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牆頭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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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安東北方向的大王山,劉承運扛著書箱往前走。

    穿過綿延荒山枯林,深入山溝後眼前終於豁然開朗,山穀間小溪潺潺,幾孔新開窯洞沿黃土山壁一字排開。

    承運終於放下書箱,抹了把汗,揚起笑臉伸直了胳膊,環指四周“獅子哥,這地方怎麽樣?”

    小山穀不壞,要高地有高地、要穀地有穀底,幾條山路四通八達,劉承宗點頭道“好的很啊,你怎麽找到這種地方的?”

    說罷,他轉頭朝曹耀、楊耀等人揮手,五名哨長便各自帶隊牽拽騾馬,各自占起了地盤。

    劉承宗比隊伍早回來兩天,在家人暫時避居的鑽天峁上跟家人見麵了解情況,隨後才帶隊伍進膚施縣境內。

    劉承運坐在箱子上道“可不是我找的,二叔以前是稅官嘛,哪裏的百姓逃走,他都知道,你走以後我們就在這些地方躲著。”

    他回頭指了指不遠處的山洞“那原本是糧窖,二叔探查地形後,讓人挖通了,在內裏設灶台,煙道有百步長,通到山那邊的懸崖上,這邊燒飯燒水,煙都從那邊出去。”

    劉承宗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跟隨而來的郭紮勢,環顧左右,暗自點頭。

    父親尋這地方極好,種地不行,但當作避冬的臨時營地,再合適不過了。

    他問道“山裏還有糧食麽?”

    劉承運點頭道“從收到你回來的消息,二叔就開始運糧,你回家也沒停,現在有百餘石,不過再多就要想辦法了,家裏也沒糧。”

    說著,劉承運起身打開書箱,邊翻找邊道“其實你該在家多呆幾天,你不在這段日子,二叔二嬸還有大哥都很擔心你,別看你回家住兩天二叔和大哥表麵上沒說什麽,心裏指不定多高興呢。”

    劉承宗聞言抿著嘴抬頭看天,輕輕歎了口氣“我何嚐不想在家多住些日子,連黑龍山都不能回……大沒告訴我,承運,眼下府城左近沒能與咱為敵的人,為啥不回黑龍山住?”

    眼下這大王山在黑龍山南十餘裏,而劉向禹他們則在東邊十餘裏外的鑽天峁。

    哪裏都不是他們的家。

    承運翻書的動作頓住,悶悶說出句“大家在哪裏,哪裏就是咱的家,黑龍山就先別回了。”

    說罷,他又在書箱裏翻找起來,片刻後才拿出四個厚厚的本子,遞給劉承宗道“哥,這段日子家裏都在等你回來,這三本,一是二叔和楊先生所編,上麵有延安府地形圖,各地大戶人家、王莊、牧場、礦山,各族財力、宗族、官員、靠山的情報,以左近膚施、安塞、甘泉最詳細。”

    厚厚一本,交到劉承宗手中。

    隨後,劉承運又拿出第二本“這是二叔和大哥一同編的,我翻過幾頁,有兵書摘錄、戰傷醫治、編練士兵、日用輜重算數之類的東西,我不太能看懂,後麵你自己看吧。”

    又是厚厚一本,交到劉承宗手中。

    最後,承運掏出兩個大本,揚著臉嘖出一聲,笑道“終於輪到我了,這一冊,是我的主意,跟嶽父一起把他這些年來各地的幹兒幹女、認識的人,記錄一冊。”

    他遞過來道“嶽父也想明白了,反正有我這賢婿,咱在外邊鬧得大,他在城裏就安全,什麽時候咱被官府捉了殺了,他一家也受牽連完蛋……這一冊不一定有用,不過走私買賣、打探消息還能用得上,沒準什麽時候還能派上大用場。”

    劉承運感慨著翻向最後一冊書,臉上的表情嚴肅了,說“這是你走後,我和宋守真一起,把獅子營、王和尚、張天琳、闖塌天諸部所有人登記造冊,如今除鑽天峁和延安衛,還有各鄉裏幫人抗稅的壯士、願意出糧的大戶,一共一千九百餘人,全在上麵。”

    四個冊子,拿在劉承宗手上,讓他心裏沉甸甸。

    這不是四冊書,而是能把延安府掌握在手的鑰匙。

    正趕上郭紮勢把騾子馬拴好回來,告訴他們屋子已經收拾好了。

    劉承宗把書重新放回書箱,抱著箱子帶承運往窯洞走去,邊走邊道“周圍抗稅,具體是怎麽做的?”

