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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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乎無人知曉他的名字。
    甚至連九和朧自己都幾乎忘記了。
    因為在他的記憶裏,朧這個名字實在是微不足道,隻有短短十年。
    世人皆知,羅天宮曆八代宮主,每一任宮主通曉萬事,洞察天機,然過慧易夭,皆為熬盡心血而死,代代宮主無一飛升。
    每一任宮主逝後,羅天宮都將由前代宮主的弟子任九執長老,主管宮務。
    而羅天宮閉宮以待星辰指示下一代宮主。
    無人知曉,這九位宮主是同一人。
    ——燭一夕,二澤靈,三修儀……八微生,九和朧。
    最初的宮主,生於一個最靠近遠古的時代。
    那時,仙宮才剛剛建起。
    妖族才剛剛遠渡妖境。
    遠古的傳說尚不僅僅是傳說。
    剛剛誕生的十二州大地百廢俱興,無數英豪興起,無數故事始發。
    燭一夕天縱英才,修行一日千裏,短短數十載,就突破了六境,與道君之位僅僅一線之隔,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再進一步。
    他循著天機,建立羅天宮。
    著書立說。
    教化弟子三千。
    斬殺作亂的妖獸。
    卜災算難,救濟危難。
    如此又百年。
    他的修為早就是道君境界,然而真正成為七境太清道君最重要的一環——天道定名,卻始終不能成功。
    焚香則斷,卜則修為大損。
    終於,有一日,又有遠古妖獸從封印中突破,四處生亂。天一夕遠赴萬裏封印妖獸,危急時刻,忽通宿慧,竟是窺見了些許前世記憶。
    他修行一帆風順,是因著他前世本就已修煉到道君之上。
    他曾是遠古一方巨擘。叱吒風雲,桀驁不馴。
    天地定則之時,他不甘心前往另一界,與另一些人聯盟。不料混戰中有人使出了極為惡毒狠辣的手段,以千萬凡人、修士、妖族的血為注,擺下九血陰魂大陣,生靈塗炭,煞氣、血氣肆虐。
    那位帝君,以一己之身重定天地規則的太肇帝君,帝冠冕服,一劍而天地呼應,引天雷陣陣,劈開血煞,劈開血陣,竟生生將被浸染的陸地劈開了一塊。
    天地被萬道雷光照亮。
    所有作亂的人或妖都在浩蕩天雷中神魂俱滅。
    天威如斯。
    他畢竟不曾參與到大陣的具體布置中,勉強於天雷中苟延殘喘,以特殊的法門讓神魂金蟬脫殼,混入無數哭嚎的亡靈中,彼時幽冥混沌,他就趁機封印了自己另投胎去了。
    這便是他的前世。
    他曾犯下滔天大錯。
    即便忘卻前塵也無法洗去的大罪。就像西境的千山萬壑至今荒蕪,海邊的峭壁至今如刀削劍刻。
    所以,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成為道君,無論如何也無法為天道定名。
    天地之間,一飲一啄,皆有定數。
    是以,他作為燭一夕的百年,行善積德,天道予他一線生機。
    若一日,罪業消邇,功德修成,或許,他亦能重獲新生。
    燭一夕發下了宏願。
    此後,每一次轉世,當他修煉到一定境界,就將複蘇前世的記憶。
    從一至九。
    世世命孤,世世嘔心瀝血。
    至今已有九世了。
    轉生的次數越多,他的神魂也愈發衰弱,以致必須以萬年寒冰壓製。
    這第九世不同,從前八世他都在心誌已成熟、已活過數十載乃至百載時才複蘇記憶。
    一時的混亂後,就會很快找回此世自己的性格、喜惡等等。
    就像燭一夕愛寫話本,八微生則更愛畫畫。
    不過唯一一致的是承擔前世罪業的決心和意誌。
    但這第九世,他記起前世記憶的時候隻有十歲,還是個孩子,幾乎什麽都還不懂。
    十年的記憶,稚嫩而單薄,在長達數千年的悠久記憶裏,就像一隻小船隨時都有可能傾翻於汪洋之中。
    他幾乎忘記了朧是誰。
    他也忘了朧的性格、朧的喜好。
    他被迎回羅天宮,高居三清山巔,瓊枝玉樹,高不勝寒。
    宛如一尊神像。
    記憶的回歸,他自然而然的重新得到七境道君的修為,但轉生的神魂愈發動蕩不安,時刻瀕臨崩解。
    他無比淡漠的想著,或許這就是他最後一世。
    這樣也很好。
    九和朧幾乎沒有作為「自己」、作為朧的情感。
    雖然記不清朧,但——
    悲、喜、悔、痛苦不堪……種種情緒他在數千年裏已品嚐、回味得淋漓盡致。
    他見過太多人、太多事。
    好像已經沒有什麽能讓他有所波動。
    逐漸的,他迷失在千載記憶裏,幾乎徹底忘記了此世的名字。
    直到薑緩一身圓滾滾、滾進了他的視線中。
    薑緩問他的名字。
    如果,不是薑緩,問他,他大約真的就徹底忘記了。
    在他回答的一瞬間,九和朧驀地感覺到他飄移不定的神魂歸位了一瞬。
    這時候,他才猛然意識到這一世的神魂尤其不穩,或許就跟他迷失在千載記憶裏,忘記了此世名字有關。
    他沉默片刻,「你可以叫我名字。」
    薑緩微微歪著頭。
    他幾乎以為他會婉拒。
    畢竟,他是羅天宮宮主,他是樂生道君籍籍無名的小弟子。在庸眾眼中,他們的地位相差甚大。
    但是,薑緩一口答應了。
    「好哦,你也可以叫我阿緩。」薑緩鄭重其事的叫了他的名字,「小朧。」
    友人。
    朧有了朧的朋友。
    薑緩是個有著各種各樣奇思妙想的孩子,他可能上午才畫了符咒,下午又會去試圖煉製會掃雪的雪人,晚上又滿臉是墨的畫畫,嚐試以畫造物。
    每一天都生機勃勃、鬥誌昂揚,從不知寒霜冷雪為何物,從不知憂鬱失意為何意,就像一輪春陽,明亮、溫暖、又柔和。.
