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州九門十二派，真要論起哪一個門派曆史最為久遠的話，那一定是羅天宮。
    才卜三生願，頻向大羅天。
    ——羅天宮。
    羅天宮位於十二州最中心的恒州境內，恒州多山，羅天宮就坐落於三清山上。
    三清山高逾千丈，三十六座宮殿以星辰為名，從山腳一直綿延至山頂。
    羅天宮最核心的宮宇就位於山頂，瓊枝玉樹，冰鑄雪造，朗日白雲，幾如仙境。
    九和朧打坐於一株格外挺拔的玉樹六星圖。
    他半闔著眼，長發如瀑垂落於地，發絲是白的，長睫也是雪白的，一張俊美無儔的麵容也猶如白玉，整個人都沒有半分生氣，宛如冰雪鑄成。額上殷紅的痕跡也隻襯得他愈發出塵。
    「師父！」
    老遠都聽見西門問的聲音，他披著件星鬥外袍，裏麵仍是穿著長袍廣袖的布衣，長袖瀟灑的左右擺動著走過來，不過行禮的姿勢還是很標準的，「師父。」
    九和朧依舊合目，「已準備就緒了嗎？」
    西門問恭敬的回複：「是的。」
    瓊枝玉樹，美輪美奐，幾若實質的茫茫寒氣如白霧繚繞。
    「好。」
    西門問忽的擠眉弄眼：「師父又在算萬君嗎？」
    九和朧淺色的薄唇倏忽掠過一點笑意，但笑不語。
    這個笑容讓他整個人都生動起來，終於不再像是高高在上的一尊冰冷玉像。
    世人皆道羅天宮宮主算盡天下事，一手知天機。大抵都以為他一出手都當是重若千鈞的大事，卻不知他最常常用在一些小事上。
    西門問也是很偶然才知曉的。
    某一日，他又因為寫話本被罰清掃殿宇和照管靈圃裏的毛茸茸。
    為了提高效率，他把小食鐵獸用包兜在胸前，奶瓶塞進嘴，他一邊晃來晃去哄小食鐵獸，一邊清掃衛生。
    無意間發現師父遺留在樹下的一冊書卷。
    他正欲替師父收好，小食鐵獸喝完了一瓶奶，咩咩叫著伸展四肢。
    「小祖宗欸！」西門問一個猝不及防，痛苦的按住自己的胸口，連忙又掏出一大瓶奶塞進小食鐵獸的嘴裏。
    這麽一折騰，書卷散落在地，正好打開了。
    西門問一低頭，就將兩頁內容看得清清楚楚。
    初三，午餐時皺眉，已卜算，是因為不喜秋葵。甚好。
    初九，辰時歎了口氣，已卜算，是因為想賴床。甚好。
    十七，已卜算，本月有七隻毛茸茸誕生，已去信邀請他前來。甚好。
    二十九，已卜算，今日的午餐，他會用餐愉快，甚好。
    初四，換了新衣，已卜算，他會甚喜，甚好。
    西門問：「……」
    西門問不用猜就知道這個他是誰，除了小緩師叔還能有誰？
    萬萬想不到他那高嶺之花的師父還有這樣一麵。
    居然連見小緩師叔穿什麽都要卜算一二嗎？
    話說師父原來還換過衣服啊！他一直以為師父一套法衣度經年呢。
    他的一顰一笑一歎，皆希望知道原因的青澀時光。
    也不知小緩師叔知道嗎？
    西門問連連感歎，一抬頭就看見師父素衣鶴氅站於不遠不近的地方，高深莫測的看著他。
    西門問：「……」
    小食鐵獸：咩咩~
    西門問：「……我其實沒有看見，如果我這麽說，您老人家會信嗎？」
    九和朧眉眼清淡：「琅嬛書庫許久未見清掃了，你且去。」
    數百年後的西門問仍舊不長記性，他的師父是他能打趣的嗎？
    九和朧斂了笑意，「且去冰床上打坐。亥時吾要看見你的九種推演結果。」
    西門問：「……遵命。」
    西門問拜別師父，正要進殿，卻忽然聽見師父問他。
    九和朧清冷的聲音：「……你在靈圃可開心？」
    西門問一愣。
    他先天功法已破，無法再修習羅天宮宮主傳承的天機一脈。
    自舉鳳鸞後，師父就將他遷去了靈圃。
    西門問對靈圃也是很熟悉的，那裏到處都是毛茸茸。近來，大貓和白狼也是他在照料。
    雖然失去了繼承羅天宮長老之位的機會，但仍舊能是師父的徒弟，仍舊是羅天宮的一員，西門問覺得非常幸運且幸福。
    「非常開心！」西門問斬釘截鐵的回答。
    「……甚好。」
    西門問進殿後。
    九和朧慢慢睜開眼睛，一雙沉凝如深潭寒淵的眼眸。
    才卜三生願，頻向大羅天。
    九和朧自小就在這裏，受慣了寒意，經久了孤寂，早已對三清山巔的冰雪和冷清習以為常。
    他靜靜看著遠空的盡頭，不知怎麽就覺出了一絲涼意。
    低頭在書卷上寫下一行字。
    初十，已卜算，他甚歡喜，吾亦甚喜。
    在這行字上還有寥寥幾行。
    已卜算，他悲，吾亦感同身受。
    初三，他離開了，吾未見他。吾等他。已卜算，不可卜算。
    二十八，燈甚美，吾與他別過。一貓一狼，毛發甚柔軟。吾會養好。吾並未挽留他。