    “主要是兩方麵,地方糧長靠嚇,拉起村民抗稅,需要人手時咱們出,坐到糧長家去,不讓百姓給糧長交稅,也不讓糧長往縣衙交稅,官府那邊就要靠跑。”

    承運詳細說道“延安府城三座門還有小西門,都安插眼線,還有衙役,經過上次的事,府衙縣衙的衙役都死個幹淨,新招的不少都是咱的人,有時消息剛從府衙傳到縣衙,咱的人已經帶消息上路了,他們到地方隻能撲個空。”

    他笑了一聲,總結道“很多沿河的村子在縣衙都消了戶,其實百姓都還在那住著,大哥帶人把大戶打掉,家家都有餘糧,今年膚施縣的秋糧和攤派,應該隻收到七十多兩。”

    進屋了,劉承宗看看窯洞陳設,都有炕有桌椅,不算壞,拉過條凳坐下,問道“這還不夠衙役和胥吏的工食銀,他們能幹?”

    “他們沒銀子,咱有啊!光楊彥昌就給了咱五百兩,你走之後承祖大哥帶人抗稅,打過九個執意收糧的糧長、地主和鄉紳,每次都金銀全拿走,糧食給百姓留一半。”

    說到這,承運神秘兮兮道“獅子哥,咱們再進府城,可不能再搶糧鋪了。”

    劉承宗皺眉道“怎麽突然說起糧鋪?”

    “因為咱家開糧鋪了。”劉承運說這話時沒忍住,笑了一聲才道“還是嶽父有個幹兒,我也不知他怎麽有那麽多幹兒,想倒糧食,嶽父跟二叔商量後,拿了三百兩做本,收沿河兩岸的糧,還有咱的一點糧。”

    劉承宗的眉頭皺得更緊“糧自己都不夠吃,還拿到外麵賣?”

    承運連忙搖頭“咱上的糧不賣,是送,像縣衙戶房那個張書辦、孟縣丞,哥你認識,還有幾個書辦,每月去糧鋪領一石小米,還有幾個給咱辦事的府衙、縣衙衙役,也是一樣,他們領咱的糧,辦咱的事,有幾個鄉紳去告狀,直接被衙役揍出城。”

    劉承宗的眉頭舒展了,合著如今縣城的書辦、衙役,領的都是劉家的俸祿了?

    這屬於什麽,早期滲透?

    反正照這種情況下去,朝廷的延安府就隻是一座城,很快就無法起到統治的作用了。

    他問道“這,都是我大的主意?”

    “對,你走之後,這些事都是二叔和楊先生商議,安排我們去辦。”

    承運點頭道“哥我問你個事……怎麽問呢,我想想啊。”

    他抓耳撓腮地組織語言,最後小心又期待地問道“咱真能,造成朝廷的反?我不是說像現在這樣跟官軍打來打去,我是想問,咱真能贏?”

    “官也殺了,反也反了,隻有徹底掀翻大明這一條路走。”劉承宗直視承運,問道“為何這麽問?”

    承運先是搖搖頭,隨後坐正了道“我也不知道,最近做了很多事,府城和各鄉裏都沒少跑,見的多了,想得就也變多了……我跟你說個事,你別急,二叔說你衝動易怒,知道這事肯定要殺人。”

    “嘁,我還衝動易怒呢?”

    劉承宗指向門外,灑然笑道“哪個不知道我劉獅子向來儒雅隨和,盡管說。”

    劉承運點點頭,他也覺得獅子哥性格很好,遂道“黑龍山老宅叫人霸了。”

    劉承宗沒說話,麵上輕鬆隱去,鼻息變重,坐在條凳上身子向後靠靠,兩手大拇指插著腰間革帶,捋了捋衣裳。

    承運半天沒說話,小心觀察他的臉色,不敢往下說了,最後覺得說半句話實在不合適,才道“知府張輦的妾室有個哥哥,搬進了黑龍山大……哥你幹嘛去!”

