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字數:6090 加入書籤
如果他想的是真的,那麽、那麽……
戰死的仙人仍舊保持著他們死前的模樣,襤褸的戰袍,破洞的胸膛,沾血的麵容,怒睜的眼睛,緊握不肯放下的劍……如果不是看那慘白沒有絲毫血色的皮膚、糾纏徘徊的黑氣,完全看不出來他們已經死去。
他們被保存在無人所至的無盡海中,永無止境的飄蕩。
若非他們一行人要往妖境去,意外路過,他們最後的歸處或許也將無人能知,就像他們的功績無人知曉。
魚大呆愣的看著萬君,第一次發現萬君的唇色特別淺淡,就像一片蒼白的花瓣。
這片屍海中可有萬君認識的前輩?
他的腦子第一次這麽靈醒,魚大很快得出了答案。
——有。
薑緩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的師父是個交友滿天下的瀟灑人,在一個地方完全待不住。於是,他小時候每年最多在千重山待半年,其他時候都是被師父帶著滿十二州的亂逛。
最誇張的一年,他在千重山度過了大半個春天,爾後在澤芝寺待了兩個月,在萬仞宗呆了一個多月,在計數閣待了一個月,在羅天宮待了大半月,在芳蘭汀呆了小半月,最後又去酩酊天過了年。
他們在萬仞宗的孤崖上看劍修們晨練。有一位長老每次見到他都會誇他,還給他煮米粥。他師父總是會氣得跳腳,警告不許挖牆腳。
他們去澤芝寺蹭新茶。煮茶的是清定師傅,他每三年會煮一次茶,見者有份,所以他師父每次都會上門蹭茶,一點不知道客氣是什麽。清定師傅脾氣很好,總會分他們一大堆,叫他們順路把花茶帶給其他友人。
他們到計數閣祝賀元潛符主飛升在即。元潛符主很嚴肅的囑咐他師父早點上去,別一直不拿飛升當回事,他已經拖得夠久了。他師父假裝沒聽見,反而詢問有沒有什麽飛升時無法處理的法器什麽的,他可以幫忙。
他們還去了芳蘭汀釣魚。蓼藍前輩是釣魚的一把好手。薑緩第一次見他就是在冰湖邊的雪堆裏。那時蓼藍前輩已經守在雪地裏守了七天七夜,直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大雪堆。還是師父非要表演個滑雪絕技,一腳把所有積雪震落後,他們才發現是蓼藍前輩。被他們驚走了魚,蓼藍前輩一點不生氣,一腳把師父踹進湖裏後就笑眯眯的帶他去吃魚。
上麵提到的人,萬仞宗的長老、澤芝寺的清定師傅、芳蘭汀的蓼藍前輩、計數閣的元潛符主……這些人,這些前輩,他們都在這裏。
還有……還有他的師侄。
雖說是小師侄,但其實年紀比他大好幾輪。
懷寧師侄是明犀、明華的師父。一張娃娃臉,所以常年蓄著一大把白胡子。
薑緩被師父帶回千重山時,懷寧師侄就已經留有白胡子了。
每次見他,懷寧師侄都會笑嘻嘻從身上摸出各種各樣的糖果、零食。而且總是會問他,猜猜他藏在哪兒的?薑緩每次都會假裝冥思苦想的說出各種錯誤答案。因為,懷寧師侄藏東西的地方從來沒有變過——在他的毛茸茸、又多又厚、簡直像狐狸尾巴的白胡子裏。
薑緩很喜歡大胡子的懷寧師侄。在師兄們陸續飛升後,懷寧師侄本來想再留一留的。
畢竟那時薑緩的修為還不算高,他收的小弟子明華還是個會哭鼻子的小丫頭。
他要是也飛升了,千重山就沒有七境道君壓場麵了。
但,懷寧師侄終究是沒有留太久,第二年就飛升了。
臨走前,他揉亂薑緩的頭發,笑嗬嗬著道:「小師叔,小小年紀別皺眉頭。我猜,估計是上頭不準備姑息我們壓製修為強賴在
懷寧師侄幸災樂禍般的,「我還猜,師祖肯定是被太師祖痛罵了。誰叫我們一門死拖著不肯飛升都是師祖帶得好頭呢。」
薑緩沒忍住也笑了。
懷寧師侄哈哈大笑,「老夫還是很尊敬師祖的。」他擠弄眼睛,用力的揉了又揉他的頭發,沒正經叫幾聲小師叔,又開始叫他緩崽,「緩崽,現在換你來猜了,老夫把新買的糖罐兒藏哪兒的?」
薑緩沉吟片刻,略有狡黠的笑彎眼睛:「胡子尾巴裏。」
懷寧師侄大驚失色,「居然猜出來了嗎?!可惡,老夫下一次就換地方了!」
薑緩就笑。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上一大堆長輩,緩崽你可別急著飛升,不值得。」懷寧師侄從他那宛如狐狸尾巴的胡子裏掏出了薑緩最喜歡的那款糖,語重心長的叮囑他。
薑緩提醒他:「小師侄啊,就算我飛升了,你也是輩分最低的。」
