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照破霧靄沉沉，靜水透金。萬類生機盎然。
    一座三層高的雲舟停在水麵上，風帆高展，桅杆向日。
    這艘雲舟隻有七丈長，約合，比較起天工子本人的船架要嬌小許多，但就煉器工藝和水平來說絲毫不遜於那艘聞名天下的鯤鵬雲船。是真正的集大成之作，堅硬不可摧，船身甚至能擋住七境道君的一擊。隻有這樣的船才能航行在無盡海中。
    這不是謝自然第一次送給薑緩船隻，很多年前，謝自然就曾造過一艘畫舫作為生辰禮物送給薑緩。
    當時的心情是什麽？
    謝自然到如今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彼時，薑緩手足無措的收下畫舫，為難又糾結的問他，「那你的生辰，我該送你什麽呢？」
    哪有直接問人的？
    謝自然保持著靦腆的笑容，露出臉頰的酒窩，「不用。薑大哥。」
    但其實他心裏想的是——「想要，想要與你，同遊。」
    如果下一次他的生辰能夠和薑大哥同遊就好了。
    他心裏悄悄這樣許願。
    那時候，千重山的那群臭小孩也在，一邊一臉警惕的看他，一邊可勁兒折騰試圖拉回薑緩的注意力。
    昭衡——小孩裏最大的那位，也就是後來的千重山掌教那時已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了，特地私下警告他，「別以為你的心思誰都看不出來。不要想借機會約師叔祖同遊什麽的。」
    昭衡又補充道：「反正，就算你成功了，我們也一定會賴著同行的。」
    謝自然的回應是麵無表情的刺回去：「真當，你們一輩子，是孩子？」
    昭衡很自信：「你覺得不算數，誰叫師叔祖會這麽認為呢？」
    薑緩並不比幾個師侄孫大多少，但是輩分奇高，看這幾個臭小孩總是一副長輩和藹的眼神。
    如果沒有意外，薑緩真的會一輩子把他們當成孩子愛護、關照的。
    謝自然很清楚這一點，於是冷著臉不說話了。
    後來，果然。
    謝自然每每想與友人同聚，總有各種亂七八糟的家夥跟著。最初是幾個臭小孩，後來人更多了，劍主、佛子、空青……反正，他永遠沒有機會和薑緩單獨同遊。
    有一年，他沒有控製好心情，稍微不爽的多喝了酒。
    薑緩這時又很敏銳的發覺了他的心情，「小謝，怎麽喝悶酒？」
    「薑大哥……」
    「也許我能幫上忙？」
    謝自然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頭，露出酒窩微笑：「新煉器手法，失敗了。」
    薑緩立刻深有同感的點頭，他平時也喜歡創造一些稀奇古怪的法門或者符咒，對失敗再熟悉不過了。隨即神采飛揚的拍拍他的肩膀，「修行不能閉門造車，須得行萬裏路。不如過段時日，我們一起去遊曆吧。」
    謝自然頓時驚喜到結巴加重，「真真真的？」
    薑緩少年英姿勃發、眉眼清朗含笑，「當然。」
    謝自然當即盤算起必須要製造一艘更好的大船來。
    其實，他對造船並不熱衷，隻是因為曾常年給父親打下手，所以極為熟稔造船的技藝。
    當他思考要送給薑緩什麽作為生辰禮物時，他下意識選擇了造船。
    ——父親向往的遠遊、如果能和薑大哥一起，那當是極好的一件事吧。
    隻可惜，再後來，旦夕驚變。
    謝自然在給這艘雲舟做最後的檢查工作，魚大老老實實跟在師父身後，一邊用靈玉錄影，一邊認真的在小本子上記筆記。