    等樂生道君有事離去,他們幾乎就成了朝夕相處。
    臨行前,樂生道君再三囑咐他一定要監督薑緩早上起床。
    薑緩夜裏並不會打坐修行,而是像凡人一樣睡覺。而每天早上起床時就是他最艱難的時刻。
    如果可以,他甚至可以一覺睡到午時。
    對於叫薑緩起床,九和朧完全無從下手。他總是看著他睡得紅撲撲的小臉蛋,忍不住再等一等、等一等。
    等薑緩連睡了好幾天午覺後,九和朧有些愧疚。
    薑緩說,「不用顧念我,你能想到的最可怕的催起床的手段盡可以用在我身上。」
    他苦惱的雙手抱膝蹲在地上,「起不來床、可勁賴床好像就成了我的固有屬性了。每天入睡前我還記得要早起床,然而無人叫我的話便直接睡到午時了。」
    其實,那是因為他的身體在適應,以睡眠的方式修養。
    但話雖如此,久睡於他亦是不好。於神魂與肉\\身的契合亦無益。
    九和朧便冥思苦想。
    他努力回憶,一時竟想不到賴床的解決辦法。
    薑緩好奇的問:「小朧小時候不曾賴過床嗎?」
    九和朧:「……不記得了。」
    或許是有的。
    但他不記得了。
    朧的十載記憶都已模糊不清。
    他注意到薑緩的眼神,淡淡解釋道:「朧的小時候都記不得了。」他不甚在意。
    薑緩微微呆愣,「都不記得了?」
    九和朧點頭。
    薑緩不再問了,他單手搭上他的肩,「沒有關係,每時每刻我們都會產生新的記憶。小朧,你記得我們昨天幹什麽了嗎?」
    「……你去後山看雲豹,然後被雲豹追路。」
    薑緩:「…………」
    薑緩問:「那你呢?」
    九和朧說:「吾看你被追路,最後被雲豹撲倒,舔了一臉涎水。」
    薑緩默了一下,「總之,這也算朧的過去記憶嘛。」
    九和朧怔然。
    九和朧蒼白的睫毛輕輕顫動,他的唇色也極淺,「如果……我以後又忘記了呢。」
    薑緩回答:「可以記日記呀,把每一天發生的事——快樂的、遺憾的都記下來。」
    「……好。」
    後來,薑緩要離開羅天宮了。
    他送他離開。
    薑緩安慰他,「隻要你一直記得我,那也不算分別。」
    旁邊的樂生道君笑得胡子都被手揪歪了,「緩崽,你是從哪看來的話?怪動聽的。」
    薑緩有點赧然的瞪了一眼自家師父,小聲解釋道:「琅嬛書庫的話本裏看見的。」
    九和朧抿住嘴唇,彎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小小笑容,「我會一直記得你的,阿緩。」
    薑緩伸出手,示意他擊掌為誓,「我也會記得你的,小朧。」
    朧的記憶不再單薄而蒼白,愈來愈多的彩色在其上著墨。
    朧開辟了靈圃,養了一大堆毛茸茸。
    朧收下了一名特別能鬧的弟子。
    朧時常出門會友、或者迎友上門。
    朧認識的人越來越多。
    朧找到了新的喜好。
    朧的日記本記下了一大箱。
    朧的神魂逐漸安定。
    某一日,他再回憶朧的小時候,驚訝的發現他已經能記起來了。
    他小時候也曾賴過床。
    他喜歡的食物其實從小都沒變過。
    他從記憶的汪洋大海裏,終於打撈起屬於朧的一小片記憶,而朧的記憶已經豐富多彩了。
    ——薑緩,就是他在九世記憶裏固定「朧」這個身份的船錨。
    羅天宮,千年如一日的孤寂冷清。
    撲簌簌的雪花也隻會靜靜覆蓋舊雪。
    瓊樹玉枝之下,九和朧低頭在書卷上重新落下一行字。
    然後將這一冊日記放進書箱中,收撿好。
    他起身,衣袍上的星圖,每一顆星辰都以珠玉點綴——這是羅天宮最常見的服侍。羅天宮宮主與其他弟子也無甚不同。他將兜帽戴上,額上鮮豔的九字紋案宛如一朵紅蓮綻放。
    這邊,薑緩一行人已經經正規渠道抵達妖境最中心的金珠城。
    哈哈劇團不負眾望的取得了月牙城優勝,前往金珠城進行最後的選拔,最後優勝的三隻劇團將在接下來的時間裏進行全境巡演。
    金珠城,位於妖境最中心。
    「很壯觀不是嗎嘶嘶?」召光以一種讚歎的口吻道。
    「……的確很震撼。」
    魚大和浪潮生用力的眨了下眼睛,重新摸出一副墨鏡架在鼻梁上。
    金珠城中的每一棟建築好似隻遵循一個原則,那就是又大又閃。
    金珠城,是一座完全符合它名字的城市,金光閃閃,猶如一顆璀璨的明珠。在陽光下幾乎晃得人睜不開眼,叫人懷疑它的牆壁是不是都是由金磚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