    西門問並不知道，這並非九和朧的卜算記錄手冊，而是他的日記。
    九和朧第一次見到薑緩。
    薑緩穿著圓滾滾的，大紅錦衣，衣袖衣領都是一圈雪白的毛茸茸，戴著兜帽，兜帽邊也是一圈厚厚的毛絨，一張小臉，粉雕玉徹，一點嬰兒肥，眼睛圓圓，嘴唇紅紅，模樣十分靈透清秀。
    他那時已經即宮主之位。
    薑緩隨樂生道君前來，站在樂生道君身後，向他行禮，「見過羅天宮宮主。」
    他坐在羅天宮主殿又高又空的玉椅上，沉穩的頷首。
    廊簷下的銀鈴聲聲清泠，長風回雪，九和朧似乎感應到某種天意，多看了這孩子一眼。
    這孩子是被天道注視著的。
    九和朧那時已冥冥明悟。
    薑緩到羅天宮是為調養。
    他的修為攀升速度太快了，須得壓一壓。神魂亦有些不穩，須盡早調養。
    薑緩每日上午在寒冰床上打坐，下午則會去琅嬛書庫看書，不過有時也會滿山的亂逛。
    九和朧第一次與薑緩私下的對話發生在薑緩暫住羅天宮的第十天。
    他照常在瓊樹玉枝下冥想。
    三清山頂的瓊樹玉枝非常寬廣的一大片。
    薑緩迷路了。
    他看見他，眼睛亮晶晶的上前問路。
    事實上，整座瓊樹玉枝都在他的神識範圍內。他注意到他已經在這裏打轉了至少三個時辰了。
    迷路了也不甚著急，他甚至花了一個時辰堆了好幾個雪人。
    仔細一看，雖然歪歪扭扭但還是辨別的出是他的師父師兄們。
    堆完雪人，他又對著雪人們嘰裏咕嚕說了半時辰話，諸如糖葫蘆凍起來很好吃、葡萄凍起來也很好吃……此類亂七八糟的小話。
    然後他才小手通紅的想起來他迷路了這回事。
    於是，又在東逛西逛一個時辰後，遇到了他。
    九和朧：「……往東行百米。」
    是的，這裏離出口隻有百米的路程了。
    薑緩兩眼彎彎的朝他道謝，又雙手遞給他一個手爐，「這裏好冷，您暖暖手呀。」
    而後腳步輕快的朝東邊走去，他走得慢慢悠悠，時常停下來看看路邊的雪花，大鍾後，九和朧目睹他從正確的方向逐漸偏移，偏著偏著就偏去了北邊。
    九和朧捏著這個小小手爐，的確很溫暖，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並沒有出言提醒。
    又一個時辰後。
    薑緩再一次出現在他麵前。
    小孩有點驚訝，但還是笑眯眯的，兩隻眼睛彎成了月牙：「又遇見您了，宮主。」
    他分外不見外，就像看不見他滿身冰霜，「手爐是不是很溫暖，是我自己改造過的哦。」
    九和朧沉穩的頷首。
    他知道這個。
    一日前，他路過，聽見了薑緩和他師兄師侄們用水鏡對話，需要耗費大量靈力和高昂靈石的水鏡一開就是大半個時辰，薑緩事無大小的和他的師兄師侄們說了個遍。
    水鏡那頭，不大的位置擠滿了人，頭挨頭。
    一個比一個捧場。
    薑緩說完他成功改造了手爐，手爐的炎石消耗量下降了至少一半，而持久時間亦至少增長了一倍。
    所有人立刻開始啪啪鼓掌。
    宛如薑緩已經修為突破，榮登道主之位。
    須知那時候，絕大部分修仙世家和宗門都把煉器視為小道。
    小輩要是在這些奇技y巧上浪費時間定是要被責罵的。
    但是，小孩強作矜持又紅撲撲的小臉……是真的非常可愛。
    九和朧不知不覺聽完了全程。或許。
    適才他沒有提醒薑緩走錯了路，就是因為他忽然也想和這小孩多說幾句話吧。
    九和朧注視著薑緩，小孩還是穿著非常熱鬧的大紅冬衣，滾雪邊襯得一張玉臉愈發靈秀。
    「很厲害。」他道。
    被表揚了的小孩立即紅了耳朵，不好意思的閉嘴不再向人介紹他的小手爐。
    九和朧困惑的屈指算了一下，啊，他沒有不高興。
    他這時留意到小孩的手有些紅。
    瓊樹玉枝，還是太冷了些。
    以薑緩的修為不應在這裏多停留的。
    九和朧心中劃過一絲淡淡的懊悔，他起身。
    他的生長速度異於常人，要稍微緩慢一些。站起來，其實隻比薑緩略高半個頭。
    輕啟唇：「吾帶你出去吧。」
    「好啊！麻煩您了。」
    從那之後，薑緩就時常來尋他。
    有時是和他說話，胡天海地，什麽都談論。
    有時是兩個人一起安靜的看書。
    薑緩把自己團在溫暖的毛毯裏，歪著頭問他：「那麽，您叫什麽呢？」
    他的膝蓋上攤開一本書，「我從古書上看到，曆代羅天宮宮主皆以序號為名，就比如上代宮主世人稱他為八微宮主，您是九和宮主，那您的名字呢？」
    幾乎無人知道他的名字。
    「……朧。」
    「九和朧……朦朧的秋月，」薑緩露出燦爛的笑容，「非常好聽的名字呢。」
    九和朧就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