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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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承宗的營地正在準備宴會。

    晚上他要宴請從慶陽各地趕來的首領。

    延慶之間的首領們可談不上一見如故,他們當中不少人本身就有矛盾。

    比如李老豺和田近庵,就因上次攻打合水分贓不均而互相看不順眼。

    其實這事說起來挺傻的。

    李老豺和田近庵並沒有打下合水縣城,圍城兩日都在商量城破後怎麽分贓,二人都對對方提出的條件不滿。

    結果賀虎臣就來了。

    田近庵逃回馬蘭山躲著、李老豺撤圍東走。

    圍城可以撤,不過因圍攻合水縣分贓不均而產生齷齪,一直延續至今。

    當然也有關係好的,比如寧州胡三柞、賀自節、王滿才這些人。

    都是小首領,分了七部,合一起有六百多人。

    但這些小首領與獅子營關係最為緊密,從前楊耀和王文秀在投奔劉獅子之前,就和他們在一起。

    而且王滿才是後哨長王文秀的親戚,胡三柞是工哨戰兵首領胡三槐的哥哥,前後兩哨不少戰兵也跟他們沾親帶故。

    麵對朝廷可能調關寧軍入關平叛的消息,他們難得坐到一起,暫時擱置了紛爭。

    慶陽府群賊擱置紛爭的原因不是關寧軍,是他。

    劉承宗一直以為自己在這些人眼中應該是個戰神,大家認識了,方便以後協同作戰。

    卻沒想到大夥都拿他當財神爺。

    劉道江劉道海、韓朝宰田近庵,都不是省油的燈。

    賀虎臣的帥帳不透光,點了幾盞油燈、還是昏得發暗。

    他們的訴求非常簡單:糧食。

    慶陽劉家兄弟,有四千人馬駐紮在環縣山區,他們實力不錯,和地方鎮守的官軍打過幾次,互有勝負。

    不過三邊總督楊鶴的人正在環縣,跟他倆談招安的事。

    本來楊鶴打算給個參將編製,但兄弟倆提的要求太多。

    他們要求朝廷先支錢糧,支了錢糧之後不能拆散他們的部隊,而且招安後拒絕給朝廷鎮壓農民軍。

    就連自己的用兵方向都給三邊總製府說明了,我們兄弟哪兒都不去,調到寧夏,別管守邊牆還是入大漠打蒙古,錢糧管夠,就給朝廷打到死。

    劉承宗覺得,這已經脫離了漫天要價的範疇,屬於白日做夢。

    首先蒙古不是啥大問題,至少不是朝廷解決不了的問題,總兵官一級可能有杜文煥這種避戰的,但基層邊軍對付北虜年年不知死多少人,沒慫過。

    單就一個錢糧管夠的命令發到邊牆,都不用多,就六天能把人吃撐的飯。

    不需要菜不需要肉,一人三十六斤幹糧四匹馬,數不清的好漢都願意深入瀚海把漠北捅個天翻地覆。

    寧夏鎮有四個參將直接鎮守一路,西路左參將、東虜右參將、北路平虜城參將和靈州左參將,哪一個都是要衝,怎麽可能給他們一支招降後拒絕整編的部隊。

    沒有這種互信基礎。

    所以雙方現在還在談,楊鶴目前開出條件,是能接受他們不鎮壓農民軍,但需要精簡三分之二的部隊。

    給兩個把總編製,留八百八十人,不能去邊牆,調到慶陽府槐安巡檢司以北,挨著秦長城,鎮守範仲淹修的堡子。

    倆兄弟又嫌把總官兒太小,反正到現在還沒談妥,所以劉五劉六沒過來。

    這倆人在劉獅子這倒沒敢大開口,隻是說實在撐不住了,又不願意把兵馬散了,長此以往隻能向官軍投降,接收招安。

    如果獅子營能供給他們糧草,環縣這個慶陽府北大門,他倆給守。

    劉承宗腦袋得被紅旗一天踢八回,才會讓他倆給守北大門。

    韓朝宰倒是個實誠人,親自來了,態度也是所有首領裏最像正常人的。

    他照實說了糧草上的困難,其部兵器兵裝不行、訓練也很拉挎。

    軍紀離人的標準還有一些距離,但也沒完全退化成獸。

    沒糧了搶劫、綁票、殺官、仇殺滅門,都幹過;有糧了賑濟、分田、收養鰥寡孤獨上山,也都幹過。

    如果說獅子營是哪哪都像邊軍,那麽韓朝宰的隊伍就是哪哪都像山賊。

    但韓朝宰的訴求比別人高一點也多一點,他首先希望劉獅子能給他提供一些糧草補給,不用多,五百人的就行。

    其次還希望有一百人的裝備,最後是希望劉獅子能派些邊軍,幫他好好整訓一下隊伍。

    理想很豐滿,也挺有追求。

    但有追求沒意義,他的隊伍劉承宗練不好。

    本來就不是良家子弟,一入秋就是饑寒交迫,這種時候跟人談訓練、談紀律?

