幾麵,他小時候一直被強拘著修行,隻有在祖母那裏才能鬆快一些。
他想了好久,囂霸百無聊賴的踩著地上鋪疊的花瓣,他終於從記憶深處翻出來一個片段。
好像……是有這回事。
家裏準備大婚,難得對他管束鬆懈一些,他抓著一大把糖去找祖母。
路上、路上……
西門問想起來了!
他遇見了穿著侍女衣服的小姑姑,很高興的分享給小姑姑一半的糖。因為他覺得這樣祖母會高興。
等他去見祖母時還把這件事講給祖母聽。
祖母誇了他,摸著他的頭叫他忘記這件事,因為小姑姑正在做一件很重要、需要保密的事。
他認真答應下來。
這時他才恍然想明白……好像就是那一天,未過太久就傳出小姑姑逃婚的消息。
沒有人有精力管他,他便整天待在祖母那裏。
那段日子,祖母難得精神很好,還給他講故事聽。
他玩得太高興了,徹底把遇見小姑姑的事拋在了腦後。
原來,小姑姑逃婚是祖母的幫忙。
西門問看著麵前踩花瓣的九尺有餘大表弟,心情無比複雜,「你既來見過我,那……」
囂霸回答,「我母親說如果親人的生活過得很好,就沒有必要去打擾。所以,我見過你就算了。」
囂霸記得母親說的每一句話。
老頭子說,母親為了生下他付出了一切,吃了大苦。
他記得。
他一睜開眼看見的母親就是柔弱蒼白的。
母親隻是一個低階修士,修為約等於無,因為體質特別才能勉強孕育一位龍族半血。
又因為被西門家抓去,孕期吃了大苦,被老頭子救回來時已經臨產,花了三天三夜才生下他,那時他已經在母親肚中待了27個月。
但是,第一眼,母親仍舊是很幸福的對他笑。
囂霸一出生就知道他的母親很愛他。
母親身體衰弱,隻能勉強依靠奇珍異寶吊命,她隻能長久的躺在床上,溫溫柔柔的和他說話。
可惜他那時還不能說話,隻能啊啊的應著。
母親說起她和父親的相遇:她被丟在偏僻的樹林裏,一直等不到哥哥來找她,等到第二夜遇見了提著酒壇來賞夜景的父親和老頭子。
父親和老頭子是至交好友,並肩而行,皆是長身玉立的美男子。
但她一眼就覺得父親好看,死死拉住父親的衣袖不肯放。
爾後,她被父親帶走,三個人四處遊曆,悠閑自在。
直到那一年,父親和老頭子有事要做。她一個人閑逛,去棲遲城遊玩,被西門家主發現。
她其實早就忘了家在哪裏、她是怎麽走丟的了,隻記得她的名字是糖糖,她的母親很溫柔……
她想去見母親於是答應了西門家主。結果卻是被逼婚。
但,母親說,她並不後悔。
因為她見到了一直想念她的母親,重新找到了兩名親人。
而且……
母親很甜蜜的微笑。
「你父親焦急的找過來,我直截了當的問他:如果我要嫁人,我可以嫁你嗎?」母親調皮的眨眼睛,淺琥珀色的眼睛盛著蜜水,「你父親被嚇得掉頭就跑。過了三天三夜,他才又找過來,期期艾艾的問我那話還算數嗎?我說明天就不算數了。你父親就開始傻笑。」
母親親親他的額頭,「然後就有了你。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候。」
老頭子在一旁嘖嘴,「行了行了,這點子事,你和龍玨翻來覆去在我麵前炫耀了十來遍了。」
母親便笑,「哥你別聽唄。」
母親還說起她的親人,有血緣不代表就是親人了,沒必要在意無關緊要之人。
母親說他長大了要去看外祖母,要告訴外祖母她很幸福。
母親說他的父親是龍,一條俊美不凡的烈焰一般的龍。
母親還說他的父親很愛他。很愛他。
父親是接到了族裏的緊急消息匆匆離去的,並不知道她懷孕了。如果他父親知道他的存在一定會很高興。
那時父親已經離開兩年半了,始終沒有音信。
母親一日日憔悴,蒼白如落雪,她仍舊每日溫存的和他說話,就像要把一輩子的話說完。
最後的那一天,母親艱難的抱著他,聲音細弱極了。
「母親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你要快樂,你要自由自在的,你要像你父親——馳騁於天。」
囂霸把母親說的每一句話都記住了。
西門問久久無言。
過了半晌才問:「小姑姑……」
囂霸踩在落花之上,花疊如錦,纖弱而美麗,他很平靜的說:「我母親在生下我的第三個月就去世了。」
「她去世前很幸福。」
因為……
最後的那一天,父親如約趕回來了。
盤天的巨大赤螭停在窗邊。
收斂了所有威勢和烈焰,龍首靜靜的貼著母親的側臉。
那是一頭很漂亮的龍。
但那不是他父親。
隻是一頭赤螭而已。
他父親是純正的龍族皇族血脈。
妖境大約是發生了什麽,是戰亂、還是其他,他父親已經戰死在離開母親的第十七個月。
四散的龍魂還有一縷記得等待著他的妻子。
它附在一頭赤螭的死屍身上,跨過無盡海,穿過妖境和十二州的距離,終於趕上了妻子的最後一麵。
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能前往幽冥境。
已經散逸的龍魂沒有轉世的機會,沒有來生。
但是沒有關係。
母親含笑而逝,放棄了輪回。
老頭子抱著他,注視著一人一龍依偎在一起,這麽告訴他,「所有人都會在死後重逢。不是幽冥境,也會是另一個地方。」
死亡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他們一直在一起。
玄鐵戰甲,刻著烈焰的暗紋,赤螭遊走,貼近他心口的位置。
失去龍魂護持的赤螭本該化為白骨,但也許奇跡,他的父母神魂交纏,同葬天地,在那一刻形成了一塊小小的魂晶,融進了赤螭的額頭。
赤螭沒有意識,隻有本能。
它穩穩的纏住了繈褓裏的他。
囂霸知道,他母親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
他誕生在愛裏。
他的母親很愛他,他的父親也很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