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徐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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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三日傍晚。

    慶陽府合水縣東部山峁溝川之間,有個叫陸坪的莊子。

    經四日行軍,劉獅子自鄜州率軍穿過子午嶺進入慶陽,他的兵力比預想中要龐大許多。

    除了五千七百餘人的獅子營,還有四千餘人的禹字營,這給先遣入慶陽的楊耀、馮瓤部安置工作帶來很大困難。

    “大帥,咋還有個禹字營?”

    “看名字看不出來?我大的營。”

    楊耀露出了然神色,隨後道:“老太公怎會有四千餘人馬?”

    提起禹字營,劉承宗有些無奈,對楊耀解釋道:“先前在獅子灣,高首領把他八千人整編了三個營。”

    “我們要走,就差人給秦王莊、慶王莊、曹操等人送信,告訴他們以後可以依靠高首領,結果他們都想跟著一起來,自備兵馬糧草。”

    劉承宗攤手道:“我大就把他們攢了個營,不過還別說,這個營很符合我們的編製。”

    “我大哥、過天星、曹塌天、李老豺,剛好五哨戰兵;林蔚的杏子河鐵匠石匠組成工哨,還有闖塌天的隊伍運送輜重。”

    他剛說完,楊耀便道:“躥躥回來了?”

    “你也知道這名號?”劉承宗搖搖頭,看來任權兒給劉國能起這個外號,比闖塌天更加廣為人知:“回來了,給杏子河進了批布,本來還想著冬天做兵衣呢,全帶著就過來了。”

    一聽說是老太爺組建了隊伍,楊耀也不說別的了,幹脆點頭道:“那我再給兵站運點糧食。”

    楊耀和馮瓤在二百四十裏長的子午嶺山道,設立四處兵站,以供獅子營在路上休息。

    “不用了,他們走得快,而且都帶著糧呢,在附近找個地方駐紮就行。”

    說起這禹字營的名字,劉承宗就光想笑。

    他們在子午嶺山道行軍時,劉老爺讓宋守真給前邊遞了個小紙條。

    紙條寫了一堆字:‘英雄奮神緯,翼寧定襄耀,龍彰肅宣壯,衝驃驍捍捷,威武昭靖修。’

    劉承宗剛開始看還以為是謎語呢,結果宋守真說那是營名。

    是因為高迎祥整編部隊叫闖字旅,劉老爺覺得不好聽,怕劉獅子將來也弄個獅字旅,就讓宋守真把營名帶來了。

    確實都是極適合軍旅營名的好字。

    但劉老爺把這條子給他,自己的部隊升起一麵禹字旗。

    事實證明腦子裏東西再多,也還是希望隊伍能以自己的名號命名,劉老爺也不能免俗啊。

    這些好字,就留著將來整編成旅再用。

    牽馬行走在陸坪的村莊土路上,旱作梯田上經常看見衣衫襤褸麵有菜色的人,神情麻木地看著兵隊過境。

    劉承宗看向楊耀問道:“怎麽這荒郊野嶺還有流民呢?”

    “他們不是流民,慶陽百姓,從西邊到子午嶺,有力氣就進山覓食,沒力氣就在這歇著。”

    楊耀看了一眼梯田上的百姓,對劉承宗滿麵感慨道:“我從山裏出來,走十裏路,掩埋屍骸不下百具,看見狼犬比人還多。”

    劉承宗沒說話,側目看了一眼山上呆坐的人影,皺眉問道:“楊先生說慶陽是糧倉,怎麽感覺還不如延安?”

    “慶陽是糧倉。”

    楊耀感慨著附和一句。

    慶陽府的治所在安化城,安化城附近是一塊大塬,夏朝時周部族的首領不窋就在這塊大塬上耕作,當地許多地方因常年施肥形成極適耕種的黑壚土。

    但像這樣的土地隻有少數,這裏山高氣寒、多旱少雨,終究是一片蒸發量為降雨量十倍的土地。

    精耕細作,架不住一場霜旱,這種情況讓百姓轉求田產數量,可田地多了又糞肥又不夠用,廣種薄收,種十畝地,趕不上人家一畝地的收成。

    何況這年頭,旱災並非最可怕的東西。

    楊耀說:“旱災算個。”

    “延安平安,是因為諸多首領中唯二能抗拒官軍的大帥在延安,官軍進不得延安府,又能壓服群賊,百姓扛過旱災也就緩過來了。”

    “慶陽不一樣,這裏都是些小賊,這幾日慶陽的首領們會陸續來參見大帥,官軍來了他們就躲。”

    “先前有伍維藩,後來有賀虎臣,大軍過境,都不必出擊就把他們嚇散了,四散小賊無力攻堡,為口吃的他們能幹啥?”

