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白柳溪雲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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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柳溪騎馬走在去往合水縣的路上。

    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山梁幾條羊腸小道上排成串,衣衫襤褸的賊兵牽馬拽騾埋頭走。

    作為慶陽府群賊之一,白柳溪與其他首領並沒什麽不同,手下時多時少、兵力時強時弱,聲勢也同樣旋起旋滅。

    唯一區別隻在於,她是女子。

    白柳溪是慶陽府北方環縣人,樂戶出身,但不會作曲彈琴,從小學的是舞刀弄槍,擅演楊排風,前年才開始學撲打,為二十歲後演孫二娘做準備。

    結果沒來得及,遍地流賊造反,常演佘太君的班主老太太眼看生計成了問題,就想給她找個安穩地方說媒,也算不虧了自己手下名旦。

    還真找著一個,官宦人家打算買她做妾。

    這家人,最高做到從四品運鹽同知,要官位有官位、要地位有地位、要錢財有錢財。

    唯獨,從四品運鹽同知是這買主的兒子。

    同知大人看不上這事,不打算給錢;這邊同知他爹還一個勁要班主把人送過去。

    事情就麻煩了。

    後來老爺子派家仆來接人,就把戲班裏的人都揍了一頓,他們既不願讓家仆把白柳溪搶走,也不敢跟家仆們動手,男人們站在外麵硬挺著挨打。

    個個被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

    最後老班主去攔,卻被人一腳踢到心窩,眨眼就沒了氣息。

    白柳溪和武生武旦們,抽刀的抽刀、掄槍的掄槍……說實話他們並不厲害。

    盡管玩了一輩子兵器,但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和人打過架。

    而且他們要說武藝,都很嫻熟,但他們練的武藝和劉承宗那種不太一樣。

    劉承宗那種武藝,長久訓練的目的就是打準、殺人。

    白柳溪這些人的武藝,長久訓練的目的是躲避和打不準。

    一個劈叉坐在地上不斷搖閃,另一個以花槍一下一下紮得又快又急,但目的不是紮中,而是紮不中的精彩。

    所以打起來比較尷尬,別人是照著要害招呼,他們是奔著別人躲過去劈紮。

    用刀槍的都不太好使,反倒白柳溪提根棒子把四五個人敲得鬼哭狼嚎。

    一時手重,打死了人。

    後來她就帶戲班埋了老班主,在環縣山裏落草。

    白柳溪能做首領,不是因為能打、也不是因為年輕好看,而在於她能找到糧食。

    在她們這行當,尤其在陝西這個地方,人們最常點的曲目就是楊家將,而作為小旦,又很容易招那些達官貴人喜歡,常常在演出結束後陪老班主成座上賓。

    久而久之,她知道不少大戶人家存糧的窖藏,隔一段時間就去偷偷摸摸挖一個出來,反正人多,即使被發現了,那些獨門獨戶的也大戶也擋不住,她分了糧食就跑。

    她一直都很聰明,從來不告訴別人糧窖的位置,即使探路,也隻找幾個武生武旦跟自己去探明虛實,隻在做事時才讓別人插手。

    可是即便如此,待到今年,糧食越來越少了。

    不僅僅是知道的糧窖都被搶空,連年大旱,她們能搶的大戶人家存糧也沒多少,剩下的堡寨,也不是她們這些小賊草寇能搶動的。

    秩序剛剛崩潰之時,人人都不知該往哪走,能提出個方向,就能趁勢而起成為首領。

    但隨秩序崩潰已久,再想穩住下麵的人,單能提出方向已經不夠了。

    這件事對任何人都很難,而作為這時代的女子,更難。

    手下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也想幹點更激烈的事。

    白柳溪落草這一年多,一直在努力學文化,主要靠隊伍裏的說書先生。

    說書老爺子認識些字,能教她簡單的,但人家的工作主要靠博聞強記,說多了就把整本書都背了下來。

    壞就壞在這老爺子隻背過一本書。

    水滸傳。

    這讓白柳溪不敢在山上安營紮寨,她手下原本有上千人,散了散還要七八百人。

