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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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城有許多乞丐,乞丐劉承宗也見得多了,多到在膚施城裏看見乞丐就像沒看見一樣。

    但這個乞丐不一樣,他穿對襟鴛鴦戰襖,就算是黑麵朝外滿是汙漬、混在一群乞丐裏被小二攆走,劉承宗還是能認出來,那是騎兵的衣裳。

    這襖子外紅內黑,上窄袖下齊膝,是明代最基本的兵衣。

    兵衣領分四種,有交領、盤領、圓領、方領;襟分兩種,有大襟與對襟。

    步兵衣為大襟,騎兵衣為便於乘馬設計為對襟。

    這身衣裳讓從酒鋪接過曹耀遞來稠酒的劉承宗注意上這個人,正好四匹馬拴在酒鋪外他也怕丟了,便拿著酒壺、端著木酒盅出來坐在馬廄欄杆上,邊喝邊看。

    那人混在乞丐群裏,看上去像受到排擠,也可能是自己不願與乞丐為伍,站在最外若即若離。

    麵龐精瘦長發蓬亂,生著雙昏睡三白眼透著狠勁,看不出究竟多大歲數,約麽要四旬往上。

    他被直酒鋪子的小二攆打挨上幾下並不生氣打人,隻是躲到太陽能照到的牆根蹲著,直勾勾用眼盯著小二,過了好久,再次起身。

    劉承宗順他動作方向看去,原是對麵客棧走出一行商賈模樣的人,他又跟著乞丐們乞食去了。

    生存資源越匱乏,當大善人的成本就越高,尤其窮人多的災年裏,能救一個人救不了一群人,何況這年月人人都有難處,極少有人打心眼裏覺得該幫別人。

    倆商賈與隨從們在交談中自客棧往外走,沒走出兩步就被一群乞丐圍上,各個掩鼻歎息避之不及,隨從湧上將乞丐們隔開,這才滿臉嫌棄地灑下一把銅錢。

    引得眾乞丐爭先恐後撲在地上撿拾,那人也想往前擠,卻比不得乞丐人眾心齊,還在爭搶中被推翻在地,最後灰頭土臉起來跑到角落,隻保住兩文銅錢,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吹幹淨,放進胸口。

    “哥你看撒呢,怎麽不進去?”

    見承運出來,劉承宗回過神,看著堂弟樂了,拍拍他打發道“去鋪子買點幹糧,我要用。”

    承運不知道二哥要幹嘛,不過還是點頭應下,麻利地走進對麵望塔樓,不多時便提了一包蒸餅出來,道“哥,店家幹糧隻剩餅子了,有點涼,要不讓店家在火上熱熱?”

    劉承宗擺擺手,道“不必了,再給我拿點碎銀。”

    說罷取過紙包提在手上,又要了五錢碎銀,在腰囊分成兩份,朝那人走去。

    “你是兵?”

    那人不知劉承宗目的,微微撤步矮身,弓著脖子點頭賠笑道“將爺,小老兒當過兵。”

    他低頭的動作,讓劉承宗瞧見他淩亂頭發中露出的右耳有個孔洞,更加確信其軍兵身份。

    這是在部隊遭受刑罰的標誌,用弓箭穿過耳朵,通常用於處罰酗酒鬥毆、破壞百姓田舍的士兵,但隻有軍紀極為嚴苛的將領才會使用,叫貫耳遊營。

    “在哪當的兵,怎麽成了乞丐?”

    “乞丐?我不是乞丐。”

    這人把話說得極為認真,但好像說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就是撿倆錢罷,我在順陽門當力夫,好幾日沒活,來的都是推車,不讓我幹,隻能到城裏撿點東西。”

    聽了這話,再聯係上這人剛剛的作為,劉承宗明白了。

    怪不得乞丐們排擠他呢,人家乞丐們那不是排擠他,完全是他在搶人家乞丐的勞動成果。

    鞠躬,他沒給別人鞠;磕頭,他也沒給別人磕;等人拿錢扔地上,他湊過去把錢撿了。

    “為啥不讓你推車呀?”

    那人伸出左手笑了,笑容有些複雜,那隻滿是汙垢的手缺了拇指,讓最普通的動作也顯得駭人“其實我行,就是他們覺得推不了。”

    “跟北虜打過?”

    這人低頭一笑,沒再多說,劉承宗見他不願說,也不逼問,抬手把紙包餅遞去,附上五錢碎銀,道“萍水相逢,都當過兵,拿著好好過日子。”

    他這個舉動把那人看愣了,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連忙道謝,還問道“將爺是哪個營的長官?”

    “我不是將爺,這過去的鎧甲。”

    說罷,見曹耀、魯斌從酒鋪裏喝了酒出來,和承運一道在客棧門口等他,便抱拳道“我是北鄉黑龍山民壯,劉承宗,就此別過了。”

    走到客棧前,曹耀譏笑道“小獅子你還挺善良,我看那是個軍人,你給他餅子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真想幫他就該給把刀。”

    曹耀的腦子跟正常人不太一樣,讓劉承宗笑道“你就唯恐天下不亂,我給他刀幹嘛,他想過安穩日子。

    在城南當力夫拉不到活才來乞食,給他刀子讓他像郭紮勢一樣拿刀給人磕頭?”

    照劉承宗看,他幫那老兵,跟老兵本身沒有關係,隻和他自己有關,他在那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所以才想幫上一把。

    至於曹耀這種間歇性匪幫思維,他權當沒聽見。

    幾人進了客棧,自有小二引著去了後院裏承運早早訂好的通房。

    膚施縣是座山城,望塔樓的通房並不在樓上或鋪麵裏,而要穿過客棧放著磨盤比鄰倉庫的後院,是孔窯洞,窯洞旁山坡上有堆積夠用半年的木柴。

    窯洞的窯口高大,裏麵也很深,頂上用粗壯原木架梁加固,窯裏半邊是寬大土炕,鋪設床板墊有幾床薄褥子。

    除此之外,就隻有門後方凳上放一隻打水木桶。

    “這屋子可真他娘是睡覺用的。”

    曹耀嘿嘿笑著,這敲敲、那動動,最後盤腿往炕上一坐,道“除了床啥也沒有!”

    “有屋子睡不錯了,挺奇怪的你,在山林老廟折騰這麽多年,還對睡覺地方有講究呢?”

    劉承宗這話令曹耀癟起嘴來“咋的,我在土裏刨坑泥裏打滾,就不興想過好日子了?”

    “行行行,過好日子,回去到我家後頭那窯洞裏跟嫂子好好過幾天好日子。

    我自己去老廟莊的土地裏打滾去……”劉承宗壞笑著也坐到炕邊上,皺起眉頭擺手道“承運呢,還等著讓他算二十四戶流民耗糧呢,哪兒去了?”

    他沒注意。

    倒是曹耀有幾分猜測,湊上前道“以後我真得管管這嘴了,多半是你弟聽我說話,避嫌去跟掌櫃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