    話都還沒說完,劉承宗已經起身,但他並未像承運想的那樣出門招呼曹耀拉上炮隊,而是繞到承運身後拍著他的肩膀。

    劉承宗語氣平靜“宗族合力蓋的大宅,我和大哥都沒住上幾天,前些日子我還因沒殺張輦而後悔,你看,該死的人早晚都要死,接著說,大哥為啥不殺他。”

    承運覺得二哥東走一趟,回來更穩住,但也更讓人害怕了。

    他說“二叔和楊先生的意思,不動張輦,短時間不想招來官軍……也就是這個,我腦袋都是亂的,不知該怎麽跟你形容,二叔的打算很清楚,總督早晚要發大軍向東剿,所以斷了延安府城跟外界的聯係,想盡量拖延這一時間。”

    承運非常苦惱,兩手抱著腦袋歎了口氣“想等官軍自鄜州過來,府城一片祥和,等往東和義軍作戰,府城左近再一時俱起,斷了官軍退路……但我覺得這行不通。”

    劉承宗坐回條凳,他的氣漸漸消了。

    如果有更長遠的打算,讓那狗一樣的東西住幾日老宅也不是不可以。

    他問道“怎麽行不通,說來聽聽。”

    劉承運突然恨恨道“都是牆頭草,所有人都是牆頭草!”

    “什麽叫所有人都是牆頭草?”

    “那些鄉民,說要抗稅,一百個人裏隻有兩三個站出來,等我們的人過去,他們就都抗稅了,等我們走了,有的默不作聲,有的跑去縣衙告狀。”

    “那些衙役,領著我們的糧,心卻沒跟我們在一塊,不威脅他們,他們就不好好做事,威脅他們,我們又和賊人毫無區別。”

    “還有延安衛的楊彥昌,他就是個試百戶,靠我們當了大官,你從山西回來的消息快把他嚇死了,生怕咱被捉了抖落出來他,隻想著他自己!”

    “就連二叔,二叔和楊先生還有大哥……”

    小個子的承運惡狠狠數落一遍所有人,說到家人語氣終於稍有緩和,深吸口氣道“都有經天緯地的才能,可我知道他們不信,不信我們能推翻朝廷。”

    “我想勸他們信,可是秀才舉人進士坐在一起,沒有人聽我的;造反的頭目們坐在一起,還是沒有人聽我的;人們隻會讓承運幹這個、讓承運幹那個,他們不知道下麵是什麽樣子,等官軍來了還想俱起,起不來的!都是牆頭草!”

    劉承宗不知道,留在家的隊伍這段日子經曆了怎樣的思想轉變,但他知道承運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

    不過他多少能猜到,無非是人們發現官軍並未如期而至,生活又安穩起來,造反的那股勁兒就泄氣了。

    無路可走的人才會是亡命徒。

    這很正常,否則這個世界應該是光腳的怕穿鞋的,穿鞋的怕帶帽的。

    但實際上瓷器就是怕石頭,沒人不想過安穩日子。

    苟活比造反安穩,造反了控製一地比更大動作引來官軍安穩。

    他起身拍拍承運“承運啊,你做的很好,大哥和我大還有楊先生,也都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還要好,你說得對,人們都是牆頭草,隻要固原總製府能派來大量官軍……人心都會站在朝廷那邊,起不來的。”

    劉承宗抬起頭“那怎麽辦?你說過我們破壞朝廷統治,就能贏。”

    “起不來可以慢慢起,人心因官軍站在朝廷那邊,這很好解決。”

    劉承宗把這件事說得,就像出門撒泡尿一樣簡單“家裏人做的這些不會白費,這都是非常重要的事,但有一點,不能成建製的把官軍殲滅,那做的這些就都是無用功。”

    他點點自己的腦袋“槍杆子裏出政權。”

    這個動作的意思是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腦子裏那個他說的。

    承運頓住想了半晌,問道“槍杆子裏出政權,啥意思嘛?”

    “我之前也不確信,我們究竟能不能贏,但這次回來,你跟我說這些,家裏做了這些事,我知道我們最後一定能取勝。”

    劉承宗道“我在東邊認識了許多首領,有的氣量蓋世,有的身先士卒,還有人會安葬每個死掉的部下……這太奢侈了,你知道那是走著走著就有人死掉的隊伍啊,他會把每個人挖坑埋好。”

    “我很佩服他們每個人,每個人都有槍杆子,可在他們身上,很難讓我找到戰勝朝廷的信心,因為他們隻有槍杆子,什麽叫槍杆子裏出政權?說這話要有政權卻沒槍杆子。”

    劉承宗說著,抬手攬住了劉承運“我們家族正在從無到有的建立政權,這很難所以會很慢,但你不要著急。牆頭草……哼,好就好在是牆頭草,隻要我的槍杆子把官軍掃了,你看它們往哪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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