懷寧師侄又高呼可惡,然後提著明犀衣領叫他好好修煉趕緊飛升。
——就是因為師門長輩都這德性,所以晚輩才會死拖著不想上去啊。
懷寧師侄還是不得不按時飛升了,走前再三叮囑他要好好享受生活,不要急於求成。
薑緩失笑著應下。
如今想來,那一幕幕都還栩栩如生,宛如昨日。
所以,薑緩一眼就認出來了。
懷寧師侄沒有白胡子了,眼睛圓睜,半張臉模糊不清,盡是血凝成的冰霜,半張臉仍是那張清秀的娃娃臉。
也是,懷寧師侄的白胡子本來就是故意留的,他是個冰靈根的天才,未及三十就已登暉陽境。根本不會衰老。而且以他的體質,要想留胡子還得費靈力維持。
他沒有多餘的靈力維持他那又長又厚、宛如狐狸尾巴的白胡子了。
但是薑緩依舊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還認出了萬仞宗的長老,澤芝寺的清定師傅,芳蘭汀的蓼藍前輩,計數閣的元潛符主……
他們都在這裏。
死戰到最後一刻的仙人們,懷著滿腔激憤赴死。但即便如此也不應形成這如霧瘴般的煞氣。是因為入侵者攜帶的邪種汙穢也汙染了他們的神魂,所以才會這樣。
可即使已經、已經與霧瘴融為一體,他們也不會傷害他們。不然,魚大二人就不會隻是心神失守那麽簡單。
窗簾之外,船艙之外,有風的聲音。
風聲窸窸窣窣,千花搖落、星鬥水中亂晃的那種風聲,就像在低吟一首長長的斷斷續續的歌。
屋內,溫暖如春,卻沉默如冬。
魚大和浪潮生保持著緘默。
連囂霸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隻是不斷塞給薑緩充滿龍炎的玄光珠。
直到風聲愈響,細碎的歌聲越來越清晰。
魚大驚訝的扭過頭去看窗簾。
是錯覺嗎?
真的有人在唱歌?
「那是贏女的歌聲。」薑緩說。
「贏女?」
「鳥翼魚尾人身,一種罕見的特殊存在。」
薑緩把兩顆玄光珠拿一塊冰絲綢包裹住,順帶又印上一個金色的符印後才遞給魚大二人,「龍炎至烈,你們抱住時要小心。」
窗簾被再一次拉開。
魚大本來想代勞的,但是被浪潮生攔住了。
浪潮生搖搖頭。
魚大立刻反應過來。
是的,萬君親手拉開簾子是一件殘忍的事,但是別人代勞也不能減輕他心中哪怕半分的傷痛。
哪怕殘忍,或許萬君也願意多看一眼。
因為啊……
他們漂浮在無盡海許多年了,本應帶他們回家了。
然而……
魚大注視著萬君的背影。
他很果決,看上去沒有半分動搖的拉開了簾子。
然而,他也正奔赴往不知結局的戰場。
半空中,珍珠白、半透明的贏女雙手合於心口,低低吟唱。展開的雙翼足有十米多長,長長的魚尾邊緣是紗狀的魚鰭,坦蕩的上半身隻有近似女性的輪廓。
「贏女並不算生靈,因為它並沒有靈智,徘徊於屍體之上,不舍晝夜的吟唱,據說當有大規模的死亡發生時,極偶爾,死者的屍氣之上會形成贏女,贏女所唱是天地的悼亡歌。也有猜測說它形成於死在異鄉、沒有歸處的亡者的願望,日夜呼喚著誰能夠帶他們回家。」
魚大聽完浪潮生小小聲的科普,怔然的看著贏女。
回家。
贏女之下,是靜靜的屍海。
當它的歌聲徘徊不止,纏繞在屍骸中的黑色的霧瘴也漸漸散去。
漆黑的天幕隱約透出了光。
薑緩一一看過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容,雙手同樣合於心口,一點光亮從他的心口被托舉起來。
那是一盞心燈。
心燈慢慢飄到了半空,猶如破開陰翳的一顆星辰。
這如無邊黑夜般的墳場裏,一點星辰就好像足夠明亮了,那一張張浮在水麵的麵孔,或痛苦、或憤怒、或不甘的表情也好像逐漸平複。
贏女吟唱著。
執劍長老。
清定師傅。
蓼藍前輩。
元潛符主。
懷寧師侄。
薑緩輕聲道:「我會來帶你們回家的。」
魚大就受不了這種,他忍住沒有哭出聲,但隻覺得心髒被重重擊打,揪成一團。
風聲,歌聲。
霧瘴漸散。
無盡海通明的天空又現了出來。
在光裏,贏女俯下身,貼近船艙。
薑緩與它對視著。
最終,贏女隻是垂下翅膀,那半透明、珍珠白的羽翼輕輕拂過薑緩的頭發,就像冥冥間一雙熟悉又陌生的手落在他的頭頂。.
薑緩很努力的彎起嘴角,淚水卻從眼睛裏流了下來。
這滴眼淚是靜默的。
而贏女的消失也是靜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