    「這個嵌套陣法的緊急製動有三種模式……師父？」魚大很緊張，這兩天他已經足夠熟悉這艘船了，但他仍舊覺得不夠，抓緊最後的時間奮進補課。突見謝自然出神，他下意識喊道。
    謝自然回過神，搖搖頭，「無事。」
    他鎮定自若的繼續解答道：「第一種，製動模式，應用更廣。第二種和第三種，作為補充，是針對……」
    他將這些爛熟於胸的話緩緩道來，還有多餘心力想其他的事。
    他的父親一生向往遠遊，癡迷造船，但一生都困於家族、庶務、主家，一生不得自由。
    謝自然不甘心。
    他逃離了東方家，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友人。
    他建立起一座屬於器修的城池。
    他成為煉器宗師。雖無道君之名，但天下器修皆朝於他。
    然而呢？
    謝自然垂下眼瞼。仍舊是一樣的。
    謝自然站在船艙邊，可以望見水邊，薑緩正與人道別。
    天工局，負責煉製、維修、回收戰械等一應器物。
    他必須坐鎮天工局，負責一應統籌事務。鎮山三關的關鍵戰具隻有他一人能煉製。
    他不能。
    不能任性。
    能借送船之名，來芳蘭汀見他一麵已經足夠任性了。
    至少比三百年前好。
    謝自然靜靜想著。
    三百年前，薑緩提劍，獨自遠赴戰場深處，至少佛子、絳月等人都能目送他的背影遠去。
    那時，他卻在三百裏外的大熔爐前，得知消息時，一切已然塵埃落定。
    他當時頭腦空白，眼前發黑，也不知在想什麽，驀然就開始後悔，如果早把薑大哥曾提到的那種即時通訊工具製造出來就好了。
    至少，至少——
    薑緩轉身，朝他招手，兩眼彎彎，眉眼如畫。
    他站在朝陽裏，依舊笑得很好看。
    「小謝，空青說要留影，你快來唄。」
    謝自然聲音幹澀：「……好。」
    薑緩原本是在和空青說話。
    空青說：「我把各類丹藥都分門別類給你備好了，雖然你煉藥並不遜於我，但是……額。」他頓了一下，「所以，所有成品的藥丹都比預估得多備了一倍。當然，還有藥材……藥材按九宮主所言，準備得很充分。」
    這幾天空青都在幹這件事。
    青空適時的輕咳一聲。
    空青笑了一聲，「嗯，還多虧了青空的幫忙。」
    青空這才滿意一些。
    薑緩知道這段時日空青有多忙碌，從灑金城來芳蘭汀一趟，不僅是為了調養身體，還是為了準備藥丹等物資。他常年備著的已經用得差不多了。雖然自己可以煉，但時間已經不太夠了。
    再加之，九和朧在離開灑金城前留言要求多備藥材。
    「多謝了。」薑緩笑了笑，他苦惱似的皺眉頭，「我覺得我煉的丹藥味道也很好啊。」
    「真的嗎？」空青微笑。
    「真的嗎？」青空有樣學樣。
    西門問湊熱鬧：「真的嗎？小緩師叔。」
    薑緩噎住，下意識看向別人。
    囂霸很想支援摯友，但他一對上摯友眼睛，就控製不住的別開了臉，單手撫臉，大腦完全被摯友的亮晶晶眼睛刷屏了。不過他內裏的波濤洶湧完全被那張俊美如刀刻的麵容掩蓋住了，看起來就是一副不忍直視的樣子。
    浪潮生站在師父身邊，一早上，他都跟在西門問身側，也是在緊急補習。雖然很想支持萬君，但一回想起鳳鸞秘境曾品嚐過的味道，艱難道：「真、真的？」
    薑緩：「…………」
    薑緩懷疑自己。
    然後，空青沒忍住噗嗤笑出聲。
    他和青空對視一眼，嚴格意義上他們真正相處時間其實很短，但二人間自有一種別樣的默契。