    人家梁山王倫是三個好漢聚著七八百小嘍囉,她是十二個武生武旦,聚了七八百饑民。

    白柳溪心想,她多聰明啊,算算日子,林衝快上山了,晁蓋也快該來了。

    不能在山上,在山上待著她這個女子版的白衣秀士王倫會被林衝火並的。

    整天正想這事呢,劉家兄弟就來了。

    不是延安府的劉家兄弟,是慶陽府的劉家兄弟,劉五劉道江、劉六劉道海。

    這倆兄弟是慶陽府的坐地虎,去年就跟早年起兵的韓朝宰合兵,兵馬上萬跟官軍在環縣打仗,打得遍地屍骸累累。

    如今又帶兵往北走,嚇得白柳溪趕緊帶隊伍逃進山裏,躲著那些首領走。

    若是男首領帶隊,也不至於如此,沒準高高興興就合兵了,可偏偏她隊伍裏男女參半,還收留了不少環縣、慶陽出名的花旦女子。

    就像早前她想和韓朝宰合兵,韓朝宰手下的大將跳澗虎,開口就要把她們全部納走。

    這東西很複雜,首先白柳溪不喜歡。

    但與姐妹們商議之後,卻也不得不承認,有幾分道理。

    她們一群無依無靠的女子,雖然都對兵器熟悉、有幾分武力,可單是養活自己的口糧便已身心俱疲,何況不但要防著兵、還要防著賊。

    舉目皆敵。

    這樣的情況她們又能撐多久呢?

    勢必要找個人依靠。

    找依靠說容易容易,說難卻也很難。

    情投意合,亡命天涯也無妨;你情我願,權當搭夥過日子;實在沒有看上眼,奔著勢力找,能撞個矮腳虎那也算好本事。

    反正她們做這行的,班主早就說過,遲早尋個高官之主嫁了,總比塵世流落要強得多。

    但若隻奔著勢力,又何必找土賊韓朝宰手下呢?把自己洗洗送去韓朝宰那不行麽?或者跑到延安府北邊,直接去投最厲害的王嘉胤。

    剛好就在這會兒,慶陽府群賊之間都在瘋傳,延安府的劉獅子率軍進駐慶陽,其麾下大將楊耀召集慶陽四縣的首領前去拜見。

    白柳溪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便點起人手向合水縣移動。

    路上,她的大將問:“白姐兒,那劉獅子是啥樣人物?”

    劉獅子,是一等一的厲害人物。

    白柳溪也有大將,是個武生,號雲交月。

    這也是女子,她倆自幼因長相周正,被老班主收養授藝,學習武旦技藝,白柳溪生得白淨高挑,便被起了這藝名。

    而雲交月呢,成長過程中出了一絲差錯。

    白柳溪,聽名字就讓人如沐春,白中透翠。

    雲交月,又是什麽景色?黑裏透亮。

    倆人分明吃一樣的東西、練一樣的技藝,雲交月越長越高越生越壯。

    怎麽形容呢?

    戲班子沒倒之前,雲交月的成名曲目是從南方徽班學來的古城會。

    她在裏頭演張飛,演關羽的武生戴上綠襆頭,比她低半頭。

    好端端的刀馬旦,模樣俊俏,隻因體態過於魁梧、膚色又有些偏黑,這才做了武生。

    聽到雲交月發問,白柳溪搖搖頭。

    說是拜見劉獅子,其實隊伍裏人們都知道,她們到了要做出選擇的時候,必須要尋個靠譜的首領依附。

    這種自身無法掌握命運的時候,人人心情沉重。

    白柳溪久躲山中,就連楊耀召集群賊的消息都是聽別人跑來說的,又從哪裏知道劉獅子是什麽樣的人。

    不過她還是像自我安慰般笑道:“聽說是能征慣戰的,該是個男樣雲交月。”

    雲交月一愣,隨後笑道:“若真是男樣雲交月,那模樣生得想必是世間一等好男子,姐姐若配將軍千金體,倒也不虧。”

    隻是這樣說笑,白柳溪卻麵露愁容:“莫說配不配,你看那水滸,世間男子兩個樣,貪財好色多無甚出息,反做出些大事的,又都不近女色,怕再將我心肝兒挖了下酒!”

    “還真是如此,聽說榆林那王嘉胤也未娶妻。”雲交月歎道:“小頭目各個妻妾成群,大首領全形單影隻,真是奇怪。”

    白柳溪的隊伍沿環江南下,這河極寬,也叫馬蓮河,不過百姓更喜歡叫它馬傻子河。

    因為這河非常長,彎彎曲曲從長城往南延伸,水也不好,既不能喝也不能灌溉,不招人待見,一直流到寧州才幹淨些,能勉強灌溉。

    而且這河心眼不正常,平時能涉水而過,可到了夏秋雨季就暴漲千倍,衝毀橋梁、淹沒人畜田地。

    這條河對寧州以北居住百姓最大的作用,是把山裏的柴禾衝到下遊河灘,等水退了能撿柴禾。

    沿著環江,經過兩岸被賊災戰火摧毀的荒蕪田地,走到距合水二十餘裏與葫蘆河交匯處,周圍熱鬧起來了。

    雲交月登上山梁瞭望,沒多久就持矛奔下山來:“姐姐,就是這了,東麵山上連營十裏旌旗遍地!你快登山看看!”