    回頭非得把韓朝宰的隊伍折騰內訌了不可。

    其實劉承宗最想支援的部隊是兵力最少的田近庵。

    但常駐子午嶺馬蘭山的田近庵最離譜。

    田近庵二十歲,據李老豺所說,這人真名姓蒲,以前是慶陽衛沒實缺的世襲鎮撫。

    和楊彥昌那試百戶意思差不多,撈不到實缺鬱鬱不得誌,就偷偷落草做了山賊。

    後來發現當山賊真舒服,幹脆不回去了,還從衛所拉出來一票人。

    田近庵手下有十幾個慶陽衛軍官、三百多衛所兵,總兵力六百,算是農民軍裏的善戰之輩。

    大概是常駐子午嶺,對獅子營擊敗賀虎臣有所了解,所以態度尤為恭順,姿態擺得非常低,幾乎納頭便拜。

    條件也開得非常明確,田近庵沒有攻城拔寨的能力,希望獅子營能提供部分糧草資助。

    其實交流進行到這一步,氣氛非常融洽,這是正經的世襲軍官,手下人的成分也好,多養六七百人對他來說也不是大問題。

    雖然他也缺糧食,如今整個陝西不缺糧食的首領可能就高迎祥一個。

    但獅子營的糧食短缺不是因為沒糧。

    各哨四出掠了一把,得了糧食四萬餘石。

    大概夠劉家兩營正常吃四個月,牲口靠放牧還能多吃倆月。

    但他們沒固定根據地,搞五千輛糧車跟著跑也不現實,就算隻帶倆月兵糧出門,都找高迎祥借了幾百輛車。

    所以至少在這,用餘糧支援一下友軍也無傷大雅。

    但田近庵啊,誰要跟劉承宗說,這家夥舊軍官出身是假的,他第一個不同意。

    這家夥希望劉承宗接濟仨月糧草,報了兵力兩千四。

    獅子尋思,你王八蛋跑我這兒吃空餉來了?

    在幾個呼吸之間,劉承宗決定絕不會讓人在他這吃空餉,但另一方麵當場拒絕,又會讓其他首領對他產生吝嗇印象,不利於接下來的團結。

    他不需要這些人戰鬥,但不能讓這些人在戰爭過程中背後捅刀子添亂。

    劉獅子目光定定看著田近庵,似笑非笑:“兩千四百人?”

    田近庵小心看了李老豺一眼,抿抿嘴沒敢再確定這個數目。

    獅子營的哨長們紛紛默不作聲地坐正,隨後禹字營的將領也都端正起來。

    氣氛僵住了。

    就在這時,魏遷兒在營地帳外報名,隨後進來走到旁邊,小聲道:“大帥,有個叫白柳溪的頭目前來參見,是個女子。”

    “隊伍有七八百雜兵,塘兵已經把他們圍了。”

    “白柳溪?”劉承宗沉吟著名字,納悶怎麽還有帶兵來的,便對眾人問道:“諸位可知道這位首領?”

    “白柳溪來了!”

    韓朝宰對這人熟啊,一拍小桌道:“環縣出名的美人,使了一手好花槍,才貌雙全。”

    他這話一出,帳內氣氛就鬆懈下來。

    田近庵更是長出一口氣,剛才劉獅子瞪著他,差點把他憋死。

    其實劉承宗在心裏也舒了口氣,魏遷兒和白柳溪聯手,為他創造了片刻思考時間,這會他已經想到怎麽解決問題了。

    所以他非常輕鬆地提起興趣,對韓朝宰道:“難得啊,西北會少林花槍的可不多,魏遷兒,把白首領請進來。”

    韓朝宰的表情有點古怪,想笑又不太敢笑。

    他心說,都說橫天大元帥生員出身,咋感覺像個土包子,沒聽過戲?

    花槍,賣藝雜耍那種花槍。

    什麽少林花槍,哪兒跟哪啊!