    兩人異口同聲道：「我們在逗你呢。」
    「嗯？」
    西門問哈哈笑得爽朗，「小緩師叔，你懷疑人生的表情真有趣。」
    雖然萬君苦惱困惑的樣子也很可愛，但是，果然還是更想看見他一往無前、意氣風發的樣子。
    之前幾天他們緊張的模樣，大概都讓萬君糾結了吧？
    所以，在今天，告別的時候，他們都不會作垂頭喪氣的模樣。
    空青淺淺微笑，「那麽，在出發前，我們用靈玉留影吧？」
    這個提議得到了熱烈的響應。
    空青也將在今天出發，他和謝自然同行，然後在鎮山關分離。
    謝自然要負責重燃起鎮山關關後三百裏的熔爐營地——這裏的三座大熔爐已經熄滅三百年了，當年數不勝數的兵器都是從這裏運上前線。
    發誓再不煉製殺人之器的謝自然曾在這裏鎮守，長達一千餘天，寸步不離。
    謝自然在薑緩期待的眼神裏下了船，來到薑緩身側時，他已經恢複了慣常的平靜。他甚至能對薑緩笑著露出酒窩，就像個白淨而靦腆的書生。
    薑緩拉著他走進人群裏。
    魚大也被萬君叫過來，有點手足無措的和浪潮生站在邊緣。
    魔主雙手抱胸一臉不耐煩，但是兩條大長腿卻牢牢定在薑緩身側，堅決不動分毫。
    西門問笑吟吟的看著表弟，不懷好意的問：「小囂，實在勉強的話，不必來的。」
    魚大的角度能看見這位魔門之主瞬間僵住的樣子。特別像他昨天刷到的短視頻裏，二哈回家後發現自己的肉骨頭被主人扔掉了的表情。
    接下來的渡海，他應該會和魔主有很長時間的相處。於是他強忍住沒有笑。
    不能笑。
    不能笑。
    不過，說來問先生什麽時候和魔主這麽熟悉了？
    魚大下意識詢問的看向浪潮生。
    浪潮生搖搖頭，示意他也不知道。
    「魚傳書，浪潮生。」在這時，萬君呼喊他們的名字。
    薑緩把兩個玩家叫到最前麵，「你們站在這裏。」
    魚大和浪潮生就這麽越過了魔主，來到了最靠近萬君的位置，他們明顯感覺到魔主定在他們背後的目光無比灼熱。
    但是——魚大近距離看著萬君的笑臉，強忍住堅決不退後一步。
    魔主嘖了一聲，卻終究沒說什麽、
    在鏡頭前，每一個人都一副很輕鬆的模樣，齊齊露出了笑容。
    最後七個人合了一張影。
    魚大看著靈玉上多出來的照片，不由想如果放到論壇上，他絕對會被其他玩家們累上萬樓表達對他的嫉妒。
    他樂滋滋的決定要把這張留影下載到手機上作為屏保。
    謝自然反手就把這張留影發到了某個私密靈玉群裏。
    雖然不知道那群家夥究竟分了多少個亂七八糟的小群，但是這個群一定是人最全的。
    ——萬君唯一親友群
    謝自然：留影一張
    很快，
    戒奶茶中的明華：可惡！可惡！為什麽我非要和南宮家的老頭子搭檔啊！我也想去送師叔祖！
    明犀不想背鍋：明華，不要對長輩不敬……師叔祖氣色頗佳，真好！
    絳月徹玉城：哼~留影技術不行。
    蕭寒聲：好。
    九和朧：甚好。
    十四寺如難：小僧已念誦平安經二十卷。
    計數閣閣主：小緩出發了啊，那我也該更努力了呢。表麵上，一派和諧。
    南宮老爺子費了半天勁兒終於成功發送了消息：臭丫頭！老夫難道想嗎？！
    遠在北境的鎮山關中，被迫教老祖宗使用靈玉，一臉菜色聽著老祖宗怒吼明華真君。
    南宮老爺子吼完果然明華那丫頭就不靠譜之後，又看靈玉半天沒有消息，扭頭問：「然後呢？」
    默然片刻：「大概……都私聊去了吧？」
    老爺子：「私聊？」
    不得不給老爺子繼續解說。