    雲交月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看見的景象。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景象,離著還有至少二十裏遠,就能看見沿山梁向東延伸的山地間,一片密密麻麻的營地在旱作梯田上層層展開,一眼望不到邊。

    恍然間好似遠遠看見一座鎮子,甚至說鎮子已經不合適了。

    整個慶陽府即使是在萬曆年間,也隻有十五六萬人,如今經曆數年饑荒與兩年戰亂,存活百姓散布於四縣一州及廣袤山區。

    雲交月十分確信,遠處山中駐紮的這支軍隊,比府城之外哪個縣人都多。

    白柳溪和雲交月站在山梁上眺望獅子營,獅子營也正在看著她們。

    在白柳溪看不見的山梁反斜麵上,前寧夏鎮橫城堡管隊,現獅子營塘兵管隊戴道子率十名塘兵快速穿行。

    這些仍穿著邊軍衣甲的戰士在山中按刀奔走,山下繞遠的道路上,一名塘兵騎頭馬領二十餘匹戰馬奔馳出一條土龍。

    而在東邊五裏外的山梁上,另一隊塘兵已收到他們的旗令,知道有一支數百人的隊伍已進入獅子營方圓二十五裏。

    如今獅子營有塘兵三十六塘,每塘十二騎,各塘以八名寧夏兵、四名驛卒充任。

    寧夏老兵戴道子麾下掌管四塘。

    但其實獅子營的塘騎工作很難做,隊伍太大了。

    正常情況下,他們習慣於在二十裏外遮蔽隊伍,在這個距離,三千規模的標營分哨駐紮,能完全隱匿在群山之中。

    可他們的隊伍太大了,名義上是兩個營,實際上兵力比三個營還多,而且攜帶騾馬量遠超官軍。

    在視野開闊、遍布凹凸山峁墚塬的河穀,二十裏根本遮蔽不住。

    戴道子的驛卒部下在奔走中問道:“管隊,看著她們就行了,那七八百人呢。”

    “嗯。”

    戴道子隻顧按刀悶頭跑,應下一聲,沒再多說。

    他不知道這幫人是來幹嘛的,這幾天慶陽府的各路首領到這來便見他的大帥,可謂絡繹不絕。

    劉道江劉道海兄弟派出麾下將領前來。

    韓朝宰還有像合水縣本地首領田近庵、寧州那邊的胡三柞、賀自節、王滿才等賊子,都親自過來了。

    但這些首領應楊耀的邀請,都是少則三五騎、多則十餘人,僅僅是帶些護兵而已。

    哪兒有像白柳溪這樣,七八百人烏泱泱的過來,而且走得還是官道。

    戴道子離得很遠,隻能看出這幫人甲仗不整,也瞧不出她們首領是男是女。

    衡量過雙方軍力,最後戴道子得出結論,憑他手下十騎,真跟河岸邊這七八百人的隊伍打起來,他贏麵不大。

    但肯定不吃虧。

    這幫人連件像樣的鎧甲都沒有,拿的也都是民用兵器,戴道子能想到自己有微小的可能贏,但輸的可能同樣非常微小,比如……敵人拚死抵抗,把他這十騎累死?

    戴道子心裏憋著勁兒呢,自從在俘虜營裏率先加入獅子營,至今還寸功未立,急於需要一場戰鬥展現自家本事。

    這七八百人就非常好。

    奔至山道,戴道子的人跑的是近道、馬跑得快但走得遠,幾乎同時抵達,十二名塘兵翻身上馬,排出三列馬兵隊形組成小方陣,朝白柳溪的隊伍快速逼近。

    四百步距離隻是馳騁片刻,戴道子越走越覺得不對。

    他起先以為來的是合水縣的民壯,但奔至一箭之地才看出,隊伍裏摻雜了好些年輕婆姨。

    那隊伍裏許多勁裝少女的歲數,都和他被慶藩中尉害死的女兒差不多大。

    戴道子興衝衝要立功的心也冷卻下來,打馬兜了半圈,把隊伍撤回安全距離:“去個人問問,她們跑到這來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