    “要麽當地土賊流賊都被趕出去,且不出現新賊;要麽官軍官府都被趕出去,沒有新軍入駐。”

    “否則這種兵過賊來的地方,唉……”

    楊耀說著朝地上啐出一口,抬腳抹了道:“旱災跟人比起來,算個。”

    劉承宗覺得楊耀形容的不對。

    應該說旱災很可怕,但旱災之下的人更可怕。

    這一帶仍是山區,最近的小河要繞兩座山峁,劉承宗擔心過去再把小河喝斷,便兩營分哨駐紮在方圓八裏十幾個荒村。

    河斷了水還會來,但會耽誤時間。

    所以哨哨隔山溝相望。

    人多了麻煩事就多,單取水一項,村莊就已無法滿足。

    通常情況下,村莊普遍隻有一口井,指望一口井吃用,等到天黑也吃不上早飯。

    楊耀說這兩天,慶陽府落草的、造反的首領都會過來拜見,劉承宗也沒啥事,就在村裏轉悠著跟百姓搭話。

    陸坪剩下的百姓本就不多,敢跟他說話的更少,隻有個看著七旬往上的老爺爺,搬小凳搖小扇,坐在門口納糧,不怕他。

    劉承宗也扯了個小凳,坐在邊上問:“老爺子不怕我們這些人?”

    老爺子看了他一眼,奇道:“誒,這後生咋光張嘴不說話嘛。”

    劉承宗又大聲問了一遍:“你不怕我們?”

    “怕,可怕不怕有慫用嘛,樹下那家,老王八可摳,死得比我早,他家後生怕,賊來的時候跑了,沒趕上吃口熱乎飯,死在後山。”

    老爺子看了他一眼,又指向旁邊一個空院子:“那戶姓齊,去年外邊打仗逃過來,不怕賊,吃了口飯,跟去打縣城死城外了,婆姨帶娃去北溝林子上吊。”

    “怕不怕都沒慫用,我七十八了。”

    老爺子抬手比出個數,朝劉承宗笑笑:“重孫都死淨了,你們延安人來慶陽,一趟趟地,來一個住一宿,早晚我們都死淨。”