    「萬君應當也有靈玉，您……您有萬君的靈玉印記嗎？」
    老爺子想了想，果斷摸摸的頭，「不錯。」矜持的表揚了不成器子孫，然後捏著靈玉出門了。
    ：？？？
    雖然被老祖宗表揚了很高興，但老祖宗這是去？
    要說鎮山關誰一定有萬君的靈玉印記……不會，老爺子不會去找劍主了吧？？？
    雲舟飛上雲端。
    千雲如雪堆。
    芳蘭汀的迷蒙煙霧擋住了所有視線。
    薑緩站在甲板上，風吹動白的衣和黑的發。
    他迎著朝陽，握住手中的墨黑之劍，眺望遠方，目光堅定而鋒銳。
    這艘雲舟是天工子特製的，大多時候都可以自動航行。
    魚大和浪潮生躍躍欲試想跟萬君搭話。
    和他們有同樣想法的是魔主。
    囂霸回想起昨夜表兄一定要和他長談——他其實不想和表兄促膝長談的，畢竟表兄身體前日委實嚇了他一跳，但是表兄非常堅定。
    表兄·西門問鄭重其事：「小囂啊，你是不是把小緩師叔當摯友？」
    囂霸必須回是啊！
    於是表兄分享給了他一夜如何正確相處的小竅門。
    囂霸覺得表兄果真不是常人，怪不得都能和鳳族那些扁毛相處得很好。
    囂霸要向表兄學習。
    他認真措辭間，這邊薑緩隻感覺靈玉不斷有新消息傳來。
    他低頭一看。
    靈玉已經被訊息塞滿。
    明華飛快的刷屏，抱怨著和南宮老爺子簡直無法溝通，他竟然覺得她的美甲莫名其妙。他才莫名其妙！
    如難：做了早課，今天北狩關有雪，大如席，甚好看。
    絳月：緩緩啊，我新發現了一個顏色的唇脂，很接近紅梅的顏色，會不會太豔了？
    蕭寒聲：近日，新領悟一劍招。
    九和朧：大貓和白狼又打架了，吾有留影。
    南宮老爺子：薑小緩，不要溺愛子侄孫，溺愛不成器！
    每個人都隻說著各種各樣的小事。
    平時，也不是每天都有人以靈玉尋他。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
    但出奇的，今日一窩蜂都來尋他說話。
    薑緩的眉眼倏地柔和，晨曦落在他拂亂的發絲，宛如清風吹拂過春水。
    他笑著一個個回複。
    很期待絳月的新唇脂。
    明華可以帶動南宮老爺子一起做美甲嘛。
    回來就和寒聲一起練劍。
    看來大貓和白狼都很有活力呢，不錯！
    麻煩老爺子多擔待了。
    他和親友們細細碎碎的聊天。
    雲舟航行的速度很快。
    朝陽徹底從海平麵的盡頭升起。
    日垂中天。
    遠遠看見蔚藍一線天。
    所有人都好像掐著時間一般，默契的停下了細碎的生活化的聊天。
    海中，天工局出品的通訊靈玉就將難以使用，等入深海，則將完全失靈。
    最後的最後。
    他們說——沒有說等你之類的話，而是不約而同的說：放心。
    囂霸等人看見薑緩低頭看靈玉，不知為何看他的神情，便不願去打擾他。
    等船過了煙雨迷離的九畹澤、過了南境，過了西境，抵達海岸線，他們選擇了上前。
    四人站在船頭。
    陽光正好。
    囂霸揉亂了頭發，別扭的側著臉，「喏，海風急，把狐裘披上吧。」
    魚大下意識反駁——他把這艘船相關的知識記得太熟了：「繞船陣法運行得很順利，風是刮不進來的。」說完他才意識到什麽，魔主看向他的眼神已經冷如冰霜了。
    魚大：「……」
    魚大：「……對不起？」
    囂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