    從這方麵看,劉承宗還真就是個土包子。

    他造反前的人生,一直被望子成龍的劉老爺安排得極為充實。

    他的出身高於全國百分之九十九,卻又是那百分之一當中的最底層。

    背負家族期望,自四歲起,開蒙讀四書再過五經關,考取秀才功名前都沒有興趣愛好。

    等去了米脂,又因北虜犯境的外在壓力找了一堆武師。

    休閑活動除了逛大牢,就是完成各種課外作業。

    比如跟大哥互相按摩脖子,熟悉人體脖頸骨骼;去屠戶那剁豬頭,練習斬首刀;去幫捕快捉個賊,熟練使用流星錘。

    原本按照事情的正常發展,在十七八歲這個年紀,他應該能得到更多業餘時間。

    去寫書畫畫,去鑽研戲劇,去教書育人,去磨刀鍛造,去經商買賣,去做這世上所有工作,所有工作都可以成為讀書人的副業。

    去遊山玩水,去聽書看戲,去品茶打牌,去踢球打獵,去種花賞石,去鼓瑟吹笙,世間萬般樂趣也都為讀書人敞開大門。

    劉老爺會先給他買倆婢女,讓他知道情情愛愛其實就那麽回事,避免將來為愛情苦悶。

    然後等到機會合適,再介紹同樣是官員家庭出身的姑娘成婚。

    但這樣的人生進程被旱災打斷了。

    世間有一萬扇大門朝他敞開,他偏偏從事了造反這個行業。

    正當劉承宗滿心想著,回頭跟白柳溪好好聊聊少林花槍的技法,就聽魏遷兒報門道:“大帥,白柳溪到了。”

    說罷,劉承宗的護兵入帳,給右側末坐添了張炕桌。

    帳中鋪了地毯,所有首領都席地而坐,所以無需搬凳子,隻有劉承宗腳底下是塊虎皮。

    劉承宗一看就皺起眉頭,這小桌兒放的,護兵就不動動腦子。

    賀虎臣的帥帳就這麽大,離好幾丈遠,跟好幾百裏有啥區別,直接讓任權兒在安塞千戶所擺個桌得了。

    咋交流少林花槍嘛?

    劉承宗歎了口氣,這場合不適合說這事。

    他是不知道,魏遷兒對這事也糾結良久,起初看見白柳溪,他也想過把田近庵往邊上攆攆,騰個位置。

    可轉念又想了想這幫人的戰鬥力,尋思能在帥帳裏擺個桌就已經給很大麵子了。

    別回頭自作主張,再挨大帥一頓罵。

    挨罵不重要,主要是魏遷兒覺得自己挨罵夠嗆能做到不還嘴。

    還嘴才是大問題。

    控製不住啊,魏遷兒在河邊飲馬,經常會對著倒影感慨:多好一人,可惜偏生了張嘴。

    這麽長時間下來,魏遷兒早已想明白,他這輩子恐怕夠嗆能管住自己的嘴,但至少還能管住自己的手。

    白柳溪穿黑色箭袖圓領袍掀開帳簾那一刻,盡管帳中眾人的動作都有一瞬停頓,但劉承宗其實並沒有什麽特別感覺。

    劉獅子年輕,少年忙碌長成又去了邊塞,說過話的漂亮姑娘也就曹嫂子和樊三郎,雖沒受過士人正常的感情基礎教育,但腦子裏有千嬌百媚,對女子美貌抵抗力極強。

    就是覺得好看。

    像看山聽雨,好看就得大大方方看。

    白柳溪生得標誌,俊眉修得眼嫵媚,頭束三髻,身段也健美矯捷,一身黑袍襯得人更白,撩開帳簾的光投進昏暗帥帳,就像多了個光源。

    她上前端端正正行了個禮,被這麽多人看著麵上並無羞意,但有三分忐忑不安,道:“奴家白柳溪,參見橫天大元帥,拜見各位大王。”

    白柳溪不是第一次看見其他首領的兵,但隻有這次有進軍營的感覺,路上大氣都不敢出。

    哪怕戴道子什麽都沒吩咐,白柳溪的人騎馬都不敢走快了,一步步穩得像黃土上凍了一樣。

    劉承宗心說,這姑娘名字是真沒起錯,白得都有點反光了。

    他的手剛伸出去,想招呼白柳溪坐下,就見同樣一身圓領黑袍的女子手攬帳簾,低頭入帳。

    一般人入帳都低頭,就連承運哪怕離帳門梁半尺也會低頭,更別說比承運高半頭的劉承宗了。

    這是人下意識的反應。

    但這女子不一樣,她馬尾高束,生得劍眉入鬢、鼻梁高挺,入帳丹鳳低垂躬身行禮,最重要的是,她不低頭真的進不來軍帳!

    劉承宗的眼睛挪不開了。

    世間女子膚色偏黑的不少、偏白的也不少;長得高大少見、身段健美也都有;生得英氣秀美者有、嫵媚婀娜的也有。

    但合在一起,還有武藝底子?

    獅子心想壞了。

    寡人有疾。