    劉承宗跟老爺子聊了會。

    老人可能是很久沒人陪他說話了,幾乎挨家挨戶講完了這個村子人的死法。

    透過這些死法,劉承宗把這地方兩年來的遭遇弄清楚了。

    老頭兒叫徐老翁,說自己年輕時長得顯老,二十多歲就有人給他起外號叫徐老翁,一眨眼叫了五十多年,比本名還本名。

    他剛叫徐老翁那會,萬曆爺才剛登基。

    現在那些叫他徐老翁的人都不在了。

    他也已經熬走仨皇帝,正在嚐試能不能熬走第四個。

    這村子以前有很多低產山地田,靠著溝通慶陽、延安二府的官道,山下有每月逢六開集的市場。

    百姓大多務農,但有工匠也有商人,靠山吃山,在這條官道上,他們負責把山民采集的皮子、骨頭、藥材、花草販去慶陽府城,所以還比較繁華。

    但從農業角度說,這村子又很窮,窮到免疫了土地兼並。

    因為一畝良田都沒有,隻有兩萬多畝山地田,劉家兩營分哨駐紮的山峁,認為是村子的地方,超過一半都是他們以前住在地裏挖的窯。

    以前這也有地主,是個外地來的商賈,看中了這裏的商業價值,開始買地。

    一般村莊田地都很重要,不是說買就能買的,除非村莊本來的百姓都不要這塊地,才能賣給外鄉人。

    但這不一樣,地主說買,隻要價錢合適,村民立刻就賣,而且還不準地主反悔。

    因為這一畝地正常年景隻能產二三十斤麥子,相對來說也不需要精耕細作,對土地也沒啥要求,你把這買了我就去別的地方種地。

    地主雇不到佃戶,最後一算買地的錢五年都回不來,把自己氣死了。

    那些地又成了村民的。

    但是到前年,旱災來了,噩夢開始。

    第一個死掉的,是每逢開集把山貨賣去慶陽府的遊商,出去就沒再回來。

    人們聽說,因為旱災,路上經常有賊人出沒。

    糧食減產,村裏也沒個鄉紳能主事。

    有些人開始想辦法,開更多的地、種更多的糧,很多人沒等到地開出來就先把自己累死。

    還有幾個人動了歪心思,要吃絕戶,欺負遊商留下的孤兒寡母,孤兒被扔進山溝,寡母在之後的夜裏跳了井。

    那幾個人說真晦氣,毀了村裏的井。

    然後有人做流民、有人做山賊、有人投軍、有人混吃等死,瞄著啥時候再吃個絕戶。

    總之,變了。

    直到去年,來了位遊擊伍將軍,駐軍陸坪。

    做賊的被殺了,剩下幾個吃絕戶的也被村民告狀,不知怎麽人就沒了。

    一切看上去好像要恢複正常,雖然旱災還在,但那些用人命做代價新開出的田地也還在,村裏人更少,他們能活下去。

    可是當伍將軍率軍撤退,賊越來越多了。

    延安的賊過境,會經過這;慶陽的賊去延安,也會經過這。

    賊寇來來往往,慶陽府的衛軍也追來追去。

    到今年還剩四十多戶,李老豺過來,看村裏百姓慘兮兮的模樣,說要帶他們去搶合水縣城,十幾戶人家的青壯年都跟了過去,一個都沒回來。

    他們剩下的婆姨,有娘家的逃回娘家、往外跑的往外跑,還有倆帶著娃作伴去山溝子裏吊死了。

    再往後潰軍又來了,搶了幾件棉襖,讓百姓進山給他們采藥去,說東邊下雨了。

    藥還沒采回來,那幾個馬兵就已經跑了,還讓他們趕緊跑,說官軍被打敗了。

    後來村裏人跑的跑、走的走、死的死,如今隻剩下七戶。

    包括老頭兒在內,七戶人見多識廣心如鐵石,都有和老頭一樣的意識,對苦難放棄抵抗。

    實際上就在劉承宗和老頭聊天這半個時辰,村裏還剩五戶。

    有一個本來就得了病,剛好病死;另一個從獅子營的士兵那要到兩口炒麵,樂嗬嗬吃了之後自己出村,在幹渠裏把自己碰死了。

    劉承宗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死,又好像知道他為什麽要死。

    這個村子曾經活過的那些人,不僅僅隻出了吃絕戶的敗類,他們以農民的身份,在沒有官府的幫助下,試過了所有能夠求生的辦法。

    做好事的、做壞事的、從賊的、從軍的、種地的、做買賣的。

    都死了。

    反倒徐老翁最奇怪,他歲數大了,跑也跑不動、打也打不過,幹脆放棄抵抗,賊來不來、兵來不來,他都在這坐著。

    反正活了這麽多年,再繼續活下去也沒太大意思。

    結果反倒別管兵來還是賊來,看他一把年紀,都會給他丟點糧食,結果就這麽過來了。

    身強力壯的後生都死淨了,他還活著。

    劉承宗也想讓他活著,也讓承運帶人給老頭拿了幾小袋米糧,擱到屋裏去。

    他說:“你可不能死,以後會好的,我能讓你們都吃飽飯。”

    徐老翁好像又沒聽見,坐在小凳上,顫顫巍巍笑笑:“又光張嘴不說話了。”

    “我說你別死!我能讓你們都吃上飯!”

    這次劉獅子很確信老頭兒聽清了,但他還是顫巍巍不說話。

    他心想,他可能不是第一個對老頭兒說出這樣的話的人。

    像這樣的長壽老人,不論是兵是賊,正常人知道以後都會問聲好,都會鼓勵他好好活下去,也可能都會說,你們能吃上飯。

    伍維藩可能說過,賀虎臣可能也說過,甚至賀虎臣的逃兵潰兵都沒準也說過。

    而且每個人說這話時可能都是出於真心。

    隻是這種沒有期限與條件的承諾,又有幾個人能完成呢?

    人生在世,誰能沒有遺憾。

    劉承宗不再多坐,起身朝護兵們搭好的軍帳走去,走出幾步轉頭道:“老頭兒,你好好活著,爭取把崇禎送走。”

    本以為徐老翁還會不理他,哪知道老頭兒樂了。

    徐老翁心想,多少年前就有縣太爺說過一樣的話,讓老夫好好活著。

    現在那縣太爺都入土三四年了。

    “你多撐幾年,好好看著我怎麽讓人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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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寧州誌》記載,寧州地方明末人丁一萬六千三百二十,到順治七年,減少了一萬一千九百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